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叫小伟的男人准备去死》江上下

3、Chapter 3

　　　　不知为什么，走向缆车小屋的这短短几十米路程，却好像是我此生、迄今为止，走过最安心，最平静的一段路，我的身后有奥非斯，前方有回家的缆车，请理解我此时用“家”代指民宿的心情，我的痛苦，我的疲惫，我的眼泪，全部被北极圈匕首般的冽风一块块剜去了，我的心脏还在炽热的跳动，但我却不由得紧紧按住了心口，像是在经历另一个心脏的剥离，终于，我拉开缆车小屋的木门，想冲身后的奥非斯比个大拇指，而在回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奥非斯，还有独属于极圈的，光彩绚丽的绿色极光。

　　直到我们两人真正的坐下来，坐在温暖干燥的小屋里，被长相粗犷的守屋人用挪威语狠狠斥责时，我才发觉自己的体力透支的有多厉害，多一步都迈不动了，令我没想到的是，奥非斯竟然比我更严重，他被守屋人扶坐到休息室的小床上，裹上厚重的棉被，手抖的连一碗热汤都端不住，我看不下去，强撑着坐到他身边喂他。
　　这时，守屋人盯着我们看了几秒，忽然不悦地说了句什么，摇着头走出休息室，可奥非斯这个疯子，被别人骂了，没有血色的脸上还浮现出一丝笑意，真是古怪。
　　守屋人安排我们两人今晚暂住在休息室，睡一张小木床，虽然挤了些，但至少有火炉，有食物和热汤，那就没什么可抱怨的，奥非斯让我爬进床里面，说怕我睡在外侧，会把棉被踢到火炉上。
　　休息室的小窗外是漆黑的夜空，刚才的极光像是昙花一现，再也不肯出来了，只剩下碎钻般闪烁的星星。我窝在被子里，竟不觉得瞌睡，许是肾上腺素的作用还没消退吧，借着火光，我悄悄地端详奥非斯的侧脸，每一寸线条都近乎完美，挑不出任何错处，即使是带着疲惫至极的病容。
　　经过了这一天，我不敢说我还讨厌奥非斯，但可以确信的是，他确实是一个容易招人嫉恨之人，绿宝石般夺目的极光绽放在他身后的那一瞬，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太可笑了，一开始我坚持要爬到终点，只是因为我想看到独一无二的景色，将其作为我私有的遗物，可当我真的看过之后，脑海里却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
　　每一分，每一秒的景物都是不同的，无论是峡湾、森林还是极光，它们都完全的属于那一刻看到它的那个人，可是奥非斯永远是奥非斯，奥非斯不会完全的属于我。
　　我忽然觉得自己死也不能瞑目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简单吃了点早饭，就准备坐缆车下山了。
　　临走前，我拿出准备给守屋人的一沓纸币，犹豫了一下，抽出一小半塞回背包里，又咬牙思索了几秒，还是从那一小半里又抽出几张，和那大半的纸币一起卷成一卷，投进了缆车小屋前的志愿捐款箱。

　　按照预定信息，我在奥莱家民宿最多住五天，但五天到期我提出要续约时，老夫妇却执意不要我的钱。
　　英格丽德用布满皱纹的手拉住我贴着创口贴的手，像是满月的幼儿握住大人的手那样：“"Kj?re s?te gutten min fra ?sten, her i Troms? vil vi alle ha deg v?rende. Bare si fra, s? f?r du l?ne hytta mi n?r du vil!" ”
　　什么意思？我用眼神示意一旁好整以暇的奥非斯。
　　他有点轻佻的笑着，附身在我耳边说：“来自华国的小狗狗，我们特罗姆瑟人都想留住你，这里随时给你准备暖和的狗窝。”
　　我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下去，看着他完美的鼻子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扬眉吐气地回我和奥非斯的狗窝了。
　　但无论特罗姆瑟人多么想留住我，没有挪威签证官和钱包的允许，一切也是空谈，在签证到期的倒数第二天，我必须要离开了。
　　奥非斯没有再骑着老式摩托送我，行李放不下，奥莱夫妇给我装了太多的特产，还有半个小时，从机场来接我的车就要到了，我无所事事地坐在民宿餐厅，看手机里的黑白默剧。
　　不过我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奥非斯还有什么话没对我说。
　　穿着黑白西装的演员在黑白的屏幕里跳呀跳，还有二十分钟。
　　穿着黑白西装的演员在黑白的屏幕里跑呀跑，还有十分钟。
　　穿着黑白西装的演员在黑白的屏幕里摔了一跤，我差点把眼泪笑出来，还有五分钟。

　　穿着黑白西装的…

　　穿着黑白西装的奥非斯从二楼跑下来，一步三个台阶，活像是在跨栏，我一惊，连忙站起来去接他，他冒冒失失地冲过来，摔了一跤，摔在我的怀里。
　　有水珠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去，我摸着他的西装，问他倒底想干什么。
　　奥非斯说：“亲爱的杜克，你是我最爱最爱的小狗。”
　　我哭的更厉害了，说：“其实我叫王小伟，我当时想编一个洋气名字来骗你，但是杜克和王小伟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奥非斯一怔，随即又露出了那个光彩照人的笑容，配上黑白的西装，真的像个新郎了，他说：“没关系，其实我也叫小伟，只是我姓魏。”
　　我恨不得拿巴掌扇他，这个骗子，小伟就小伟，装的像个人模狗样的洋人，可是时间不够了，我没扇他，只是吻了他。

