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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未干透的颜料 ...

  •   今天美术课预备铃响到第三声,王佑树的群青颜料管彻底空了。他捏着皱巴巴的铝管往调色盘里挤,最后一点颜料像凝固的眼泪,在瓷盘中央晕开浅灰的圈,边缘还沾着上周没洗干净的钛白,混出层朦胧的雾。

      画室后门被撞开时,他先是听见糖纸窸窣的响声,再是布料扫过画架的簌簌声。贺时的钴蓝色校服外套像片突然飘来的云,擦过王佑树的画架腿,带起的气流掀动他的速写本——第17页露出半角,是上周没画完的紫藤花,花瓣边缘被谁用铅笔轻轻描了道虚线,像怕它被风吹走似的,那笔迹软乎乎的,有点像淮枝勾线时的力道。

      “借点白颜料!”贺时的声音撞在颜料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他手背上那道颜料疤蹭过淮枝的画架,把半块糖从校服兜里震了出来,糖纸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停在王佑树的帆布鞋尖前。

      是蜂蜜柚子糖。王佑树的目光在糖纸上顿了顿——糖纸被颜料浸得发透,右下角沾着块新鲜的钴蓝,左上角洇着团浅淡的群青,两种颜色在褶皱里晕成模糊的紫,像淮枝总在画的暮色,那种“把群青和钴蓝各挤三滴,再加半格白”调出来的颜色。

      他弯腰去捡时,眼角余光瞥见淮枝的帆布鞋尖往回收了半寸,鞋跟处沾着片香樟叶,叶脉间的小洞被人用群青填过,比他上周夹在语文书里的那片深两度。上周那片他夹在《兰亭集序》的“惠风和畅”旁边,今天早上翻书时发现不见了,原来落在了这里。

      “谢了啊王佑树。”贺时抓过白颜料管就往调色盘里挤,力道太猛,白颜料溅在他的钴蓝外套上,像没化的雪。他嚼着嘴里的糖,说话时带点黏糊糊的甜意:“李淮枝,你上次说的那家小卖部,果然甜得能齁死人。我刚才路过,老板说你每天放学都去买。”

      淮枝的画笔在画纸上顿出个小点,墨色的,像粒没化的糖。王佑树数着他调色盘里的颜料——群青挤在右上角,占了三格;钛白在左边,刚好半管;最中间混着点赭石,不多不少,刚好能调出“暮色”的灰调。这组颜色和他空管前调的最后一组,只差半格钛白的距离,像有人刻意跟着他的量杯添了料。

      贺时突然把调色盘往两人中间一推:“你俩看,我这夕阳调得怎么样?钴蓝加橙红,是不是比你们总用的群青热闹多了?”他的画笔在盘里搅出漩涡,橙红和钴蓝撞出细碎的金,“不像某些人,总用群青,闷得像没开的花。”

      王佑树没说话,只是往自己的空盘里倒了点松节油。油迹漫开时,他看见淮枝悄悄往群青里加了半格白,调出的颜色,突然和他上周画紫藤花影时的那笔,一模一样。

      余屿的素描本摊在窗台,被风吹得一页页掀动,像只展翅的鸟。最上面那页的页脚露出铅笔写的小字:10.16 第三片香樟叶卡在窗缝,下午三点十七分落的。

      王佑树假装看窗外的紫藤,眼角余光却跟着那行字走。他数着窗台上的香樟叶,一共七片,其中第三片确实卡在窗缝里,叶尖卷着,像被谁的指尖捏过。素描本第32页被风吹得半开,夹着张便签,边缘洇着团群青,形状像颗没心的桃——他认出那是上周三的纸,米白色的,带着点松节油的味道。

      上周三他找淮枝借群青,绕了画室三圈没见着人,最后把便签塞进了余屿的画本。便签上写“借群青一用,晚归还”,字迹被风吹得有点歪,现在看来,旁边多了道极浅的铅笔印,像是有人对着他的笔迹描过,尾勾处软乎乎的,和淮枝画花瓣的线条很像。

      “贺时的钴蓝总蹭到别人画纸。”余屿突然开口,铅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在啃桑叶。他画的是画室角落,王佑树的板凳腿旁有道浅痕,是被颜料管磕的,而淮枝的板凳腿上,对称的位置沾着点群青,形状刚好能对上。

      贺时正用钴蓝和橙红搅出夕阳,闻言头也不抬地哼了声:“总比某些人偷看别人调色强。”他的画笔往王佑树这边指了指,一滴橙红颜料滴在地板上,“你俩调的色,跟用了同一个量杯似的,连群青挤在调色盘的位置都一样,左上方,三格,对吧?”

