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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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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阳朝后伸手一招呼,那群巡防兵中跑出一个红巾束发、身材壮硕的马脸男子。方青阳介绍道:“这位是五营统领李大洪,这是怀国公世子宋将军,你给说说。”
李大洪见此人眉宇轩昂,举手抬足颇有贵人相,便一点头,拱手道:“宋将军。”
他娓娓道来:“我们听到咚一声,出到门外,那箭矢插在衙署门匾上,箭身通体黑色,无刻字,系着布条,布条上说陈复大人死了,那字是沾鸡血写的。”
宋息夷问:“可有在附近搜寻可疑人士?”
李大洪道:“今日将军大婚,因着太师府在京城中枢,离总营衙署不算远,不少百姓都跑去太师府凑热闹去了。我们跑出去时,街上并无甚么可疑踪迹。”
“你既是五营统领,跑到总营做什么?”
李大洪面上红通通的:“我媳妇昨日和隔壁的妇人一道去城外采艾,不慎摔伤了腿,我今日便想着去向上级乞请一番,与人换个班,照顾她几日。”
巡防营任务繁重,除了平日里巡逻缉捕,还时常需要协助刑部与大理寺办案,并不十分轻松,请假并非易事。这李大洪算是个心疼妻子的。
顿了一顿,他叹气道:“谁料恰好遇上这种事,因着城南属五营分管,我便急急忙忙跑回来带人察看了,假没请上,还挨了一顿骂。”
方青阳道:“将军有见到死者么?”
宋息夷眼神向他们示意。
院子北面,那片仿佛可以吞噬掉一切的黑暗之中,巡防兵得令跑进去,随即小步跑出来,脸色煞白。
李大洪收了声,大步走过去。远了看不清,走近之后,果然隐秘的臭味愈加冲鼻,一具男尸横陈在中间。
“京城居然还有这么潮湿的地儿。”方青阳也走过去,扑了扑鼻,感叹道。
李大洪答道:“前几日多雨,城南地处京城下势,房子排水不好也是常用的。”
“可是这里似乎无人打扫,不大像日常居所,”方青阳抚摸着自己瘦得几乎凹陷的脸颊,细细揣摩,“陈大人平时住在此处么?”
李大洪和旁边的巡防兵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是,陈大人平时的的确确住在此处,弟兄们和邻居都知晓的。”
方青阳挠挠头,看向宋息夷。
宋息夷道:“等刑部的人去户部调档核实便是。”
方青阳点点头:“一时半会调不来,这边由咱们处理就行。将军同邬四小姐快走吧,国公府和邬府正乱呢,莫误了吉时。”
吉时?
邬瓒飞速瞥一眼宋息夷,在旁听得入神,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说起来,得亏自己平日行踪成迷,沙通海为了能杀掉自己,刻意守到这一天才出现。结果阴差阳错,现场的新娘子另有其人,她没死成,还白捡一个拖延成亲的由头。
如此绝佳时机,怎能放过?
她佯装眩目,身子骨陡然蒸发似的,软绵绵斜坐到地上,脸色苍白:“将军,我有点头晕。”
宋息夷似乎是怕她一头栽下去,伸出手臂圈在她身侧。
“怎么了?”方青阳一惊。
宋息夷蹙眉:“邬四小姐受伤不轻,期改他日吧。”
方青阳挠头:“这是说改就能改的吗……”
邬瓒连忙吸气装痛。她小巧白皙的脸上五官拧作一团,早已不大成型的束发散落,几缕发丝粘上汗,贴在泛红的耳侧。
看样子受伤确实不轻。
方青阳见状,只好接受眼前的情况。
何况,外头早已乱做一团,将军这身衣裳也撕得不成样子,好像也不是轻易能继续的。
“唉,明日圣上定然会追责,咱们还要应付国公爷、太师府、刑部和大理寺……”
他掰着指头数起苦主来,仿佛预见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烂摊子压在自己乌纱帽上,恨不能时间回溯到刚才,自己再跑快一点,说不定能把那射箭的刺客抓个现行。
邬瓒小心翼翼瞄了他一眼,心中窃喜。
正准备收拾收拾走人,门口又是一阵熙攘。
一位身着绯袍束袖常服的老头子官员哒哒哒跑了进来,身后又跟了三四人,俨然是刑部的公差。
狭小的院子一下子挤进十来人。
“陈复大人!”
