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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黑暗没有尽头,也没有形状。像沉在墨汁凝结的深潭里,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都被无形的寒意浸透、碾碎。魂魄碎裂的剧痛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永恒的下坠感,向着虚无的深渊永无止境地坠落。
一点微弱的光,刺破了粘稠的黑暗。
像溺水者骤然浮出水面,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进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肺火烧火燎地疼,却真实得让人想落泪。
我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雕花的木质床顶,陈旧但干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灰尘和劣质熏香的味道。
很熟悉,却又遥远得像是前生的记忆。我慢慢转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扫过这个狭小的房间。一张缺了角的木桌,一把磨得发亮的竹椅,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药草。阳光透过糊着厚厚棉纸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斜斜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这里是……流云宗外门弟子最低等的居所。是我十五岁那年,被管事随意打发来照看药圃时住的破屋子。
我抬起手,举到眼前。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下透出少年人特有的韧劲,没有后来被阴寒魔气侵蚀的乌青,更没有沾染过无数血腥的粘稠。指甲修剪得有些短,带着劳作的薄茧。这是一双干净的、属于少年的手。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猛地从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坐起,掀开打着补丁的薄被,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寒意顺着脚心窜上来,我却浑然不觉,踉跄着扑到那扇摇摇欲坠的木窗前,用力推开。
外面正是初春。料峭的风带着尚未散尽的冬寒扑面而来,吹得我单薄的里衣紧贴在身上。小院破败,角落里堆积着枯枝败叶,几畦药田刚刚翻过,露出深褐色的泥土。
远处,是流云宗连绵起伏的群峰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最高的主峰“凌霄峰”直插云霄,那是内门核心弟子和长老们的居所,是云端之上的地方。
我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回到了命运尚未彻底滑向深渊的起点。
上一世被钉在诛仙台上,神魂寸寸碎裂的绝望与剧痛,还有那双冷漠俯视着我的眼睛——周叙白的眼睛——清晰得如同昨日。
周叙白!
那个最终踏着我的尸骨登上仙道之巅,被奉为救世神明的主角!是他,亲手将我打入万劫不复的灰飞烟灭。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孩童特有的、尚显稚嫩的争执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院的死寂。
“……你走开!不许跟着我!”
“哼!谁稀罕跟着你这个没人要的野种!滚远点!”
几个穿着外门弟子灰色布袍的半大少年,推搡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骂骂咧咧地从小径那边走来。被推在中间的那个孩子,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钉在那个被推搡的孩子身上。
他穿着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服,袖子和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伶仃的手腕脚踝。
小脸很脏,沾着泥灰,几道泪痕在脏污中冲出蜿蜒的痕迹。头发也乱糟糟地黏在额头上。唯独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像蒙着一层水光的黑色琉璃,此刻盛满了委屈和倔强,努力地瞪着那些欺负他的人。
周叙白。
十二岁的周叙白。
那个将来会光芒万丈、受尽天道眷顾、最终赐予我形神俱灭结局的主角,此刻只是一个被同龄人随意欺凌、连衣服都穿不暖的小可怜虫。
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软。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瑟瑟发抖的雏鸟。
一个念头疯狂地钻进了我的脑海。
养歪他。
把他养废,养坏,养得自私自利,养得冷酷无情,养得……再也成不了那个光芒万丈、注定要杀死我的主角!
上一世他加诸于我的痛苦,我要百倍奉还。我要亲手将他从神坛上拽下来,拖进和我一样的污泥里。
胸腔里翻腾的恨意找到了新的出口,冰冷而粘稠。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气,眼神却一点点沉淀下来,凝成深不见底的寒潭。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我走了出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几个推搡周叙白的外门弟子闻声抬头,看到是我,脸上嚣张的气焰瞬间僵住,随即被一种混杂着厌恶和惧怕的神情取代。
他们认得我,苏折玉。一个同样不受待见、据说命格不详、被发配来看守药圃的怪人。没人愿意靠近我。
“晦气!”为首那个少年啐了一口,像躲瘟疫一样迅速拉开距离,狠狠瞪了周叙白一眼,“算你走运!”几个人互相推搡着,飞快地跑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厄运。
小院里只剩下我和那个瘦小的身影。
周叙白还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微微绷紧,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警惕地望过来,带着小动物般的戒备,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沾满污泥的草鞋在泥地上蹭出一道痕迹。
我一步步走近他,居高临下。春日的阳光落在他仰起的小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脸颊上几道细小的划痕,还有眼底深处藏不住的恐惧。
心头那股冰冷的恶意,似乎被这脆弱又倔强的模样轻轻戳了一下。我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尽量放平声音,却掩不住骨子里的疏离:“你叫周叙白?”
他紧紧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小手在身侧悄悄攥成了拳。
我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初春的寒意。我的目标很简单,捏住他尖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然后用最轻描淡写也最刻薄的话,将他彻底踩进尘埃里,告诉他,他就是个没人要的垃圾,只配在这泥地里腐烂。
指尖离他的皮肤还有寸许。
他突然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害怕我的触碰,而是……他飞快地、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目光落在我的手上。
“你……”他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微哑,像羽毛刮过粗粝的砂纸,“你的手……好冰。”
我伸出的手,就那么突兀地停在半空。
他犹豫了一下,像是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然后,那只沾满泥污、小小的、同样冰凉的手,慢慢地,试探性地,伸了过来。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勇气,轻轻握住了我悬停的指尖。
一股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从他小小的掌心传递过来,试图驱散我指尖的冰寒。
“我……我给你暖暖?”他仰着小脸,眼睛里的恐惧还未完全散去,却又奇异地透出一丝纯粹的、近乎天真的关切。
那点暖意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却烫得我指尖猛地一颤。
我几乎是粗暴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周叙白被我突然的动作吓得往后一退,小手僵在半空,无措地蜷缩起来,脸上刚刚鼓起的那点勇气迅速褪去,只剩下仓惶和受伤。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怯怯地看着我,像受惊的幼鹿。
“多事。”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站起身。高大的阴影瞬间将他完全笼罩。他本能地又往后缩了缩,小小的身体几乎要嵌进背后冰冷的泥墙里。
很好,就是这样。恐惧,疏离,这才是他对我应有的态度。我压下心头那丝不该有的异样,转身走向那扇破旧的木门,没有再看他一眼。
“进来。”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门,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他愣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小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挣扎。过了好几息,他才像下了极大决心,挪动着沾满泥泞的草鞋,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蹭到了门口。他停在门槛外,探头朝昏暗的屋内望了一眼,带着浓重的迟疑和不安。
我有些不耐烦地皱眉:“怕我吃了你?”