      淮枝突然把画架往旁边挪了挪,金属腿在地板上磨出细响。他的棉线从校服口袋里掉出来,灰蓝色的,在地上拖出细痕,像条没胆子的蛇,悄悄绕住王佑树的鞋带——那棉线的颜色,和他上周丢在画室的那截一模一样,当时他以为是淮枝掉的,捡起来想还,结果转身就忘了。

      王佑树低头解线时,看见他的颜料盒底层藏着半块橡皮,米白色的,边角被啃得坑坑洼洼。他摸了摸自己的裤兜,上周丢的那块橡皮,缺口处有个小小的三角形,而淮枝这块的缺口,刚好能把那个三角形补全,像两瓣拼在一起的月亮。

      “余屿,你看王佑树的鞋带,跟李淮枝的棉线缠成麻花了!”贺时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颜料罐都在抖,“是不是想绑在一起啊?”

      余屿的铅笔顿了顿,在素描本上添了道线,把两个纠缠的影子框了起来。王佑树抬头时,正好撞见淮枝的目光,他的睫毛上沾着点钛白,像落了层雪,见他看过来,突然低头去调颜料,群青和白在盘里转着圈,像他心里没说出口的话。

      课间操铃响时,贺时拽着余屿往紫藤花廊跑,两人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贺时的钴蓝色外套扫过花枝,花瓣像场突然落下的雨,落了淮枝一速写本,粉紫的,浅白的,还有片半枯的,沾着点泥土。

      “捡这么多花瓣干嘛?”贺时突然把脑袋凑过来,发梢沾着的橙红颜料蹭到纸页上,印出个小小的太阳。“画给王佑树看啊?他不是总盯着你的画架吗?”

      淮枝的笔尖猛地戳穿了画纸,破洞处露出后面一页的线条,是个模糊的背影,穿着校服,背着画具袋,像极了王佑树每天放学的样子。他慌忙用手捂住画本,指腹在破洞上蹭了蹭,把那道背影蹭得更模糊了。

      风卷着片香樟叶盖在淮枝的画本上,刚好遮住那个破洞。王佑树伸手去捡时,淮枝的指尖也伸了过来——两人的手指在半空碰了下,像两滴同时落在宣纸上的墨,迅速弹开又悄悄靠近。他们的影子在纸页上叠成模糊的团,王佑树的影子里,能看见淮枝发梢的弧度;淮枝的影子里,藏着王佑树攥紧的拳头。

      “你的橡皮。”淮枝突然把半块橡皮往他手里塞,指腹在他手背上划了下,像道没写完的逗号。王佑树低头看,橡皮缺口处沾着点群青,湿润润的,还没干透,和他那块缺口的位置完美咬合,拼在一起时,刚好能看见“枝”字的最后一笔——那是他上周刻的,没刻完就丢了。

      贺时在花廊那头喊:“余屿快看!他俩影子粘在一起了!像块没切开的糖!”

      余屿的铅笔在素描本上顿了顿,笔尖悬在纸面三毫米处。他画的紫藤花影里,两个小身影的脚尖离得很近,近到能数清彼此鞋带上的结——王佑树的鞋带打了个双环结,淮枝的是单结,却在最末端绕了个小圈,刚好能套进他的环里。

      午休的食堂飘着桂花味,混着米饭的香,暖烘烘的。王佑树咬开牛奶盒时,铝箔包装的响声像根细针,轻轻戳了下空气——淮枝猛地抬了头,他的面包上沾着肉松,橙红色的,像贺时调色盘里的夕阳,还沾着点芝麻,黑亮亮的,像没化开的墨。