那老头子官员愁眉苦脸的:“哎呦,人在哪儿呢?真死了?”
他颤颤巍巍下到院中天井,弓身朝里头眺望一眼,提起衣摆又哒哒哒跑上去。
黑暗中渐渐现出两站两坐的人影来。
他刚看清楚宋息夷的面貌,又见他身上红袍东扯一块西裂一块,连忙“哎哟”尖声叫起来:“宋将军!怎的在此?”
又见他旁边扶着一银白衫年轻人,是位女扮男装的漂亮姑娘。看得细了,愈发觉得面熟,好似是太师家的孙女,名叫邬瓒的。
他瞠目结舌:“你是……?”
邬瓒冲他莞尔一笑:“司马大人,邬瓒给您问好,也替祖父给您问好。”
还真是那姑娘。司马大人哎一声后仰,笑道:“好好好……”
转念想起还在案发现场,又赶紧摆摆手:“不好不好,大喜之日冲撞上这事儿,您说……哎呦,我多嘴了,百无禁忌!我正在国公府上等着喝喜酒呢,听说邬府出事,邬四小姐给人追跑了,没过多久下属又来报,城南出了桩命案,便急忙过来了……果然是你,长这么大了,出落得真标致!”
邬瓒笑盈盈道:“多谢司马大人。不过那陈大人还躺着难受呢,不如您先给看看,迟些我再同您叙。”
司马大人一双老手朝额头抹把汗,连忙道是。
宋息夷微直奔主题:“死者在方桌下面。”
刑部随从的公差和仵作放下斜挎的木箱子,打开两粒锁扣,从里头掏出皂角和醋,分给各人轮流洗了手,又拿出几副由羊皮折叠缝制而成的黄色手套,纷纷戴上。
司马大人让人打着火折子,先行绕到尸体另一侧,作大致的检查。
他先察看尸体鞋底那一侧,凑近望闻一番,道:“鞋底多灰,结实,有踩踏痕迹。此处应为第一现场无误。”
公差手握笔杆,在旁详细记录。
“此处有几道男子鞋印,底厚,碎屑、纹样均一致。”
他比划着鞋印来回踱步,走进走出:“是死者的足迹无误……哎呦,这外头地上怎还有一滩血迹?”
那血迹新鲜,不过血量不算多,是缓速流出而非飞溅的痕迹。
邬瓒连忙认领:“我的我的。”
司马大人瞥一眼她裹的跟粽子似的手臂,又哒哒哒小步绕进去,走到尸体另一头。
见尸体仰面朝上,却不是陈复的模样,以为是自己看不真切,司马大人便招手让举着火的公差走近,伸手将尸身轻轻拨转,重又眯眼仔细看。
四目相对,他“哎呦”一声,愣愣站起身。
众人齐齐看他,见他一手颤颤指着尸体,一边小幅度摇头。
他的脸在摇摆的火光中忽明忽暗。
“这……这不是陈大人呐。”
这……不是陈复?
李大洪一步跨上前,仔仔细细辨认完,十分肯定道:“这是陈大人呀,几日前到城南这边巡逻,我还同他打了招呼。”
这便怪了。
司马大人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陈复到刑部调过卷宗,我认得他的模样,比这人更秀气,不会错的。”
宋息夷沉吟片刻,问他:“李统领,你们平时如何相处?可曾在大理寺里见过他么?”