他猛地摇头,小小的牙齿咬着下唇,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迈过了那道对他来说有些高的门槛,踏进了这间属于“怪人”的屋子。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口透进的一方天光,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药草的混合气味。他局促地站在屋子中央,双手紧紧揪着破旧衣摆的下角,低着头,不敢乱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我指了指墙角堆着的一捆干草:“铺上,睡那里。”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又飞快地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乖顺得近乎麻木。
这很好。听话,至少省心。我走到那张缺角的木桌旁坐下,背对着他,不再理会。屋内的空气凝滞下来,只有他挪动干草时发出的轻微窸窣声,还有他自己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
时间在沉寂中流淌。我闭上眼,试图梳理纷乱的思绪,规划着如何将这个未来注定要杀死我的“主角”,一点点引入歧途。冷漠,自私,猜忌……我要将这些种子,深埋进他尚未成型的灵魂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那细微的动静消失了。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我睁开眼,鬼使神差地,侧过头。
墙角那堆干草上,小小的身影已经蜷缩成一团。他侧躺着,背对着我,单薄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起伏。
他似乎睡着了,又或者只是在装睡。那件宽大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裹着他,显得他越发瘦小伶仃,像一只被遗弃在角落的、无人问津的幼兽。
我的目光落在他露出的那截细瘦的脚踝上,上面还沾着未干的泥点。一种极其陌生的、极其细微的情绪,像水底悄然浮起的气泡,无声地破裂开来。
养歪他。
我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楚,压下了心底那丝不该有的涟漪。
日子像溪水,在流云宗这片偏僻的药圃旁,无声无息地淌过。周叙白成了我影子般的存在。
他沉默得惊人,总是低着头,像一株被霜打过的小草,无声地活着。我让他劈柴,他便去劈柴,小小的身子抡着沉重的斧头,一下,又一下,汗水混着泥灰顺着稚嫩的脖颈流下,浸湿了那件永远不合身的衣服。
我让他挑水,他便一趟趟往返于远处的山泉和药圃之间,瘦弱的肩膀被扁担压得通红,摇摇晃晃的身影在崎岖小径上显得格外单薄。
我让他翻土、除草,他便跪在药田里,用那双本该握笔或执剑的小手,在粗糙的泥土和带刺的草茎间笨拙地劳作,指尖很快磨出血痕。
他从不叫苦,也从不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干,好像不知疲倦的傀儡。那双初见时湿漉漉的眼睛,如今常常低垂着,里面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很少有光亮透出来。
这正是我想要的,不是吗?麻木,顺从,磨灭掉所有属于主角该有的锐气和光彩。可每每看着他沉默劳作的身影,看着他手上新增的细小伤口,看着他因疲惫而微微颤抖的肩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就会悄然爬上心头,像细小的藤蔓缠绕着心脏,勒得人发闷。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有些暖意,晒得人骨头缝里都发懒。我靠在破旧的竹椅上,闭目养神。周叙白在不远处的药田里,背对着我,小心翼翼地给一株新移栽的灵草培土。他的动作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那脆弱的生命。
一声凄厉短促的哀鸣划破了小院的宁静。
一只翅膀染血、羽毛凌乱的小云雀,像是被什么猛禽追逐,惊慌失措地从旁边的矮树丛里斜冲出来,一头撞在药圃边缘的木栅栏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随即跌落在地,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翅膀无力地拍打了两下,便不动了,只有胸脯还在微弱地起伏。
周叙白培土的动作瞬间僵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地扭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本能的询问和……慌乱?像是在害怕什么。
我睁开眼,目光扫过那只奄奄一息的小鸟,再落回他身上。心头那股冰冷的恶意适时地涌了上来。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教导他漠视生命的第一步。
“看见了?”我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最平常不过的事实,“弱肉强食,天道循环。它命该如此。” 我的视线牢牢锁住他,“别管它。做你的事。”
周叙白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他看看那只抽搐的小鸟,又看看我冷硬的脸,嘴唇抿得发白。他握着小药铲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像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激烈地搏斗。最终,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重新面向那株灵草,肩膀垮塌下去,小小的背影透出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他重新拿起药铲,铲起一抔土,动作却比刚才迟滞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僵硬。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填土,都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痛苦的刑罚。他没有再看那只垂死的小鸟一眼,但整个身体都透出一种无声的抗拒和压抑。
很好,他在服从。我对自己说。看,驯服他并不难。只需要一次次斩断他那些无谓的、多余的、属于主角的仁慈和怜悯。
我重新闭上眼,不再看那令人心烦意乱的一幕。阳光暖烘烘地洒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时间一点点过去,药田里只有泥土被翻动的细微声响,单调而沉闷。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近乎于无的脚步声靠近。我睁开眼。
周叙白站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手里依旧拿着那把小药铲,低垂着头。他的任务完成了。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退开,而是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发着抖,像一片在寒风中颤抖的叶子。
“做完了?”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他点了点头,依旧不敢抬头看我。沉默了几息,他像是终于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师……师尊……它……它不动了……”
我顺着他低垂的视线瞥去。
那只小云雀,静静地躺在栅栏边的阴影里,小小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硬,羽毛失去了光泽。死了。
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波澜,随即被更深的冷硬覆盖。
“死了就死了。”我收回目光,语气淡漠,如同在谈论一颗被风吹落的尘埃,“扔远点,别脏了我的地方。”
周叙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低垂的、蒙着灰雾的眼睛,此刻红得厉害,里面蓄满了泪水,像两汪随时会决堤的深潭。委屈、不解,还有一种被深深刺伤的痛楚,清晰地写在他稚嫩的脸上。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无声地滚落,砸在他满是泥污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飞快地用沾满泥土的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然后像逃命一样,猛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冲到那只小鸟的尸体旁。他没有去碰它,只是站在那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又被死死地咬住。
他最终没有按照我的命令把小鸟扔远。他只是蹲在那里,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对着那片冰冷的阴影,无声地哭泣了很久很久。
我移开视线,望向窗外连绵的远山。暮色四合,群山沉默,将最后一点天光吞噬。小院里只剩下那个压抑的、细碎的哭声,固执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那之后,周叙白变得更沉默了。他依旧一丝不苟地完成我交代的每一件事,劈柴、挑水、照料药圃,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只是那双眼睛里,那层灰蒙蒙的雾似乎更重了些,偶尔与我目光相接,也会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躲开,里面带着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疏离。
很好,我对自己说,这疏离正是我想要的。他不再试图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我,不再有那些无谓的关心。我成功地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的鸿沟。那道鸿沟本该让我感到安全,甚至快意,可心底某个角落,却像被什么东西啃噬着,隐隐地泛着空。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过一日。流云宗地处北地,药圃所在的偏僻山谷更是冷得早。冰冷的灵气仿佛能钻透骨髓,尤其是对我这具曾被寒毒侵蚀过的身体而言。指尖总是凉的,那股熟悉的、如同无数细针扎刺的阴冷感,又开始在四肢百骸里隐隐作祟。
这天清晨,我坐在冰冷的竹椅上,看着周叙白在院子里费力地劈着一堆新送来的湿柴。斧头沉重,湿柴又韧,他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每一次挥动都显得格外吃力。冰冷的空气里,他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消散。
我看着他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攥着斧柄,看着他那件单薄得可怜的衣服在寒风中显得更加空荡,看着他微微发紫的嘴唇。一种莫名的焦躁感升腾起来。他这样下去会生病,会耽误干活。仅此而已。我这样告诉自己。
“过来。”我开口,声音在冷空气里显得有些干涩。
周叙白停下动作,有些茫然地转过头。他迟疑了一下,放下斧头,慢慢地蹭到我面前,依旧低垂着头,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我站起身,走进屋内。他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跟了进来。我从角落里那个破旧的、几乎从不打开的储物箱里翻找。箱底压着几件我少年时穿过的旧衣物,虽然也半旧不新,但比起他身上的破烂,厚实得多。
