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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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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甘露要结婚了。
男方是第三次相亲时认识的,比她大五岁,长的还行,略微有点发胖,学历也高,是C9的学生,现在在银行工作。两家门当户对,似乎什么都不错。
杨甘露和他相处了三个多月,双方感觉都还算舒服,至少不算讨厌,两家就定下来了婚期。
虽然时间很紧凑,但该有的仪式还是完完整整的有。
她的丈夫姓兰,家里早几年就给他在深圳买了一套40多平米的房子,现在因为他们都在太原上班,就把那套房子卖了另外又贴了点钱在太原买了一套130多平米的房子。
兰家给了她家18万8的彩礼,克数很足的五金,甚至买了辆十五万左右的车给她。
父母很惊喜,28万的彩礼也没要,全都给了杨甘露。
至于杨甘露的嫁妆,她的父母出了20万。
杨甘露很惊异问妈妈这嫁妆怎么这么多。
“露露,” 妈妈看着她,“咱家一直在攒钱啊。这些钱都是你的,妈妈不要。嫁过去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爸妈这边不用你操心,你弟弟以后要用的钱咱家也有,不用你管,好好过日子,好吗?”
杨甘露挨过去,环住她,头埋在妈妈的脖子旁哭的泣不成声。
杨甘露迷迷糊糊觉得这和小时候幻想过的婚姻不一样,可又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正好要出发去拍婚纱照,她也就不想了。
、、、
就这样,杨甘露在她27岁生日之后的第二十六天迎来了自己的婚礼。
请了好多亲朋好友,她穿着租来的、布料廉价的、裙摆处略有些脏的婚纱,在数百人的注视下和身边认识了不到一百天的男人亲吻。
恍惚中,场地里的灯光和十几年前她听妈妈讲童话故事时候抬头望见的客厅里面的灯光重合。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
那个时候六岁的杨甘露在想什么?
哦,原来六岁的杨甘露想的是如果以后我结婚,我一定会请我最好的朋友来参加婚礼,我一定会穿很漂亮很漂亮的华丽婚纱,我会嫁给一个爱我的、我爱的人,他会拥有一匹白马,长得英俊潇洒,就像白雪公主的王子一样,他会骑着白马飞奔过来接我们,而我会高兴地说“我愿意嫁给你”。
六岁的杨甘露不知道什么是大人,她只知道她的童话故事还有很多没有读完,她只知道童话故事里小鸟会唱歌,花儿会说话,所有的公主都美好而善良。
——要是我也是公主多好。
六岁的杨甘露这样想着,滚进妈妈给她抖好的被窝里去。
杨甘露失神的瞬间扫过台下坐着的人。
除了她和他的亲人,没有人再去管站在台上的新郎新娘在做什么,他们吃着饭菜,讨论着,重新陷入自己的世界。
“今天股票涨了吗?孩子的考试成绩怎么说?老婶究竟离婚了没?上次吵架的那对小夫妻又生了一个孩子?小胡她丈夫还在监狱里就在外面重新找了个?”
零零碎碎。
杨甘露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就像是回到了自己高中毕业的那一天。
拍完毕业照的同学们四处散开,约上自己的同伴各自去拍各自的照片。
杨甘露那时候很突兀地想,如果以后我结婚,我一定要回到我的母校,和我未来的丈夫,和我爱的、爱我的人一起拍一组关于我青春的照片。我穿着婚纱,笑的最好灿烂一点,毕竟在高中读书的时候很少笑的开心,而我的爱人在一旁温柔地看着我。
可现实总是苍白又惨淡,与想象之间有着跨越光年距离的落差。
什么都不一样。
最后她游移不驻的目光与林晓岚的相接。
林晓岚是伴娘,穿着与她的婚纱颜色相近的伴娘服,捧着一束花,站在角落里安静地注视着她。
对上她的目光,林晓岚抿出一个笑来。
真奇怪,隔着那么远,杨甘露都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泪痕。
而且……
杨甘露不确定地想,今天林晓岚的唇膏颜色和她很不相配。
、、、
婚后一些家务似乎自然而然的就落到了杨甘露头上。
拿起抹布擦桌子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从前妈妈的样子,但是有哪里又不一样。
她不喜欢做饭,如果能点外卖是不会进厨房的。
婚前她只会煮泡面和泡个荷包蛋。
结婚后她学会了做菜,炒肉……原来在她心中只有父母会做的饭她也能做出来了,虽然手腕上多了很多油点溅上起来的水泡和疤痕。
杨甘露和兰先生没有感情,两个人就像是什么搭伙过日子的同伴一样。
会一起吃饭,会说话,会看着电视讨论最近发生的国际大事,会在饭桌上说自己工作中鸡毛蒜皮的小事。
也会吵架,但是到了晚上他们还是会进同一个卧室。
灯一黑,杨甘露感觉呼吸都要溺死。
她耳鸣,她聋;她瞎,彩花在眼前的黑暗中炸开;她是哑巴,口不能言,呼吸都被掐灭在嗓子眼里;她是植物人,机械又麻木,起起伏伏……
她是任何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不是一个人。
——她不应该是一个女人。
、、、
兰先生在婚后不到四个月,和杨甘露委婉提出他的母亲想赶紧抱孙子。
“孙子。” 杨甘露细细咀嚼这个词,看他,“必须是孙子吗?”
