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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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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房中点的蜡烛轻晃。蜡油柔和地冒头、汇聚,而后滴落到烛台上,凝固成一团温热。
孙慈隐站起身,用手里的剪子掐断烛芯,房间明亮些许。
邬瓒缓过劲,单手托着腮,定定看着她:“多谢孙大夫。”
孙慈隐头也不抬:“你别拜错神了,谢那一位。”
邬瓒偏过头,看向抱臂半倚在门边的宋息夷。
他还没来得及换一身合适的衣裳,红袍在身,深红的光泽在烛火摇曳中醉人。
“自然,”邬瓒一笑,“谢过两位。不过,说起来,”
她定定看着宋息夷,直言道,“你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
宋息夷呛了一呛,“怎么,邬四小姐想让我做鳏夫?”
邬瓒没作声,脚跟抵在地上,在桌下晃来晃去。
这世上,难道真有人愿意同陌生人白头偕老么?
她总之是不愿的。
她又转向孙慈隐,随口问道:“孙大夫可成亲了?”
孙慈隐正认真将剪子擦拭好,轻轻放进自己随身带来的箱中。听闻这话,她手上动作一顿。
“没有,”她利落答道,“邬四小姐若能少管些闲事,想来不会受伤。”
邬瓒吐了吐舌头。
自己好像没惹她吧?
她笑盈盈道:“如若不是管闲事受了伤,怎会有幸识得你这位神医朋友?”
“我可没说要同你做朋友,”孙慈隐将盒子重重一盖,背到一侧站起身,声音冷冷,“油嘴滑舌的,我看没什么问题了。这两日按方子煎服几剂便是,我先告辞了,将军。”
她经过门边,看了眼宋息夷,将方才手写的一张方子塞到他怀中,便跨出房间,头也不回走了。
宋息夷耸耸肩:“她就这样古怪,你别放在心上。”
却见邬瓒仍支着托腮的手,脸上没有丝毫阴霾。
她此刻半耷拉着身子撑在桌上,眼波流转,周身沾染着不羁的跃动的火光。她的食指指腹轻轻叩着脸颊,回应道:“不会。孙大夫很有意思。”
宋息夷望着她出神。
烛光的光晕渐扩,化作一道日晕,他回想起自己躺在曝晒的尸堆之中,喘不过气。
灼日炎炎,迷糊间,一道长影乍现。
在他以为自己已到轮回之境时,那道身影遮住凛风烈阳,居高临下地踩在他身前,伸手摘向他的面具。
风声顿止。
光晕弥散,宋息夷重又看向眼前的女子。
趁这间隙,邬瓒已单手铺好了软榻床褥,见他看向自己,笑道:“暂借一晚,宋将军应当不介意吧?”
虽然书堂相比卧房是简易了点,但好歹国公府大户人家,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也不知是不是累了的缘故,邬瓒瞧着这软榻甚至比自己卧房的床还舒服些。
宋息夷连忙道:“不介意。”
他唤来几个仆妇丫鬟,认真吩咐许久,转过身对她道:“有事差使他们便是。”
邬瓒点点头,看着他。
宋息夷也看着她。
邬瓒微笑:“那便,请回?”
宋息夷挠挠头,轻声道:“那你好好休息。”
“好。”
邬瓒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出门,下台阶,走入院子,随后没入黑暗之中。
等他走远了,她立马小声对一旁的丫鬟说道:“可有仆妇干净衣裳?给我换一套。”
小丫鬟愣了一愣。
世子刚吩咐了,要满足这位女子的一切需要,可是拿一身仆妇的衣裳,不知是否会冒犯到贵人。然而府中又只有扈见山一位女主人,找她要衣裳也不大好。
不由得有些犯难。
“怎么了?”邬瓒歪头看着她,心想这国公府的下人还真是随主,怎么都一样愣愣的。
“随便就好,不用太张扬打眼的……”她眨眨眼,打量了下小丫鬟上身一件青绿色长袖短绣衫,下身藕粉色花边裤,道,“这样吧,给我拿套你的衣裳。”
那小丫鬟只好应了一声,跑到耳房翻出一套自己还未穿过的衣裳,给她拿了过来。
邬瓒见这衣裳青蓝色端的沉稳,笑眯眯道:“很好,谢谢你。”
小丫鬟犹豫道:“姑娘是要更衣洗漱么?我这就叫人打热水来。”
“无妨,我自己来便是。”
邬瓒深深打了个哈欠:“明日还须早起呢,你们可以下去了。”
早起?小丫鬟对她的话有些不解,但还是乖乖应了声是,端进来水盆和巾子,安安静静退了出去。
邬瓒飞速换了衣裳简单洗漱,摸黑在软榻躺下。
近三更时分,小丫鬟听房中没了声响,便举灯往四处吹熄了烛火,到耳房中沉沉睡去。
***
东方既白,青白色的曦光透过黑琉璃瓦绿窗几,倾泻在书案上,毫无声息。
一道身影在晨曦中晃动,自窗几一跃而出。
邬瓒下意识想用左手撑住窗台,险些牵扯了肩臂上的伤。她连忙换右手使力,蹲在窗边东张西望片刻,确定四周无人,便迅速从国公府中翻了出去。
一出了府,她便觉心情爽朗不少。
她沿着昨日来时的记忆,一路走到坊门,接着朝对向的路狂奔。
昨夜浅浅聊了几句,她探知扈见山自辽东赶回来,因而必然走的是离国公府最近的城东禁门。
她要出城。
城门每日自卯时大启,若再晚些,唯恐又有什么变数,还是趁早出京为好。
而后天高任鸟飞,她无需委身嫁予人。
即使昨日相识,宋息夷那人似乎不错,可她无暇探究他为什么帮她救她,他再好,她也不会因此随意嫁给他,于宅院深处草草将就一生。
世人总是觉得,想做什么便去做,“想”是一种无须解释的冲动,可是“不想”却需要足够的理由。
但在她心里,“不想”也无需理由。
世人能说出千百万个成亲的好处来,但她自己也可以轻轻松松数出千百万个坏处来。
比如嘛,她一边走一边掰手指头,万一她那未过门的夫君生得丑陋,性子不好,声音难听……
她数着数着,内心声音渐弱。
好吧,那姓宋的,长相还算英朗贵气,剑眉入鬓,实在有什么不足的话,黑了点;为人还算谦谦君子,为人热忱,实在有什么不足的话……算了;声音还算清亮温润,实在有什么不足的话……
她一脚踢飞脚下的石子。
人还可以。
可是,如果,万一他阻拦自己游历见闻,要逼着自己陪他官场作戏,万一婆母与公公不好相与,万一他哪天死战场上了呢?