李大洪摇摇头:“没有,我们和大理寺打交道其实不算多,只偶尔协助在城中缉捕或讯问询问。一般而言,他们会带着官令,主动来找我们。”
本朝大理寺和刑部的职能不同,刑部负责逮捕与审讯定罪,大理寺则负责复审复核拨正之事,各司其职,以保天下无冤滥。因此,李大洪这话没有什么问题,巡防营作为巡防与缉捕的机构,平日里的确与刑部接触较多些。只有偶尔需补正材料或再审时,大理寺才会出面请他们帮助。
“既然不曾在官署见过,如何确认他是陈复?”宋息夷目光灼灼,仿佛像一把深邃而洞察的利剑。
李大洪见自己被质疑,不由得面色涨红:“城南这一带的人都知道的。何况、何况陈大人之前有持令找过我们五营办事,这总不能造假吧?”
后面几个巡防兵也纷纷应是,都道住在此处此人名叫陈复,每日早晨一身官服去上朝,周围邻居均可作证。
难道有两个陈复?
众人的面容在火光下各异。
方青阳接着问道:“办的什么事?”
李大洪眼睛转向左上方,回想了一下:“就在一个多月前……约莫是立春附近吧,他和另一个人——都穿着官服的,来找我们查一个人的动向。”
方青阳道:“什么人?”
“这倒是记不大清了,”李大洪那长但扁平的马脸上顿显窘态,“平日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要我们查的那人老实得很,也没什么奇怪的印象。”
方青阳又继续追问:“那另一个官员长什么样?”
李大洪道:“说起来,那位仁兄长得比邬四小姐还清秀些,很年轻,不大说话。我们以为是给陈大人打下手的,也没有过多交谈。”
牵扯到这个故事里的人越来越多,局势愈发混乱。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时也没有把握。
司马大人听完,更是愁成了苦瓜脸,没料到事情还会复杂到此地步。
天色已不算早,他有些头疼地摘下手套,指挥一旁的公差迅速作出一份简要的笔录,示意递交给众人。
他拱手道:“罢了,罢了,请各位签个字,先回吧。此地采光不足,人多多有不便,我们须速速勘过现场,至于验尸同确认身份,待抬回刑部后交由同僚再看吧。”
方青阳和李大洪皆点点头。方青阳对宋息夷和邬瓒道:“我和李统领稍后还得回营中一趟,你们先走吧。”
宋息夷想了想,毕竟是人家职责,倒也不无道理。便轻轻颔首。
他扫一眼笔录,见无非是寥寥几笔写明在场何人、何时因何事在此,对话为何,确认无误,便将笔录翻给邬瓒阅过后,二人摁手印签字。
公差把现场笔录折好,塞入箱中,随即做手势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邬瓒忙不迭点头,轻轻然起身想往外走。
宋息夷拉住她:“我府上有金创药同七石散,邬四小姐的伤……”
那七石散是军中研制的药,专门应对刀剑重伤、止血愈合之用,一药难求。
邬瓒却不假思索:“这点小伤,无妨。”
众人看向她那沁血的臂膀,欲言又止。银白衫早已四处染血,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哪里像无妨的样子。
宋息夷皱皱眉:“这是贯穿伤。”
“真的无妨。”
邬瓒忍痛把左臂前后晃了一下,以此证明自己没事。
“可是……”
见他仍要说些什么,邬瓒重新组织了下语言,垂下眼眸,抢一步说道:“还未过门,此举于礼数不合,我府中也有家医,实在不敢劳烦将军。”
这话说得大,搬出礼法的说辞来,料想他们不敢说什么,邬瓒赶忙先众人一步走出小院。
说话要好听,行动要迅速,这是她一向的行事准则。
既过春分,清明将近,日子慢慢变长了,这一番事情鼓捣下来,刚近黄昏,天空仍氤氲着迷蒙的亮色。
邬瓒听到宋息夷脚步声愈近,心知他跟在她身后。
怕被多问,她不敢回头,只匆匆欣赏一眼薄暮的满天云光,便赶紧往前走,一路上是夕阳和艾叶蒙青的气味。
她散落的发丝经风一吹,飞扬起来,被夕阳染成迷乱的黄褐色,倒映在宋息夷眼中。
如同被拨动的心弦。
宋息夷不紧不慢踩上她的脚印,款步跟着,直到走出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