我随手抽出一件靛蓝色的棉布夹袄,布料还算厚实,只是颜色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下摆有几处磨损的小口子。我没什么表情地把衣服扔给他:“换上。”
那件夹袄落在他怀里,带着一股陈旧的樟木和灰尘的味道。周叙白愣住了。他抱着那件对他来说明显大了不止一圈的衣服,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捧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珍宝。
他抬起头,眼睛里那片沉沉的灰雾似乎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他看看怀里的衣服,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那件衣服,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
他很快换好了。靛蓝色的棉布包裹着他瘦小的身体,袖子长得盖过了指尖,下摆几乎拖到小腿肚,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个滑稽的布袋子。
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不停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新”衣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厚实的布料,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落进了星子。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感攫住了我。一件破衣服而已,至于么?我别开脸,不再看他那副傻乎乎的样子,冷声道:“出去,把柴劈完。”
“嗯!”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种轻快的、小小的雀跃。他笨拙地拖着过长的衣摆,像只笨拙的小企鹅,飞快地跑了出去,拿起斧头的动作似乎都多了几分力气。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靛蓝色的、不合身的背影上。我看着那抹笨拙的蓝色在院子里忙碌,听着那比以往轻快了些许的劈柴声,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被什么填进去了一点点,却又带来更深的茫然。
这年冬天,流云宗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一夜之间将整个药圃小院染成一片刺目的白。寒风卷着雪沫,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哨音。
那该死的寒毒,终究还是发作了。
比预想中来得更早,也更凶猛。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毒蛇钻进了骨髓,在四肢百骸里疯狂啃噬、翻搅。每一寸血肉都像被冻裂、碾碎,又在剧痛中重新凝结成冰。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贴着皮肤,带来更刺骨的寒意。我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用那床薄得可怜的破棉被将自己紧紧裹住,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剧痛,吸入的冰冷空气如同刀片刮过喉咙。
意识在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中浮浮沉沉。黑暗和剧痛像潮水般反复淹没我。恍惚间,似乎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很轻,带着犹豫。然后是一个小小的、惊慌失措的吸气声。
“……师尊?”是周叙白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懵懂和骤然清醒的恐惧。
我没力气回应,也根本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我把头更深地埋进冰冷的被褥里,试图隔绝一切。
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床边。我感觉到了他停在床边,小小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笼罩着我。
“师尊?你……你怎么了?好冷……”他的声音在发抖,充满了不知所措的恐慌。他试探性地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却在接触到被角时又猛地缩了回去,像是被那冰冷的温度烫到。
沉默了几息。我能感觉到他焦灼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跑开了。大概是吓跑了吧。这样也好。我迷迷糊糊地想,意识再次被剧痛拖向黑暗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很久。一股微弱的热源靠了过来。
不是炭火,也不是暖炉。那是一种……更笨拙的暖意。
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一个温热的小身体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贴上了我的后背。
隔着薄薄的被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具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他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把他小小的、仅有的体温传递过来。
一只同样冰凉的小手,犹豫着,带着豁出去的勇气,轻轻搭在了我紧裹着被子的手臂上。
“师……师尊……”他的声音贴着我的后背传来,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恐惧,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固执,“别怕……我……我暖你……”
那点暖意,微弱得像寒夜里一点随时会熄灭的萤火。可对于此刻沉沦在无边冰狱中的我来说,却像是一块投入寒潭的、滚烫的烙铁。
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狠狠刺穿了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直抵最深处某个早已被遗忘的角落。
上一世,所有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嫌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寒毒发作时,我蜷缩在更阴冷的洞府深处,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独自舔舐着蚀骨的疼痛和彻骨的孤独。无人问津,无人靠近。连死亡,似乎都可以是悄无声息的。
可现在,这个被我怀着恶意捡回来、准备亲手养废的孩子,这个瘦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本该对我充满恐惧的孩子,却在这个最冰冷绝望的时刻,用他同样冰凉的身体,固执地贴上来,笨拙地说着“我暖你”。
那点微弱的体温,透过冰冷的被褥,固执地渗透进来,烫得我灵魂都在震颤。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又被我死死压了回去。身体依旧在剧痛中颤抖,可那彻骨的寒冷,似乎真的被这微不足道的暖意,驱散了一点点。
我依旧蜷缩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在那片黑暗的剧痛中,第一次,放任自己感受着后背传来的那一点微弱的、固执的暖意。像一个在永夜里跋涉的旅人,第一次,触碰到了一颗星星。
一夜大雪,天地皆白。
晨曦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将惨白的光线投进破旧的窗棂。屋内寒气未散,空气里浮动着冰冷的尘埃。蜷缩了一夜的僵硬身体,终于从那种深入骨髓的剧痛和麻木中,一点点抽离出来。意识像沉船般缓缓浮出水面。
后背那点微弱却固执的暖源,依旧紧贴着。
周叙白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我身后,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大半边身子都悬在床沿外。他不知何时睡着了,呼吸清浅而均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绵长。
一只手还固执地搭在我的手臂上,另一只小手则紧紧揪着我背后的衣服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即使在睡梦中,也透着一股不肯松开的劲儿。
他的小脸侧贴着我的脊背,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脸颊被冻得有些发红,鼻尖也是红的。那件靛蓝色的旧夹袄裹着他,空荡荡的,衬得他更加瘦小。
我看着他沉睡的侧脸,看着那毫无防备的、甚至带着一丝稚气依赖的睡颜,心头那股被刻意压抑了一夜的酸涩,再次翻涌上来,堵得喉咙发紧。
我……终究还是没能把他养歪。
那些我试图灌输的冷漠、自私、仇恨,似乎从未真正进入他的内心。他像一颗被顽石压住的种子,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依旧执着地向着阳光的方向,探出他柔弱的嫩芽。
他的本性,是暖的。像初春第一缕穿破寒冰的风,固执地吹拂着这片荒芜的冻土。
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试图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起身。寒毒虽退,但四肢百骸依旧残留着刺骨的酸软和寒意。指尖刚触碰到冰冷的床沿,身后的人就动了。
周叙白猛地惊醒,身体像受惊般弹了一下,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睡意和浓重的迷茫。
他先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服,随即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小脸瞬间变得煞白,像做错了天大的事,猛地松开手,整个人向后缩去,差点从狭窄的床沿滚下去。
他手忙脚乱地稳住身体,飞快地跳下床,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身体绷得紧紧的,肩膀微微发抖。
“师……师尊……”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惊慌和不知所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语无伦次,小手紧张地绞着过长的衣摆,似乎随时准备承受雷霆之怒。
我沉默着,没有斥责,也没有解释。只是撑着依旧酸软的身体,慢慢坐了起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过来,让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
我走到那个破旧的储物箱旁,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双同样半旧、但还算厚实的棉袜。然后,我走到他面前。
周叙白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像一只等待审判的小兽。