她不想嫁人,更没有法子将自己的一生赌在一个只有三面之缘的人身上。
念及此,她攥紧袖子,加快了脚步。
很快,连绵的厚重城墙映入眼帘,正正迎着街道中间的,便是宽大的矗立着的城门,门上一块巨大的古青砖上刻“东曦临门”四字,便是晋国京城的东大门。
还未到卯时,城门下已经聚集了一大批等待启门的百姓,有挑着担子的货郎和外出采摘的妇人,也有赶着马车出城办事之人,形形色色。
邬瓒灵活游走在其中,很快物色到一辆担粪出城的牛车。
她走上前,悄声问那挑粪工:“大哥,你这车粪运去哪里?”
“卖给城外农庄作肥料,”那挑粪工说着,心觉难能有人向浑身臭味的自己搭话,便忍不住倒苦水,“最近难卖得很,他们嫌城里的粪太过精细,一车也卖不掉呢。”
邬瓒嘿嘿一笑:“我家农庄正缺肥料拌土,你这一车都卖给我可好?”
那挑粪工上下打量了下她,见她一身丫鬟衣裳又齐整又讲究,是大户人家丫鬟的模样,大喜道:“好得紧,好得紧!”
邬瓒道:“那你稍后随我走便是,我带你去庄子。”
她掏出碎银交到挑粪工手中,挑粪工连声应是。
城墙上禁鼓擂起,百余声过后,城门守备军就位,齐齐喊道:“城门启!”人群熙攘,两列守备军推着厚重的东城门朝两侧打开。
出城的百姓们很快列好了次序,将出城的公验纸出示给守备军,以供核验。
邬瓒踮起脚远眺,见排在最前方的人头涌动,很快便放了行,很是顺利。
尽管晋国明文规定,百姓出城需备好官府出具的公验纸,然而实际上,由于京郊遍布名胜古寺和各家各户的农庄,还有不少百姓从城中迁到郊外居住,因此公验纸往往是扫一眼便让出入,守备军查验并不甚严苛。
邬瓒出京频繁,深知这一点,并不十分担心。
既找到了与挑粪车随行的由头,随便糊弄下便是。
不料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且慢!”
一个马脸男子不知从何处冲出,急急跳下马,奔向守备军。邬瓒连忙抬眼望去,见那人红巾束发,正是昨日见过的那巡捕营五营统领,李大洪。
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见他同城门守备军说了些什么,守备军点头如捣蒜,随即搬来了拒马步障,拦住了出城的路。
周围百姓议论纷纷,那挑粪工也奇道:“平日并不这样,怎的今日拦人了?”
众人看向那李大洪,见他重又翻身上马,喝道:“昨日京中出现命案,为防凶手出逃,这几日须严查出行之公验纸,一人一张,无故不得放行,还请大家配合!”
挑粪工见邬瓒脸色比自己车上的东西还难看,小心翼翼问道:“姑娘,不打紧吧?你家主人没给你公验纸么?”
“没有。”
邬瓒心里有苦说不出。
真不知是什么路数的凶手,杀人就杀人,还故意放箭状告官府,卖弄什么呢?
还有刑部和巡捕营那帮老头,几个月了还破不了案,废物!
那挑粪工又出声:“得想法子一同出去才行呀,我又不识你家农庄的路。”
邬瓒:“正是呢,你有法子吗?”
挑粪工想了想:“没有……不过这车粪你确定还要的吧?定钱不退。”
……原来是担心这个。
一车破粪计较什么定钱!
“不退不退。”
邬瓒看了看他那身沾满不知何物的脏衣裳,颇有些无奈,忽而一计上心头,欲问又止。
挑粪工扒住自己单薄的衣裳,惊恐道:“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她内心在打架。
“那你先把手松开……别攥我袖子。还有你什么时候坐上来的?”
邬瓒悻悻放开手,跳下牛车。
左思右想,刚下定决心要对他威逼利诱,便听到李大洪马蹄声渐近,策马经过自己的时候传来一声惊叫。
“咦?邬——”
邬瓒连忙张牙舞爪截断他:“呜呼!”
李大洪脸红哑言:“你!”
邬瓒狂点头:“我!”
她叹了口气,丢给挑粪工几块碎银,道“你送到郊外邬家的庄子去”,又转过头对李大洪道:“借一步说话。”
李大洪脸上憋得通红,他第二次从马上爬下来,跟着她走到了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