兰先生有些尴尬,目光移开不看她。
杨甘露忽然感觉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把自己分割成一片一片的,瓷器。她不由得想向后倒去,这样,就可以碎掉了。
杨甘露第一次痛恨母亲把自己生下来。
把她做为一个女人生下来。
杨甘露无力的靠着桌子,没问出那句 “要是没生下儿子怎么办呢?”
她想她知道后果,从漫漫前路来看。
从女娲女神变成伏羲妻子……
从平等合作到男主外女主内……
女人合该闺房待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诗绣花为新郎倾尽所有。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一代代或活泼或温柔的女子进入后宅,再见面都古板严肃。没有姓名,冠以夫姓,她不再是她自己,她是父亲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她是史书中的空白。
从采摘到农业耕作……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战争的推动,最后到继承权归属,男性就这样一步一步登顶。
后人可能不会记住所有皇帝的姓名,但一定都知道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武则天。为什么?物以稀为贵。
阻挠她们伟大的友情,歌颂她们的勾心斗角,在暗处生成刻板印象再端上明面,鼓吹这是你们骨子里的恶劣。
嘲笑她们狼狈的模样,赞扬她们的自甘堕落,在微处揉捏无暇酮体再录像播放,炫耀这是你们没脑子的天真。
他们在路边摊上袒胸露乳,她们在高奢店里自我怀疑。
不合理的尺寸,不合理的价格,不合理的眼光,永远得不到的夸赞……
不!不!不!
不要这样!!!
可是……可是…………可是!
枷锁深重,罪孽难消!!!
他们压住我的声音,遏制我的脾气,他们有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有无数堂堂正正的借口。
于是我温顺……我乖巧……那是我最美的模样。
千千万万屈服。
杨甘露无力地想,她最好生一个儿子。
、、、
杨甘露和林晓岚打电话,两个女孩子天南海北地胡扯。
没视频,杨甘露看不见林晓岚的脸,但听她的语气似乎很开心。
林晓岚告诉她自己早就通过了成人高考,现在报名了法考,以后也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律师,然后她现在在背很多很多书,很多法案条例,很难背,经常搞混,比初中背的政治难背多了,那些书堆起来高高一摞,不过不知道有没有杨甘露高中时做过的题多。
说着说着还给杨甘露背了一段,不过背的背的就磕磕绊绊起来,杨甘露轻笑了一声,听见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翻书的声音。
“好难……” 林晓岚的声音苦恼,杨甘露几乎想象出了她的样子,“每次都会忘。”
“慢慢来,总能记住的。” 杨甘露安慰她。
“好吧。” 林晓岚的声音又扬了起来。
聊着聊着杨甘露无意识随口一问:“你还不结婚吗?”
林晓岚哑了一会儿,反问:“我一定要结婚吗?”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孩子的话晚年会难过一点……”
“车到山前必有路啊。”
“有什么路呢?万一没有路呢。”
“逢山开路,遇水填桥。”
杨甘露还在吞吞吐吐,林晓岚打断她。
“露露,你还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你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可现在你好像忘了,我给你背一遍。”
杨甘露没话说。
林晓岚:“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轨道……”
隔着遥远的时间,扎着马尾辫的杨甘露和已经卷了头发的林晓岚认真地说:“……每个人都是一颗星体,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爆炸,什么时候会和别的星体撞击而消亡。但在湮灭到来之前,璀璨无以复加。”
——湮灭到来之前,璀璨无以复加。
15岁的林晓岚将这句话认认真真地写在一切她会看的地方,写在书的扉页,写在书桌上,写在手机壁纸上,写在各个软件的签名里——那段时间认识她的人都过来问怎么走开文艺风了她也只是笑笑没回答。
她将此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可给她讲这句话的人却不记得了。
林晓岚感觉很恍惚,又有点讽刺。
杨甘露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林晓岚也没有打扰她,继续小声背自己刚刚没背会的法条。
她们一直沉默着,直到兰先生回家。
杨甘露:“我先挂了,下次有机会来找我玩。”
林晓岚:“……下次见。”
挂断前一秒,杨甘露听见林晓岚说了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听清就挂断了。
她发消息问刚刚说了什么,林晓岚说没什么。
但林晓岚知道。
她说出口、对方却阴差阳错没听见的那句话是“杨甘露,你怎么不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