我蹲下身,拿起一只棉袜。他沾满灰尘的、冻得通红的脚,无措地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疏笨拙,握住了他冰冷的脚踝。他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我轻轻按住。
“别动。”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夜煎熬后的疲惫。
他立刻僵住不动了,只有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
我低着头,沉默地将那双厚实的旧棉袜,一只一只,仔细地套在他冰冷的脚上。袜筒很长,一直拉到他的小腿肚,几乎遮住了他伶仃的脚踝。厚实的棉布包裹住那双冻得通红的脚,隔绝了地面的寒气。
整个过程,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响。
我站起身,没有看他惊愕茫然的脸,只是转过身,走向门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去把院里的雪扫了。”
说完,我推开门,走了出去。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雪的清冽气息。院中积雪皑皑,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身后,周叙白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突然多出来的、厚实暖和的旧棉袜。他慢慢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袜筒的边缘,又飞快地放下。
他抬起头,望着我走向院中的背影。那双总是低垂的、蒙着灰雾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露出了底下清澈的、闪烁着难以置信光芒的底色。那光芒越来越亮,像晨星,固执地穿透了所有阴霾。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真正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笑容。
“嗯!”他重重地应了一声,声音清脆,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他拖着那双大大的棉袜,笨拙却飞快地跑到门边,拿起靠在墙角的竹扫帚,开始用力地清扫起院中的积雪。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忙碌着,每一次挥动扫帚都充满了力气,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欢快地舞动。
我站在廊下,看着那抹在雪地里跳跃的笨拙身影,看着他那双被旧棉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脚,感受着指尖残留的他脚踝冰冷的触感。阳光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带着笑容的小脸上。
心底那片冻土,似乎真的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光阴在流云宗这片被遗忘的山谷里,无声地流转了数载春秋。当初那个瘦小得能被寒风卷走的孩子,如同经受了雨露和风霜的幼竹,悄然拔节生长。
周叙白长高了。虽然身形依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但不再是当初那副伶仃得可怜的模样。靛蓝色的旧夹袄早已换下,如今穿着流云宗外门弟子统一的青灰色布袍,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整洁。只是那袖子,似乎总显得短了一截,露出日渐结实的手腕。
他眉眼间的稚气褪去了大半,轮廓线条变得清晰而柔和,继承了生母那份清隽的骨相,只是比记忆中那个主角少了几分凌人的锐气,多了几分温润的沉静。
那双眼睛,依旧是澄澈的黑色琉璃,但里面的灰雾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而专注的光亮。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很认真,带着一种天然的、未经世故琢磨的真诚。
他依旧沉默,却不再是那种压抑的、畏惧的沉默。只是话不多,更多时候是安静地做事,安静地听我说话,安静地在一旁看书或打坐。
偶尔,在我看向他时,他会抬起眼,回给我一个浅浅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像初春融化的溪水,清澈见底。
他修炼得很刻苦。没有名师指点,没有天材地宝,只有我偶尔丢给他的一些基础功法玉简——大多是些上不得台面、甚至带着点邪门歪道气息的残篇。但他学得极快,悟性好得惊人。
那些艰涩的功法,在他手中总能被迅速理解、修正,甚至被他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剔除掉其中过于阴损的部分,留下最纯粹的力量运转轨迹。他的灵力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煦的韧性,如同初生的朝阳,虽不炽烈,却蕴含着勃勃生机。
我冷眼看着,心头滋味复杂。养歪他的计划,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名存实亡。那些我刻意引导的冷漠自私,从未在他心上留下痕迹。他的本心,纯净坚韧得如同山涧磐石,不为外物所移。
命运的车轮,终究在三年后的一个春日午后,碾碎了这片偏僻山谷短暂的宁静。
一纸带着内门凌霄峰独特云纹印记的法旨,由一位神情倨傲的内门执事弟子送达。那弟子驾着飞剑,悬停在药圃小院上空,衣袂飘飘,居高临下,眼神扫过破败的院子和穿着寒酸的我与周叙白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外门弟子周叙白,”他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毫无温度,“灵根测试已毕,确系上品金火双灵根。奉凌霄峰首座玄阳真人之命,即刻入内门,拜于真人座下,为记名弟子。速速收拾,随我回峰复命。”
金火双灵根,上品。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这耀眼的天赋,正是他作为“主角”的证明,是他通往那条既定的、最终会杀死我的命运之路的通行证。
执事弟子不耐烦地催促着,目光落在周叙白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周叙白就站在我身侧一步远的地方。他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激动,反而是一片近乎空白的茫然。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我。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师尊,我该怎么做?
他的目光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住我,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我避开他的视线,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位内门执事,声音冷硬,如同冻结的湖面:“知道了。他即刻便去。”
“师尊?”周叙白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看他,只是抬了抬下巴,指向屋内,语气淡漠,听不出任何情绪:“去收拾你的东西。别让人久等。”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我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脸上,带着探究和某种固执的坚持。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最终,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低声应了一句:“……是,师尊。” 然后转身,脚步有些沉重地走进了那间他住了三年的小屋。
那内门执事弟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显然对我这个“师尊”的待遇颇感有趣,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抱着手臂,闭目养神般悬在半空。
很快,周叙白就出来了。他背着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旧布包袱,里面大概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他常翻看的那几枚基础功法玉简。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
阳光落在他青灰色的衣袍上,勾勒出少年挺拔清瘦的轮廓。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我。那双眼睛里,之前的茫然和不安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如同深潭般的专注。
“师尊,”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走了。”
我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没有与他对视,目光落在他身后院中那株新抽芽的灵草上,只是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等待什么。最终,他微微弯下腰,对着我,郑重地行了一个弟子礼。动作标准而恭敬。
他直起身,没有再看我,转身走向那位悬停半空的执事弟子。脚步不再沉重,反而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奔赴未知的坚定。
执事弟子掐了个诀,一道柔和的灵力卷起周叙白,将他带上飞剑。青灰色的身影在飞剑上站稳,显得格外单薄。
飞剑缓缓升空,发出低微的嗡鸣。就在即将加速离去的那一刻,站在飞剑上的周叙白,忽然回过头。
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清澈的眼睛。他隔着一段距离,遥遥地望向我。阳光落在他脸上,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但我看懂了。
他说:师尊,保重。
飞剑骤然加速,化作一道流光,载着那抹青灰色的身影,决绝地刺向流云宗最高的那座山峰——凌霄峰的方向,很快消失在云霭缭绕的峰顶。
小院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站在一地狼藉的、被飞剑气流卷起的枯叶和尘土中。
阳光依旧明媚,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迅速席卷了四肢百骸。那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像被遗弃在荒原,四周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我慢慢地转过身,走回那间骤然显得无比空旷、无比冰冷的屋子。墙角那堆早已被他换成了平整床铺的干草,桌上他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粗陶茶杯,窗棂上他不知何时用小刀刻下的、歪歪扭扭的防寒符纹……
屋子里每一处角落,都残留着他的气息,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徒劳。
我走到那张缺角的木桌旁,颓然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桌面,触碰到一个硬物。
低头看去,是半枚干瘪的、早已失去灵气的朱果。不知是他什么时候省下来,悄悄放在这里的。果皮已经皱缩发黑。
指尖捻起那枚干瘪的果子,粗糙的触感硌着皮肤。
养歪他?
