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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枣糕里的玻璃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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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冬(母亲拘留当晚)
看守所铁门合拢的闷响还在耳膜里震荡,老赵推开发霉的木门,一头扎进值班室的浑浊空气里。劣质煤烟混着隔夜泡面汤的酸馊味,粘稠得像化不开的沥青。铁炉子奄奄一息,炉口几点暗红苟延残喘,散发的热量还没人呼出的白气暖和。他甩掉警帽,露出的头皮上几道陈年旧疤在昏暗灯光下泛着白。
抽屉拉开,油纸包冻得梆硬。解开缠着的麻绳,露出里面四四方方、颜色深沉的枣糕。红枣早已失了水润,干瘪地嵌在同样干硬的褐色糕体里,像凝固的血痂。他想起张桂枝被两个年轻警察架走时,棉袄领口蹭开了,露出颈侧一道结了紫痂的细长抓痕。她挣扎着回头,眼睛死死盯着缩在值班室角落、抱着个肮脏蛋糕盒的女孩,声音嘶哑地穿透走廊的阴冷:“警察同志,我闺女……最怕饿肚子……”
老赵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枣糕冰冷的边角。硬,真硬。像当年他亲手铐在妻子腕子上的那副不锈钢手铐。他拉开抽屉最底层,一堆陈年报表和磨秃的铅笔下,压着个硬纸相框。指尖拂去薄灰,露出照片:碎花的确良连衣裙洗得发白,女人抱着个裹在蓝布襁褓里的婴儿,笑得有点怯,身后是“向阳纺织厂”褪了色的红漆招牌。婴儿的小手攥着女人垂落的一缕头发。
十五年前那个霜冻的凌晨,也是这样冷。他下夜班回家,撞见妻子正抖着手,把半袋面粉往米缸深处埋。灶台上,一小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米糊还冒着微弱的白气。女儿小丫缩在炕角,小脸蜡黄,细脖子支着个大脑袋,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那碗糊糊。
“哪来的?”他声音冻得掉冰碴。
妻子像受惊的兔子,面粉袋脱手砸在地上,腾起一片白雾。“厂…厂里…月底清仓…处理…”她嘴唇哆嗦,手指绞着补丁叠补丁的衣角。
他一把扯过袋子,“向阳纺织厂”的戳记鲜红刺眼。怒火混着值班的疲惫猛地窜上来!他揪住妻子的头发往墙上掼:“偷!让你偷!老子的脸让你丢尽了!”女人的哭喊和女儿尖利的啼哭混成一团。混乱中,他摸到了冰冷的手铐……
炉膛里“噗”地一声轻响,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冰冷的死寂瞬间吞噬了值班室。老赵猛地惊醒,相框从颤抖的手里滑落,“啪”地摔在水泥地上,玻璃罩面裂开蛛网般的白痕,正好切过女人带笑的脸。
他弯腰去捡,目光扫过桌角那把倚墙立着的橡胶警棍。警棍乌黑油亮,手柄缠着磨破的黑胶布,像条僵死的毒蛇。十五年前,他就是用这玩意,在妻子跪地求饶时,一棍子抽在她护住女儿的后背上……
“操!”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冲出喉咙!老赵像头被激怒的老熊,抄起警棍,用尽全身力气抡向值班室那扇蒙尘的玻璃窗!
“哗啦——!!!”
巨响撕裂死寂!整扇玻璃应声爆碎!千万片锋利的碎渣在惨白灯光下炸开,如同下了一场冰冷的钻石雨!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像找到了宣泄的闸口,疯狂地倒灌进来!瞬间扑灭了炉口最后一点余温,卷起桌上散落的文件,扑打着老赵满是沟壑的脸!
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带着雪粒的刺痛。老赵佝偻着背,站在满地狼藉的碎玻璃碴中,粗重地喘息着。警棍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块油纸包着的、冻硬的枣糕上。几片指甲盖大小的玻璃碎屑,闪着阴冷的光,正嵌在深褐色的糕体表面,像几颗冰冷的、嘲弄的眼睛。
新来的小警察慌慌张张冲进来,手还按在腰间的枪套上,满脸惊骇:“赵…赵师傅!咋了?有情况?!”
老赵没回头。他慢慢地、僵硬地转过身,布满老茧和冻疮的大手,抓起那块沾着玻璃碎屑的枣糕。冰硬的触感像握着块冻土。他看也没看,张开嘴,对着那沾着灰、嵌着玻璃渣的、干硬的一角,狠狠地、不管不顾地咬了下去!
“咯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坚硬的枣糕几乎硌碎了牙床!冰冷的玻璃碎屑在齿间摩擦、碎裂!尖锐的棱角瞬间割破了口腔内壁,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在嘴里猛地弥漫开!混着干硬粗糙的糕体和干枣皮的碎渣,像吞下了一把冰冷的沙砾和刀片!
“赵师傅!不能吃啊!有玻璃!”小警察惊恐地扑过来想夺。
老赵猛地挥手格开!他死死攥着那块残缺的枣糕,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瞪着惊恐的小警察,也瞪着窗外疯狂灌进来的风雪。他腮帮子鼓动着,用尽全力咀嚼着、吞咽着。喉结艰难地滚动,每一次吞咽都像在吞刀子。冰冷的糕体混合着玻璃碎屑和腥甜的血,粗暴地刮过食道,沉甸甸地坠入冰冷的胃袋。嘴角溢出一丝混着血沫的褐色唾液,顺着下巴滴落在脏污的警服前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他嚼着,咽着,像在进行一场沉默而惨烈的仪式。嚼碎了枣糕,嚼碎了玻璃,也嚼碎了十五年前那个霜冻的凌晨,妻子背上那道狰狞的棍痕,和小丫撕心裂肺的哭声。冰冷的碎屑在胃里搅动,割裂的疼痛从口腔蔓延到腹腔,尖锐而真实。这痛楚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麻木的硬壳,让他混沌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沉甸甸、血淋淋的念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饿肚子……真他娘的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