　　回到A市之后，我辞掉原来的工作，断绝掉原来的所有同事、同学关系，谋了个其他的生计，老天保佑，竟然慢慢做的有了些起色，工作稍微稳定下来之后，我立刻开始着手学习挪威语。
　　一年半后，我攒够了足够在挪威生活一整年的资金，比当年我的“赴死之旅”还要多得多，在一个深夜订了北京飞往特罗姆瑟的去程机票，和当年一样，没有订返程。
　　我的行李十分简洁，这次连安眠药和麻绳也没带，省下的空间里，我放了一套黑白西装。

　　抵达特罗姆瑟后，我马不停蹄地赶往奥莱夫妇的民宿，一年多不见，奥莱夫妇的精神头还是很足，见到我之后，奥莱拥抱了我，英格丽德热情的用脸颊贴了贴我的脸颊，说：“Hei ?stlandsgutten! Godt ? sj? deg att!”
　　这一次，我总算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了，她说的是“亲爱的东方小孩，欢迎你回来”，当年奥非斯仗着我听不懂，天天乱翻胡译，把我气得够呛。
　　两夫妇还在拉着我叙旧，而我心中的焦急和兴奋愈发压不住了，忍不住打断英格丽德，问：“奥非斯他不在这里吗？”
　　谁知英格丽德听完，脸上愉快的神色忽然黯淡了许多，她说在我走后不久，奥非斯也离开了。
　　我心中骤冷，听见自己接着问到：“那您知道他去哪了吗？他的母亲不是挪威人吗？”
　　“奥非斯曾经和我们说过，他母亲已经去世了，所以才来我们的民宿做店员，顺便照顾我们夫妇的生活，当年你的预定信息都是和他对接的……”奥莱解释道。
　　店员，原来是店员，我还以为他和我一样，是这家民宿的住户，怪不得他每天都起那么早，还来帮我点燃壁炉，敲门叫我吃饭，甚至用自己的薪水给我…买午餐。
　　关于那个寒冷又温暖的挪威冬天的所有记忆，都在这一瞬间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奥非斯瘦削的身影站在峡湾凛冽的、匕首般的风里，绽放的极光，我的心脏……
　　“雪帕阶梯，我要去一趟雪帕阶梯，”我像个疯子一样，什么装备也没拿，裹着来时的那件羽绒服就要扎进屋外寒风里，可奥莱紧紧的拉住我，英格丽德用身体挡住门，绝不许我出去，她惊呼着：“你会被冻死的！”
　　“没有他，我在一年半前就该死了！”
　　记忆还在翻涌，我想起奥非斯被我吼叫时的应激反应，与体型极其不符的食量，对极端速度的痴迷，对杳无人烟的雪帕阶梯的超常了解，尤其郑重的那句“感谢旅程”……
　　有一瞬间，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大脑像是在嗡鸣，有一个我不敢去证实，又想要立刻得到证实的猜想像一双手，不断的翻搅着我的胸腔，我脱力般跪下来，神经质地重复：“求求你们让我去找他。”
　　最终他们还是妥协了，当我背着装满干粮和水的背包，身穿最厚的衣服出门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是玫瑰色的了，一切都和那一天很像，除了我身边的陪同者，奥非斯不在。
　　我打车来到步道起点，拿出登山杖，一阶一阶地向上爬，当我爬到中段时，太阳不见踪影，天已经全黑了，看着眼前昏暗的步道，我打开手机手电筒，继续向上走。
　　“卢卡马里诺，”我自言自语道：“卢卡马里诺，登山家，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你回答我，我就和你说那句话。”
　　事实证明，即使像我这样不要命地在夜里挑战中段阶梯，卢卡马里诺也不会出来稍微地陪伴一下我，因为两个小时过去，我已经通过了中段，情况也和当年一样，我没有看到任何“透明人影”。
　　我坐在“距终点500m”的木牌下面喝水，干粮放在背包深处，我懒得再翻出来吃，没关系，当年我和奥非斯两个人就分吃了一点东西，奥非斯连水都没喝几口，不还是爬到终点了？况且我的胃从落地挪威开始就一直紧缩着，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继续走，我的额发被汗水浸湿，又冻出冰碴儿，到了最后200m，即使有登山杖，我的步子也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我也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当时的我和奥非斯彼此挽着手，我会比现在轻松很多。
　　当我走上最后一个台阶时，双腿一软，忍不住跪在了地上，我向前膝行了几步，眼前一片昏暗，连钻石一样闪亮的星星都看不清，我意识到我的身体撑不住了，我不该自以为是，自以为自己可以像奥非斯一样……我颤抖着摸出背包里的干粮，干粮用纸包着，我费了点劲才撕开，原来是三明治。
　　视线重新变得清晰，我抓紧登山杖，把自己支撑起来，直起身体的那一瞬，我看到了缆车小屋的幽幽白光，碎钻一样闪耀的星星，蜿蜒的峡湾和冰川，
　　还有光彩绚丽的绿色极光。
　　我知道，那是他留给我的，永远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