我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嘲讽的笑容都挤不出来。最终,只是将那枚冰冷的果子,紧紧地攥在了掌心。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硌得生疼。
那点疼,却压不住心底那片越来越大的、冰冷的空洞。
凌霄峰太高了,高得仿佛已经脱离了流云宗所在的这片大地,悬在云端。峰顶终年缭绕着不散的灵雾,雕梁画栋的殿宇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飞檐翘角如同展翅的仙鹤。
空气中流淌着精纯的灵气,吸一口都让人心旷神怡。这里是流云宗的核心,是无数弟子梦寐以求的圣地。
与我那偏僻荒凉、灵气稀薄得可怜的药圃小院,隔着云泥之别。
周叙白成了玄阳真人的弟子。
这个身份,足以让无数外门弟子嫉妒得发狂。他搬进了凌霄峰弟子统一居住的青梧院,有了属于自己的、宽敞明亮的房间,有外门弟子侍奉起居,有专门的传功师兄指导修炼,每月还能领到丰厚的灵石和丹药。
玄阳真人,那位在整个修仙界都赫赫有名的化神期大能,据说对他颇为看重。偶尔在传道法会上,会亲自点拨他一二。他耀眼的天赋在优渥的环境中得到了最好的滋养,修为一日千里。
他本该春风得意,彻底融入这云端之上的生活,忘记山脚下那片泥泞的药圃,忘记那个性情古怪、试图将他养歪的“师尊”。
可他偏偏没有。
每隔十天半月,青梧院负责洒扫的外门弟子,总会在周叙白房门口,发现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小包裹。包裹里有时是几块山下坊市买来的、裹着厚厚糖霜的普通糕点;有时是几株品相不算上乘、却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常见灵草;有时甚至只是几个饱满圆润、看着就很甜的普通野果。包裹上从不留名,也没有只言片语。
但所有人都知道是谁送的。
这成了凌霄峰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谈。
“啧,又来了?周师弟那位‘药圃师尊’,还真是念旧啊。”
“可不是么,尽送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周师弟如今什么身份?玄阳师叔都青眼有加,用得着这些?”
“要我说,周师弟也是仁厚,换了我,早把东西扔了。这种攀附,看着就腻歪。”
“嘘,小声点,周师弟过来了……”
议论声在周叙白走近时戛然而止。他穿着内门弟子崭新的月白色云纹锦袍,身姿挺拔,眉目清朗,已初具日后绝世风华的轮廓。
他平静地走过那些窃窃私语的同门,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径直走到自己房门口,弯腰,捡起那个与周围华美环境格格不入的粗布包裹。
他拿着包裹的手很稳,脸上没有任何被议论的难堪或恼怒。他打开房门,走进去,再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或好奇、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
门内,周叙白将那个粗布包裹放在桌上。他解开系着的布结,露出里面几块朴素的山下糕点。
他拿起一块,没有立刻吃,只是看着。糕点的甜香很淡,混合着粗布特有的味道。他看了很久,然后才小心地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像是在品尝什么稀世珍馐。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落进来,在他低垂的眉眼间跳跃。
我隐在凌霄峰下浓密的云杉林中,收敛着所有气息,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修士的目力极佳,隔着遥远的距离和缭绕的云雾,我能清晰地看到青梧院那一片月白色的建筑群,看到那个属于周叙白的窗口。
看着他走出来,看着他弯腰捡起那个包裹,看着他平静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每一次,我都这样远远地看着。像一个躲在阴影里的幽灵,窥视着不属于自己的光明。
我知道那些包裹里是什么。糕点是我在山下小镇最便宜的铺子买的,灵草是药圃里长得最好的几株,野果是我在后山顺手摘的。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甚至有些寒酸。
我更知道峰顶那些人会怎么议论。攀附,纠缠,不自量力……
可我还是送。
像一个固执的、可笑的仪式。
或许是为了提醒他,也或许是为了提醒我自己,那段被刻意扭曲、却又真实存在过的相依为命的岁月,并非一场幻梦。又或许,只是内心深处那点不肯彻底熄灭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念想。
送完东西,我便转身,悄无声息地潜入山林,像一道融化的影子,沿着陡峭的山路下行。山路崎岖,布满碎石和湿滑的苔藓。周围的灵气越来越稀薄,属于山林的潮湿、腐朽和泥土的气息越来越重。
离那片熟悉的药圃小院越来越近。
远远地,便看到一个人影,安静地站在院门口那株老槐树下。青灰色的外门弟子布袍,身姿挺拔,正是周叙白。
他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内门弟子才有的崭新布靴,整个人像是从凌霄峰那片不染尘埃的云雾里走出来的,与这破败的小院格格不入。
他怎么会在这里?今天并非他该下山的日子。
我的脚步顿住,停在距离小院十几步外的树影里。他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目光一直望着我回来的方向。看到我出现,他清亮的眼睛里立刻漾起笑意,快步迎了上来。
“师尊。”他在我面前站定,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我看着他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看着他身上崭新的、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袍,心头那点微弱的念想像被寒风吹过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却没有熄灭,反而滋生出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涩然。
“有事?”我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嗯!”他用力点头,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精致玉盒。玉盒温润,上面雕刻着流云纹,一看就非凡品。他小心地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三枚鸽卵大小的灵果。
果子通体赤红,表皮晶莹剔透,散发出浓郁的、诱人的果香和精纯的灵气波动。
“赤霞果!”我瞳孔微缩。这是凌霄峰灵植园的特产,蕴含精纯火灵之气,对修炼火系功法大有裨益,外门弟子根本无缘得见。以他的身份,一次能领到三枚,想必也是玄阳真人额外开恩。
“师尊,这个给你。”周叙白将玉盒递到我面前,眼神热切而真诚,“我尝过了,很甜的!而且灵气很足,对……对身体好。”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及时咽了回去,只是期待地看着我。
赤霞果温润的灵气和诱人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飘散过来。我看着他捧着玉盒的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不再是当年那双沾满泥污、冻得通红的小手。可那眼神里的热切和固执,却和三年前那个试图用小手暖我的孩子,如出一辙。
他是在可怜我?用这云端之上的东西,来施舍我这泥地里的人?提醒我我们之间早已天差地别?
