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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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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很多事情。
想起小满第一次被师傅送来时的样子,那时候,她小小的,瘦瘦的,明明已是六岁的孩童,却连话都不会说。
但她很乖,会紧紧攥着我腰间的剑穗不放手,她的那双眼睛,清澈而明亮,于是我给她取了小名,叫小满,希望她能美满,事事如心意。
我原本枯燥的生活,因为有了她而变得有意思。
我教她写字,读书,教她练剑,制丹,她都学的那样快又那样好。
后来,有人嘲笑小满不会说话。
他们叫她小哑巴。
小满不在意,但我生气,抡起棍子把他们教育了一顿,回来后,小满第一次喊了我师姐。
我开心的不得了,和师傅炫耀说小满会说话了,师傅说不错,天才总是晚熟的,只要我再用心些,小满就能说顺口溜了。
我问该怎么用心,师傅便抬头看了一眼院里的小满,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她坐在石凳上,捧着我给她的苹果,却不吃,只是直勾勾的看着我,对上视线,她下意识的往前倾了倾,想要过来,但我摇摇头,她就没有动,乖乖坐在那,在我的注视下咬了一口苹果。
师傅笑了一声,他躺在摇椅上,椅子一摇一摇,他说:“你养的很好,她现在已经认定你了。”
可我觉得还不够。
我试着让她多交些朋友,多和门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她不太情愿,一步三回头,最后停下,问我:“师姐,你是不是不要小满了。”
我便舍不得了,把人叫回来。
我俩蹲在门槛上啃馒头,馒头屑掉在青砖缝里,很快被蚂蚁搬空,我说,现在养猪赚钱,小满点点头,她说,师姐,等我长大了,给你买一百只猪。
我很开心,捧着小满的脸蛋夸她长大了,小满对我嘿嘿的笑,那会儿她还在换牙呢,我们便把她掉下来的牙扔上屋檐,用这样的方式为她祈祷平安。
那时候,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到院墙上,像两个大人。
后来有一次,小满生病了,喝药总不管用,我跑下山去,当了镯子,买了平安锁给她,我原本是不信这些的,可那次看着她,就那么小小一个,躺在床上,好像只一不留神就要离开我,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其实不是小满离不开我,而是我舍不得她,她攥紧了我腰间的剑穗,而我牵住她的手,这一牵就是十四年。
直到有一天,师傅告诉我,小满要成为救世主,去与魔决一死战。
我第一个想法是自私的留下她。
我问师傅:“一定得是小满吗,漱月门不过一个无名的小门派,外面那么多的修仙世家,为什么偏要她去?”
师傅点点头,他说,话本里的英雄往往都是小角色,拯救苍生,这是好事啊,多大的功名,别人想还做不到呢。
我只好又去找小满。
我说:“我们走吧,去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过我们俩的日子。”
可小满摇摇头,她笑着安慰我,仿佛那只是一件小事:“师姐,我的剑术已经是门派中最好,一定会平安归来。”
她给我写了纸条保证,又勾了小拇指拉钩。
我抱着她,说那一定要赶在初雪前回来,她点点头,答应我说好。
我却还是不放心,过了两天便也起程去找她,我在山下等了一天,想着第二天也许她就会回来。
可是她没有回来。
她怎么能骗我呢…
她怎么能骗我呢?
我上山去寻她,看到她躺在那儿,心口插着我送她的那把剑时,觉得自己好像也同她一起死掉了。
我说不出话,只是腿发软。
小满以前是最怕疼的,第一次练剑时,她划伤手指时,都要皱着鼻子给我看伤口,撒娇着让我吹吹。
而如今,这双会怕疼的手,却把剑柄往自己心窝里送,那血从心口涌出,由我怎么捂也阻止不了。
约定的纸条被鲜血染红了,签名处的小满二字被侵染,不做数了。
我茫然的看着她,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数着她睫毛上凝结的血珠,想,她该多疼啊?
我取出剑,趴在她胸口。
没有心跳的声音。
那时,我甚至想同她一起去死。
可李金照太了解我了,她知道我会来,知道我会选死,她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她以肉身消亡为咒,封锁了我的记忆,将所有的感情化为恨意,爱有多深,恨意就有多翻涌。
在阵法里,我看到了师傅。
他与李金照约好,会帮她封锁我的记忆。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我求她带我一起走吧,也求师傅别让我忘掉。
师傅站在阵法里,看着我,问:“这里应是最后的屠魔战场,可却只有她一个人出现,你还不明白吗?”
我愣愣的看他,听他说出那个我不愿意正面的事。
“她是魔。”
可她分明与常人一样,甚至做了许多好事的,而且,哪有什么能甘心自刎换苍生的魔?