      贺时端着餐盘撞过来,力道太猛,钴蓝外套扫过淮枝的牛奶盒。吸管“咕噜”滚到王佑树脚边,他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塑料管壁的棱,就听见淮枝的面包掉在桌上的轻响,像片叶子落进了水里。

      “你俩喝一个牌子啊。”贺时嘴里塞满米饭,含糊的声音裹着肉松的碎屑,喷在空气中。“上周三我就看见了,王佑树手里的牛奶盒,和李淮枝的放在一起,像对双胞胎。”

      王佑树的拇指在吸管上捏出三道印子。他看见淮枝把面包往嘴里塞,动作太急,肉松粘在嘴角,像颗没擦掉的橙红颜料。他的耳根红得像被夕阳烧过,突然想起他画本里的糖纸——也是这样被捏得发皱,边角卷着,却舍不得扔掉,连沾着的灰尘都小心翼翼地吹掉。

      余屿的餐盘摆在对面,青菜摆得像道直线,米饭压得平平的,连筷子都放成了直角。“王佑树的牛奶,比李淮枝的多插了根吸管。”他用筷子把自己的吸管推过来,塑料管壁上还沾着点牛奶渍,“贺时说你俩总忘带,多备一根。”

      王佑树的指尖碰到那根吸管时,淮枝正好抬头。两人的目光在半空撞了撞,像两滴同时落在画纸上的颜料,迅速晕开又慌忙退开。王佑树看见他的牛奶盒上,有个浅浅的牙印,和他每次咬开包装时的位置一模一样,在右上角,距离边缘两毫米的地方。

      “李淮枝,你牛奶盒上的牙印,跟王佑树的好像啊!”贺时突然指着说,手里的勺子在碗里敲出叮当的响,“是不是他帮你咬开的?”

      淮枝的脸“腾”地红了,像被群青和钴蓝同时染过。他把牛奶盒往桌里推了推,手腕碰到王佑树的手背,两人像被烫到似的同时缩回,却在抬眼时,看见对方的牛奶盒上,都印着浅浅的、对称的牙印。

      放学前的画室飘着松节油的味道,混着窗外的桂花香,像杯没调准的颜料。贺时被老师叫去擦黑板,他的钴蓝外套搭在椅背上,衣角沾着的橙红颜料在布料上晕开,像朵没开败的花。

      余屿抱着画架站在门口等他,素描本在臂弯里晃,露出夹着的香樟叶——叶脉上的洞被人用铅笔填了,深浅和淮枝填的群青刚好错开半度,像有人刻意模仿,却又怕被发现,故意差了点意思。

      王佑树帮淮枝收颜料时,发现他的群青管上有排牙印,小小的,圆圆的,在铝管凸起处排成一排。他摸了摸自己空掉的那管,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牙印,只是他的更深些,像怕咬不开似的用了力,而他的浅,带着点试探的软。

      “你的。”淮枝把新的群青管往他怀里塞,指腹在他手背上划了道线,像句没写完的话,尾端轻轻勾了下,又慌忙收回去。

      窗外的夕阳漫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道金线,把影子拉得很长。王佑树摸出那管新的白颜料递过去,包装纸上的牙印对着他的指尖,像两个相扣的环,刚好能拼出个完整的圆。

      “明天带新的群青。”淮枝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他的棉线又从口袋里掉出来,这次缠在了他的手腕上,绕了两圈,打了个小小的结——那结的打法,和他上周帮他绑画具袋时的一模一样。

      王佑树低头解线时,看见他的画本里夹着片紫藤花瓣,粉紫色的边缘被群青染了个角,像被谁不小心碰过的糖纸。他想起余屿素描本上的日期,10.16,第三片香樟叶,而今天落的花瓣,比那页记的,刚好多出七片,像在数着什么没说出口的日子。

      贺时的笑声从走廊传来,混着余屿的低语,像远处没调准的琴弦。王佑树把那片花瓣悄悄塞进自己的速写本,第17页的紫藤花旁,终于有了道属于今天的、未干透的颜料痕,浅紫色的,带着点群青的晕。

      明天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未干透的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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