“不必。”我移开目光,声音冷硬了几分,像冻硬的石头,“你自己留着。”
伸过来的玉盒僵在半空。周叙白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底的光亮黯淡了些许。他固执地没有收回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师尊,你拿着吧。我……我用不上那么多。”
“我说了,不必。”我的语气更冷,“凌霄峰的东西,我这地方,受不起。”
周叙白的手猛地一颤。玉盒差点从他手中滑落。他飞快地握紧盒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清晰的受伤和困惑像水波一样漾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垂下了手臂,将那个装着珍贵灵果的玉盒,紧紧攥在胸前。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不知所措的苍白。他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被最亲近的人狠狠推开。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单调地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轻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是弟子僭越了。”
他对着我,深深一揖。动作标准,姿态恭敬,却透着一种疏离的冰冷。
他不再看我,转身,一步一步,沉默地离开了小院。青灰色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晚风带着凉意,吹得人透心凉。我慢慢抬起手,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那枚被我攥得变形的干瘪朱果,早已不知在何时,化为了齑粉,只留下掌心一点暗红的、黏腻的痕迹。
凌霄峰顶的钟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层层叠叠的山峦,遥遥传来,带着一种庄严而冰冷的韵律。那声音,是专属于内门弟子晋升仪式的宣告。
周叙白,被玄阳真人正式收为内门弟子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流云宗上下。那个曾经在药圃边被欺凌的孩子,如今已是云端之上的天之骄子,前途不可限量。
他的名字,被无数人带着敬畏和羡慕提起。
我的药圃小院,越发寂静得如同坟场。那些原本偶尔还会好奇张望几眼的外门弟子,如今连路过都恨不得绕道走,仿佛靠近这里都会沾染上晦气。只有风,不知疲倦地刮过破败的篱笆和枯黄的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缓慢得如同凝滞的冰河。直到又一个阴冷的黄昏,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敲响了我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周叙白。
他不再是穿着普通弟子青灰布袍的少年。一身月白色的内门弟子云纹锦袍,玉带束腰,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光华内蕴,气度沉凝,已隐隐有了日后睥睨天下的影子。
只是那双眼睛,在看向我时,沉淀了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着内门弟子服饰、神情恭敬的年轻弟子,显然是随侍。
“师尊。”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我侧身让他进来,没有寒暄。那两个随侍弟子识趣地停在院外。
屋内依旧简陋破败,与他身上华贵的锦袍格格不入。他站在屋子中央,目光缓缓扫过屋内每一件熟悉的旧物,最后落在我脸上。
“弟子明日下山历练。”他开门见山,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奉师命,往北境万仞冰窟,采集寒玉髓。”
万仞冰窟?
上一世那深入骨髓的、被寒毒反复折磨的痛苦记忆,瞬间翻涌上来!那地方是极阴极寒的绝地,冰窟深处孕育的寒煞之气,对火灵根修士有天然的克制,稍有不慎便会侵染经脉,后患无穷!玄阳真人怎会派他这个火灵根去那种地方?!
我猛地抬眼,:“万仞冰窟?玄阳老儿让你去的?他不知道那里对你意味着什么?”我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拔高。
周叙白似乎没料到我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微微一怔。随即,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快、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沉痛的了然。他垂下眼睫,避开了我质问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师尊……知道寒玉髓?”
我心头猛地一凛,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暴露了太多。
寒玉髓是至寒之物,通常只对修炼极阴功法或需要压制体内火毒的人有用。我一个看守药圃的外门弟子,如何会知道它的特性?又如何会知道它对火灵根的危害?
掌心瞬间渗出冷汗。我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移开视线,声音重新变得冰冷平板:“听人提起过罢了。那种地方,你自己小心。”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周叙白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这一次,他的眼神极其专注,像是要穿透我所有的伪装,看清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念头。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我几乎无所遁形。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屋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就在我以为他会继续追问时,他却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弟子明白。”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了然?“会小心的。”
他不再多言,对着我,如同每一次离开时那样,深深一揖。动作依旧恭敬,却少了当初那份生涩和依赖,多了几分成年人的沉稳与……疏离。
“师尊保重。”
留下这四个字,他转身,月白色的袍角在昏暗的光线里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门外等候的随侍弟子立刻迎上。
我僵立在原地,听着脚步声远去,最终消失在院外。屋内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知道了什么?他刚才那声叹息,那了然的眼神……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他对我失望了是不是?
我扶着冰冷的桌面,指尖深深陷入木头的纹理,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被暮色吞噬。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将我和这间破败的小屋,彻底淹没。
周叙白离开后的日子,像被拉长的丝线,沉重而滞涩地向前拖行。万仞冰窟的消息偶尔会通过宗门内流通的消息玉简传来,零碎而模糊,大多是关于其凶险的传闻和某某弟子不慎折损的噩耗。每一次听到,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我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日复一日地侍弄着那片贫瘠的药圃,看着那些在寒风中艰难存活的草药,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在这方寸之地挣扎求存的可笑模样。只是指尖抚过冰凉的叶片时,总会不由自主地顿住,眼前浮现出那双清澈执拗的眼睛。
这天清晨,我如常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呛得我呼吸一窒。
院中石阶上,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月白色的锦袍早已被暗红色的血污浸透,凝结成块,又被新的鲜血浸染。那刺目的红,在清晨惨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侧身蜷着,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露出的手腕和脖颈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隐隐有细小的、如同冰裂纹般的黑线在皮下蔓延。
寒煞侵体,而且已经深入骨髓!
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他身边,手指颤抖地探向他的鼻息。微弱的、带着冰寒气息的呼吸拂过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周叙白!”顾不上多想,我一把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抱起。他的身体沉重得像一块冰,寒气透过衣物,刺得我手臂生疼。我抱着他冲进屋内,将他小心地安置在我的木板床上。
他的身体依旧在无意识地轻微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一丝更浓重的寒气溢出。那些青灰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在他皮肤下缓慢蠕动,看得人心惊肉跳。普通的丹药根本压不住这种深入骨髓的寒煞!
怎么办?怎么办!
慌乱像无数冰冷的蚂蚁啃噬着我的理智。上一世寒毒发作时那蚀骨焚心的痛苦记忆疯狂翻涌上来,与眼前周叙白濒死的模样重叠在一起,几乎要将我逼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将我彻底淹没,一个极其疯狂的念头,猛地劈开了混沌。
心头血。
修士一生修炼所得精华凝聚所在,蕴含至纯至阳的生命本源!若以心头血为引,强行驱散寒煞……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跗骨之蛆,再也无法驱散。代价是巨大的,本源受损,境界跌落,甚至可能动摇道基。但……没有时间犹豫了!再拖下去,他必死无疑!
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不再迟疑,我并指如刀,指尖瞬间凝聚起一点刺目的寒芒!没有丝毫犹豫,我猛地抬手,狠狠刺向自己的左胸!
“嗤——”
指尖刺破皮肉,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仿佛灵魂都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
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灵魂剥离般的虚弱感,我咬紧牙关,指尖艰难地牵引着。散发着炽热生命气息和惊人灵力波动的血珠,缓缓从我心口被逼出。
整个破败小屋的温度都骤然升高了几分空气中弥漫。
血珠离体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剧痛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眼前猛地一黑,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被我死死咽了回去。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
不行!不能倒下!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稳住身形。指尖颤抖着,牵引着那滴蕴含着磅礴生机和灼热力量的心头精血,缓缓移向周叙白心口的位置。
精血悬浮在他心口上方,炽热的光芒映照着他灰败的脸。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刺骨的虚弱,指尖猛地向下一按!
