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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渡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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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线前,你看着一位穿着黑色羽绒服、脸蛋被热气烘得通红的女孩,问我:
“你觉得她是干什么的?”
我看着她背上有她侧身两倍宽的背包,没拉严实的口子露出一页书角:
“那是一名文艺青年。”
“为什么?”
绿灯亮了,我们经过了她。
她步伐匆匆,手上抱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向着居民楼走去。
“她心中有千千结。”
你蹲下系鞋带。
“怎么说?”
“你看她的眼神——明明在看路,却又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我站定等你,
“那种干净,是被书籍浸泡过的。不是洗衣粉的香,是旧书页在阳光下曝晒后,混着灰尘与墨水的味道。”
你站起身,鞋带系得一丝不苟:
“干净?我倒觉得是苍白。被试卷漂洗过的苍白。”
我们跟着她的方向走,保持着一段距离。
她拐进那栋贴白色长条瓷砖的六层楼,瓷砖脱落处露出的水泥墙,像伤口结的痂。
“这县城困着她。”我说,
“你看这街道——新铺的柏油路,标线鲜亮得像刚画上去的。可两旁的树,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槐树,冬天掉光了叶子,枝桠伸向天空,像在乞求什么。”
你轻笑一声,笑声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
“困住?每个地方都困人。北上广深就不困人么?那里的年轻人,挤在地铁里,脸贴着玻璃,表情和这姑娘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我摇头,
“那里的困,是选择的困。这里的困,是没有选择的困。”
我们走过五金店,隔壁补习班的玻璃门上,褪色的喜报边缘卷起。
一个名字被反复描过,墨迹更深。
“一中有个语文老师,”我说,
“快退休了。他总说,文字是唯一的舟楫。每次他说这话时,眼睛会看向窗外——看县城边缘那些光秃秃的山。”
“舟楫?”你从口袋里摸出烟,想了想又放回去,“去年一中高考最高分,比省重点线低了四十分。舟楫再好,水太浅,能渡到哪儿去?”
超市门口,老板娘还在剥豆子。
黄狗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又趴回去。
“但你看她背包的厚度。”我坚持,“那里面不只是课本。一定有从图书馆借来的《悲惨世界》,有抄满诗词的笔记本,有包着书皮的《百年孤独》。她一定在某页空白处写过:我要离开这里。”
“然后呢?”你的声音很平静,“考上大学,去省城,发现那里的文艺青年比她更优秀,那里的竞争比她想象的更残酷。她会突然发现,自己视若珍宝的‘文艺’,在别人那里只是生活的基本配置。”
新楼盘顶上的霓虹灯开始闪烁,蓝光映在老楼的墙面上,像一片溺水的星空。
“可至少她试过了。”我说,“至少那些书,那些句子,让她在低头做题的间隙,能抬头看见不一样的云。”
你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
“你太浪漫了。那些云很快就会散的。现实是分数线,是录取率,是父母期待的眼神,是这个县城温吞吞却无处不在的引力。”
我们沉默地走着。路灯一盏盏亮起,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也许你是对的。”我终于说,
“但你不觉得吗?正是这种明知可能徒劳却依然坚持的‘文艺’,才是抵抗这引力的唯一方式。就像那些老教师,明知可能改变不了多少,还是一届一届地教下去。”
你叹了口气,这口气很长,在冷空气中久久不散。
“我父亲就是这样的老师。”你说,
“教了三十年语文,去年退休时,只有三个学生回来送他。其中一个现在在深圳送外卖,还在朋友圈发他写的诗。”
到了十字路口,该分别了。
我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你要往右,我要往左。
你最后看了那扇亮灯的窗户一眼,说:
“知道吗?那些老教师总在课堂上说——知识改变命运。可他们自己一辈子没离开过这里。”
我点头。
风把补习班门口褪色的喜报吹得哗哗响。
“这县城像个温柔的茧。”你接着说,声音很平,“它用缓慢的节奏、熟悉的面孔、看得见尽头的街道包裹你。等你破茧时才发现,翅膀已经被那温湿度养得不再适应外面的风雨了。”
超市老板娘收拾板凳准备进屋,黄狗跟着她。卷帘门拉下的声音在街上回荡。
“但茧里也有光。”我说,“那些深夜的台灯,那些被翻烂的书页,那些在草稿纸上偷偷写下的句子——哪怕最终没能带她飞多远,至少照亮过那几年的夜。”
你笑了笑,这次没有嘲讽:“所以我们是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区别?”
“不。”我想了想,“你是看清生活后依然低头走路的人。我是看清生活后,依然愿意抬头看云的人。”
我们沉默了。
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那女孩此刻应该在写作业。”你突然说,“数学卷子做到第三大题,卡住了。她咬着笔头,看向窗外——刚好能看见我们刚才站的位置。”
“然后呢?”
“然后她会继续做题。因为明天要交,因为下个月要模拟考,因为六月的那两天决定太多东西。文艺不能解函数方程,诗歌填不了答题卡。”
“可她会把那一瞬间的走神,写进某个本子的角落。”我说,“用她最漂亮的字。”
你终于拿出烟,点燃。
火光在你的瞳孔里一闪而过。
“这就是全部了。”你吐出一口烟,“这个县城,这些街道,这些亮着灯的窗户。一代一代人,重复着相似的轨迹——渴望离开,拼命学习,然后有的人离开,有的人留下。离开的人怀念这里的慢,留下的人羡慕外面的快。”
烟在冷空气中缓缓上升,散开。
“而那个背包很重的女孩,就在这个循环里的某一环。”我把手插进口袋,“她此刻的痛苦和期待,都是真实的。她背上的重量,也是真实的。”
你踩灭烟头,最后的火星在水泥地上暗下去。
“其实没有什么文艺青年。”你转身前说,“只有一个想在平凡生活里打捞一点不平凡的——努力的普通人。”
我站在原地,看着你走向右边的街道。
路灯把你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融进夜色里。
那栋楼三楼的灯还亮着。
我忽然觉得,我和你都错了。
那个女孩既不是文艺青年,也不是普通人——她只是一个正在经历的少年。
那些沉重的背包,那些解不开的题目,那些对远方的模糊想象,那些深夜台灯下的困倦与坚持。
这些都不是她的标签。
而是她正在度过的,真切切的每一天。
当我转身走向左边的街道时,最后的念头清晰起来
——我如此熟悉这一切,
是因为那亮着灯的窗户里,
那沉重的背包下,
那望向远方的眼神中,
这,是我的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