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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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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砚盯着识海里那片浮动的光雾,忽然记不清自己是何时闯入这段记忆的。
或许是沈玄蘅练剑时走神的瞬间,或许是他对着清决剑发呆的片刻,又或许,是那枚被反复摩挲的剑穗,不小心勾开了尘封的闸门。
光雾里的画面还在流动,像浸了水的墨卷,晕开一片模糊的猩红。
那时的沈玄蘅,还名为沈澜桉。
被按进冰池的那个清晨,宫墙的琉璃瓦还沾着霜。
他穿着件半旧的锦袍,领口绣着的暗纹早已磨平——那是母亲用攒了三个月的月钱,请绣娘补的。
母亲说,“我儿是皇子,总要体面些”。
可体面在冷宫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几个太监狞笑着扑上来时,他甚至没力气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拽向那池泛着冰碴的水。
“舞姬生的野种,也配姓沈?”
领头的太监啐了口唾沫,靴底碾过他掉在地上的玉佩穗子,“陛下说了,留着你,是怕污了皇室的血脉。”
冰水漫过口鼻的瞬间,沈澜桉看见母亲站在池边的梅树下。
她还穿着那件最喜欢的红衣,发间的金步摇是去年生辰时,父亲随口赏的,却被她视若珍宝。
此刻那步摇摔在青石板上,碎成三截,红绳缠着的珍珠滚到他眼前,像滴凝固的血。
“阿澜,活下去。”母亲的声音混着太监的笑骂,轻得像羽毛,却在他心口砸出个窟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岸的,只记得指甲缝里全是冰碴,掌心被池边的碎石划得稀烂。
后来在炼丹房外偷偷听来的只言片语,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尚且稚嫩的骨血里
“那舞姬的血脉不纯,正好炼药,给皇子们清一清浊气”
“听说她儿子也带着魔气,留着是祸害”。
原来母亲说的“活下去”,不是盼着他荣华富贵,是知道自己逃不过,才拼着最后一口气,把生的机会塞给他。
从那天起,沈澜桉学会了像耗子一样活着。
他藏在冷宫的假山后,藏在御膳房的柴房里,藏在任何能避开耳目之处。
母亲留给他的那枚玉佩,被他缝进锦袍内衬最贴身的地方,夜里摸着上面的刻痕,能勉强忘了饥饿和寒冷。
玉佩是暖的,像母亲的手,总在他发抖时轻轻拍着他的背。
十二岁那年的上元节,宫里张灯结彩,他却被几个皇子的伴读堵在胡同里。
他们抢了他好不容易讨来的半块米糕,还笑着把他推倒在泥水里:“杂种就是杂种,连条狗都不如。”
沈澜桉咬着牙想爬起来,却看见个瘦小的身影像疯狗似的扑过来,抱住领头那小子的腿狠狠咬下去。
是穆释槐。
他刚从城外的乱葬岗讨食回来,破碗里还剩点残羹,脸上的泥污遮不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放开他!”穆释槐的声音又哑又急,嘴角还沾着血,“要打就打我!”
那是沈澜桉第一次被人护在身后。
他看着穆释槐被踹倒在地,看着他明明疼得发抖,却还是死死盯着那些伴读,像只护崽的狼崽。
等人群散去,穆释槐爬起来,从怀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桂花糕,递给他时,指尖还在抖:“我……我藏了好久的,甜的。”
桂花糕上沾着草屑,却甜得让沈澜桉想哭。
他把自己藏了三天的半块干饼塞给穆释槐,看着对方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觉得这皇宫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他们开始一起“觅食”。
穆释槐熟悉宫里的每一条密道,知道哪个太监心肠软,哪个宫女会偷偷给剩饭;沈澜桉认得草药,能在御花园的角落里找出止血的蒲公英,能凭着月光辨认方向。
冷宫里的梅花开了又谢,护城河的芦苇青了又黄,穆释槐总在啃着桂花糕时说:
“澜桉,等我长大了,就带你走。去南疆,那里的山比宫墙高,那里的花比御花园艳,再也没人敢欺负你。”
沈澜桉会把脸埋在膝盖里笑,听着穆释槐用树枝在地上画南疆的山,画十万大山里的瀑布,画他们未来的家。
他偷偷教穆释槐写字,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写“澜桉”,写“释槐”,写“南疆”。
穆释槐的字歪歪扭扭,却总在“澜桉”二字上反复描摹,直到沙地上的痕迹变得很深。
皇宫起火的那晚,沈澜桉是被浓烟呛醒的。
他看见火光舔舐着宫殿的飞檐,听见皇子们的惨叫,听见太监们的哭喊,突然想起母亲被拖走时,也是这样的火光。
他疯了似的往外跑,锦袍被掉落的横梁划破,手臂被烧红的瓦片烫出燎泡,却在宫门口撞见了穆释槐。
少年浑身是伤,怀里抱着个破布包,看见他时,眼睛亮得吓人:“澜桉!跟我走!”
他们在尸堆里穿梭,穆释槐始终把他护在身后,用捡来的刀劈开挡路的尸体。
沈澜桉的玉佩在怀里硌得生疼,他好几次想掏出来给穆释槐,却总被对方按住手:“先跑!活着最重要!”
活着。
沈澜桉定定地看着面前拉着他的少年。
这一刻,他又找到了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