“嗡——”
那血如同找到了归宿,瞬间没入周叙白的心口!
“呃啊——!”昏迷中的周叙白身体猛地弓起,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黑色寒气,如同被惊扰的毒蛇,猛地喷涌而出,整个小屋的温度骤降,墙壁和地面上瞬间凝结出一层厚厚的白霜!
黑色的寒气疯狂扭动、挣扎,与那血蕴含的炽热生命力激烈对抗。
周叙白脸上的痛苦之色更甚,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皮肤下青灰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凸起,仿佛要破体而出!
巨大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我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死死支撑着。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终于,那狂暴喷涌的黑色寒气开始减弱、收缩。周叙白剧烈抽搐的身体渐渐平息下来,脸上的痛苦之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
皮肤下那些狰狞的青灰色纹路,如同被阳光驱散的阴影,一点点变淡、消失。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平稳而悠长,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安宁。
成功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那股强行支撑的意志瞬间溃散。巨大的虚弱和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眼前彻底陷入黑暗,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感知,是冰冷坚硬的地面,和鼻尖萦绕不散的、浓重的血腥气。
黑暗包裹着意识沉沉浮浮。破碎的光影在脑海中闪现:诛仙台上刺骨的罡风,神魂碎裂的剧痛,周叙白那双冷漠俯视的眼睛……还有那抹在雪地里笨拙跳跃的靛蓝色身影,那双固执地贴上来的、试图传递温暖的小手……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黑暗。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好一会儿才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雕着简单花纹的木质床顶。我躺在我自己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那床熟悉的、打着补丁的薄被,但被窝里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暖意。
床沿边,趴伏着一个身影。是周叙白。
他此刻正伏在我的床边,沉沉睡着。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眉宇间那股灰败的死气已经消失,呼吸均匀绵长。
他的侧脸贴着床沿,眉头微微蹙着,即使在睡梦中,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担忧。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从被子的缝隙里伸进来,紧紧地、牢牢地握住了我放在身侧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带着一种稳定而强大的力量感,源源不断地将暖意传递过来,驱散着我四肢百骸残留的冰冷和虚弱。那温度如此真实,如此坚定,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我的手指,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倏然睁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还带着初醒的迷茫,但在对上我视线的刹那,迷茫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取代!
“师尊!”他猛地直起身,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抑制不住的激动,“你醒了!”
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目光落在我依旧苍白憔悴的脸上,眼底涌起浓重的心疼和……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握着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像是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
“感觉怎么样?还冷吗?哪里疼?”他连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紧张,感受着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固执的暖意,还有心口那隐隐作痛、提醒着我付出了何等代价的空洞……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无碍。”
他看着我,眼神深得像海。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或者说不敢深究的情绪。最终,他什么也没有问。没有问我为何知道寒玉髓,没有问我为何会那以命换命的秘法,更没有问我心头那处新添的、几乎致命的伤口从何而来。
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用他那双温热的手,将我的手完全包裹住。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依恋和……沉重。
“没事了,师尊。”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又蕴含着磐石般的坚定,“没事了……我在。”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手背,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轻微的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某种极力压抑的情绪。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我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他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掌心的暖意源源不断,固执地驱散着骨髓深处残留的寒气和心口的剧痛。那暖意,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有效,熨帖着每一寸冰冷的角落。
他什么也没问。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由我亲手划下的冰冷鸿沟,似乎正在被这无声的、固执的暖流,一点点填平。
而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推开。
心头血的损耗,如同在道基上硬生生剜去了一块。境界无可挽回地跌落,从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元婴中期,一路跌至金丹后期才勉强稳住。每一次运转灵力,心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我那疯狂的代价。
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虚弱。曾经轻易能扛起的柴捆,如今需要咬牙才能拖动;山涧冰冷的泉水溅到手上,都会引发一阵刺骨的寒意;连最普通的御风诀,施展起来都滞涩艰难,仿佛经脉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
周叙白留了下来。
他没有再提回凌霄峰的事,也没有人再来催促他回去。玄阳真人仿佛默许了他的滞留。他换下了那身华贵的月白锦袍,重新穿起青灰色的外门弟子布衣,像当年一样,沉默地接过了药圃里所有的重活。
劈柴,挑水,翻土,照料那些在寒风中挣扎的草药……他做得比当年更加熟练,也更加沉默。
只是每一次,当我在寒风中控制不住地轻咳,或是因心口剧痛而微微蹙眉时,他总会第一时间放下手中的活计,无声地出现在我身边。有时递上一碗刚烧好的热水,有时只是默默地站在风口,用他挺拔的身躯替我挡去些许寒意。
他不再像少年时那样,用湿漉漉的眼睛表达关切。那双眼睛里的清澈沉淀了下去,变得更加深邃,像蕴藏了太多心事的寒潭。他看着我时,目光专注而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和一种……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温柔。
我们之间的话依旧很少。更多的时候,是他在院子里忙碌,我坐在廊下那张破旧的竹椅上,裹着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棉袍,看着他的背影。
时光仿佛被强行拉回了从前。可我们都知道,不一样了。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周叙白在院子里整理劈好的柴火,动作利落。我坐在廊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竹椅扶手上划着无意义的纹路。晚风带着深秋的肃杀,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他抱着一捆柴,走向角落堆柴的地方。脚步很稳,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毫无预兆地,他脚步猛地一顿!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怀中的柴火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他猛地弯下腰,一手死死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撑住旁边的石磨,才勉强没有倒下。
我霍然起身,动作太急,带得眼前一阵发黑,心口也跟着传来尖锐的刺痛。但我顾不上这些,几步冲到他身边。
“周叙白!”我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
他抬起头,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鬓角滚落。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无底的冰窟!
寒煞反噬!还是来了!
万仞冰窟深处那侵入骨髓的寒煞之气,阴毒无比,岂是那么容易彻底拔除的?心头血也只能暂时压制,那阴寒的种子早已深种!如今,它终于开始反噬,侵蚀他的经脉,吞噬他的灵力!
“坐下!”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用力将他按坐在冰冷的石磨上。手指迅速搭上他剧烈颤抖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脉象混乱不堪!阴寒至极、充满破坏性的气息正在他经脉中疯狂流窜、肆虐。所过之处,灵力溃散,生机被冻结。他苦修多年的根基,正在被这跗骨之蛆一点点蚕食!
必须立刻压制!
我顾不上自身的虚弱和剧痛,调动起丹田内仅存的、为数不多的灵力。
“凝神!引导我的灵力!”声音因剧痛而微微发颤。精纯却微弱的灵力,带着我最后的力量和不顾一切的决绝,顺着我的指尖,强行渡入他混乱的经脉。
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猛烈碰撞。
“唔”周叙白闷哼一声。他闭上眼,额头上青筋虬结,用尽全部意志配合着我,试图引导、压制那股狂暴的寒煞之气。
时间在无声的对抗中流逝。夕阳彻底沉入山峦,暮色四合,冰冷的黑暗笼罩了小院。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狂暴的阴寒气息终于被暂时压制下去,重新蛰伏回他经脉深处。周叙白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脱力般向后靠在冰冷的石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依旧惨白,但眼中的惊骇和痛苦已经褪去。
他那只痉挛的手,也终于停止了颤抖,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指尖还在微微抽搐。
我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晃,扶着石磨的边缘才勉强站稳。心口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在搅动,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被我强行咽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味道。
晚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我们两人站在冰冷的黑暗里,相对无言,只有彼此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夜空中回荡。
我看着他苍白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沉重的阴霾,感受着自己心口那同样深可见骨的伤。
寒煞反噬,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最终将他彻底吞噬。而我,这具早已千疮百孔、本源大损的躯壳,又能替他挡住几次?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无声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月光,惨白如霜,冰冷地泼洒下来,将药圃小院染成一片死寂的银灰。
我猛地睁开眼。
不是惊醒,而是一种被无形的、巨大的力量从沉睡中硬生生拽出来的感觉。
身体完全不受我控制。
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阴寒魔气,从我四肢百骸疯狂涌出!黑色的魔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屋,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腥甜。桌椅、床铺、墙壁……所有接触到魔气的东西,都在无声无息地腐朽。
我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缓慢地从床上坐起。视野一片血红,耳边是无数怨魂凄厉的尖啸和充满恶意的蛊惑。
杀,杀?杀!
毁掉一切!让所有生灵在痛苦中哀嚎!让这肮脏的世界彻底沉沦!
这念头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残存的神智!
“师尊?!”
是周叙白!他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冲了进来。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站在门口,脸色在浓重魔气的映衬下苍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走……”我拼尽全力,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残存的一丝意识在疯狂呐喊,让他快逃!远离我这个怪物。
我的身体动了,速度快如鬼魅。裹挟着滔天的魔气,我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门口那个月白色的身影,狠狠抓去!指尖萦绕的魔气凝成实质的利刃,目标是他的心脏
快!狠!绝!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周叙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显然没料到我的速度会如此之快,力量会如此之强!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侧身,将全身灵力疯狂灌注于双臂,交叉护在胸前!
魔爪狠狠撞击在他交叉格挡的双臂上。
“噗”周叙白如遭重锤猛击,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他重重摔在院中冰冷的泥地上,又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
他单膝跪地,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月白色的衣袍被鲜血染红了大片。他抬起头,望向魔气缭绕的废墟,眼中充满了剧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了然。
“师尊……不要……”他嘶声喊道,声音破碎。
更加庞大的魔气从我体内汹涌而出,在身后凝聚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翻滚咆哮的黑色魔云,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降临,整个小院的地面都在剧烈震颤。
我悬浮在半空,周身魔焰滔天,血红的双眼死死锁定下方那个挣扎的身影。双手缓缓抬起。
“死!”
死亡的阴影,瞬间将周叙白彻底笼罩。
“铮——”
一声清越激越、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秽的剑鸣,骤然响起,如同九天凤唳,撕裂了浓重的魔氛。
周叙白身上,猛地爆发璀璨的光华。那光芒纯净、炽烈、带着一种斩断宿命的决绝。
一柄通体流淌着月华般清辉、剑身铭刻着古老云纹的长剑,凭空出现在他手中!剑身嗡鸣震颤,发出愤怒的咆哮。
是流云宗的镇宗仙剑之一——破妄。
他竟在绝境之中,强行沟通唤醒了沉寂的仙剑。
“破!”周叙白双手紧握破妄剑柄,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和所有的意志,朝着那当空砸落的毁灭光球,逆斩而上。
刺目的白光与毁灭性的黑芒疯狂交织。所过之处,大地龟裂,树木化为齑粉,整个药圃小院连同后面的山壁,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抹去,瞬间化为一片巨大的、冒着青烟的焦土深坑。
烟尘弥漫,遮天蔽月。
能量风暴的中心渐渐平息。
我悬浮在离地数尺的半空,周身翻腾的魔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湮灭。操控着我的、冰冷暴戾的意志,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退却。
视野中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冰冷的月光重新变得清晰。
剧痛,迟来的、撕裂灵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
我缓缓低下头。
一截流淌着月华清辉的剑尖,正正地、毫无阻碍地,洞穿了我的左胸心脏的位置。
冰冷的剑锋,带着破妄仙剑特有的、净化一切邪祟的凛冽气息,精准地刺穿了那颗刚刚涌出心头精血、如今又再次被洞穿的心脏。
温热的血液,正顺着那光滑如镜的剑身,一滴,一滴,缓慢地滴落。砸在下方焦黑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握剑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剑柄的末端,是周叙白的手。
他站在我面前,近在咫尺。月白色的衣袍破碎不堪,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渍。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被咬破,鲜血顺着下颌流淌。那双总是清澈温润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是一片破碎的、死寂的灰暗。仿佛所有星辰都在瞬间熄灭。
泪水,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正不受控制地从他眼中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他沾染血污的脸颊。
滚烫,灼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破妄仙剑的清辉,映照着他脸上汹涌的泪水和那双破碎绝望的眼眸,也映照着我胸前那致命的伤口。
世界寂静无声,只剩下血液滴落的声音,和他压抑的哭声。
我看着他眼中那片绝望的死灰,感受着心口那冰冷的贯穿和生命飞速流逝的空洞,一种奇异的平静,反而缓缓蔓延开来。
原来……这就是结局。
宿命的巨轮,终究还是无可阻挡地,碾过了所有微弱的挣扎和暖意,将我们推向了这注定的终点。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某种巨大的、濒临崩溃的情绪在冲击着他。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冰凉,带着将死之人的僵硬。染血的指尖,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轻轻碰触到他紧握着剑柄的、同样冰冷的手背。
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我残存的全部生命。
他猛地一颤,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破碎的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痛楚。
我的身体失去了最后支撑的力量,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向前软倒。
他没有抽剑。
他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张开双臂,以一种拥抱的姿态,接住了我倒下的身体。
我跌入了一个冰冷而颤抖的怀抱。
他紧紧抱着我,手臂收得极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好吧,我本身也不能再喘气了,这次就不怨他了。
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如同寒风中的落叶。温热的液体,一滴又一滴,不断落在我冰冷的脖颈和脸颊上。那是他的眼泪。
“师尊……”他的声音贴在我的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哽咽。
心口的剧痛在麻木,生命随着温热的血液一点点流逝。冰冷的感觉从四肢蔓延向躯干。意识开始模糊,像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的水底
奇怪的是,在这生命的尽头,在这冰冷的怀抱里,我竟感觉不到太多的痛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终于解脱了的平静。
我吃力地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他感觉到了,立刻低下头,将耳朵凑近我的唇边,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这次……换我……”
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完。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
在意识彻底沉入虚无前的最后一瞬,我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猛地收紧!勒得我生疼。
带着哭腔的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同最后的誓言,烙印进我即将消散的意识深处:
“师尊……你别睡,我暖暖你。”
声音落下。
环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那怀抱,似乎真的……有了一点微弱的暖意。
像寒夜里,最后一颗倔强的火星。
苏折玉视角完
昨天写一半睡着了,今天起来发现都没了,心里暖暖的[心碎][心碎][心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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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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