如果她能控制住自己不伤人,那她就不该死,自私也罢,被世人咒骂也罢,她死了,便是生生把我的心剥出来,叫血都流尽了,什么名声,正义,我通通不要了,如果让我忘了她,那和做一个傀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他们都要替我选,凭什么他们都能替我选,我不想忘记,不想麻木不仁的活一辈子。
为什么连我记住她的权利都要剥夺?
我在那一刻竟有些真的恨她,可她死了,再多恨也没用了。
我还是忘了,茫然的被师傅接回门派,过着属于“何箐”的日子,可恨压不住爱,它会浴火重生,燃尽最外层的恨,而李金照好像这一层也想好。
那一日夜里醒来,我看到她坐在床边。
月光透过她的身体,在床褥上投下淡蓝色的光影,她伸手想摸我脸上的泪,指尖却穿过颧骨直接触到枕巾。
“师姐又哭啦?”她歪歪头,笑着,“早知道该把‘不许哭’也刻在剑上。”
我说,李金照,没想到吧,我都想起来了,你个小骗子的计谋没用了,可我扑向她时,只抱住一团带着桂花香的风。
那风拂过我心口,将原本残缺不全的记忆补全,如同拼图中最后一块碎片。
我想起两年前,在小满十八岁生辰那天,正是山下的祭神节。
那日,我们爬上屋顶,清风抚过她的裙摆,吹起她的的长发,等天边的烟花炸开时,她下意识攥紧了我的手,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看烟火,吓得往我怀里钻,不过,这次她没有躲,反而仰着脸笑,让那些转瞬即逝的光全落进她眼里。
许是月光朦胧扰乱了人的心,我俯身时,她突然偏过头,我的唇只擦过她唇角。
她睫毛颤得厉害,像是在忍耐什么,可最终又悄悄转回来,让这个吻落得更深些。
而后她抬眸看我,那双眸里如藏了繁星,我们的距离那样近,听得到少女的心跳声,怦怦,又怦怦。
她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温热的,轻轻的蹭过,便将心底所有的担忧都一并扫去了。
箐箐,她唤我的名字,握住我的手腕,让我用手抚摸过她的脸颊,她似笑,又似哭。
那时我只欢喜于发现自己对她的喜欢,觉得这多年的陪伴,终于在心间上开出一朵花,可却忽略了那时她眼底的挣扎。
原来她那时候就知道她注定要死了。
若我能再对她好一点,是不是就能留住她了,她是不是就不舍的抛下我了。
但李金照说,不是的。
她坐在我床尾,笑吟吟的看着我。
“师姐,这是我的选择。”她说,“我呀,从小的梦想就是当大英雄,你看,我小时候就偷你的剑穗扮大侠,还总是缠着你教我剑法…”
她被我看着,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变成呢喃:“英雄,总要有人去当的嘛…”
我盯着她袖口那朵歪歪扭扭的梅花,那是我第一次学刺绣时给她缝的,心中又悲又恼,便连名带姓地喊她:“李金照!”
她浑身一颤,魂魄的光晕像被风吹乱的烛火。
“师姐……”她下意识想撒娇蒙混,嘴角却垮下来,“你别这样叫我嘛,多生分呀。”
我故意移开视线不理,她便挤出两滴眼泪,捂着心口,哎呀哎呀的唤着:“师姐~人家的心口还疼呢~”
不与她说这事便罢,她竟还敢自己提,我气恼,更多的是心疼,明明知道碰不到,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抚过她心口的位置。
“还疼吗?”
她便嘿嘿笑起来,拖着长音凑近,吐息拂过我的耳畔:“师姐吹吹就不疼啦~”
我抬眸看她,看她含笑的眼睛,李金照坐好,任我打量,有点小得意的眨眨眼睛。问道:“怎么样,师姐,好看吗?”
若要被这丫头带着走,便叫她糊弄过去了,我装作严肃,问她:“为什么把我丢下?”
李金照顿了顿,好像不在意的耸耸肩:“哎呀,师姐,英雄总是孤身一人的嘛,而且,这事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呀。”
我攥紧了床单。
又是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只会拿英雄来敷衍我:“可你说好要回来的,你说过‘拉钩’算数的!”
对于我的质问,李金照伸出小拇指,虚空中勾了勾,眼里带着狡黠的光:“没骗你呀,我说‘平安归来’,现在不是回来见你了吗?”
我倔强的看着她,开口带了发抖的哭腔:“我要的是你,才不是这摸不到碰不到的魂,而且,你怎么能封了我的记忆,还要我恨你…”
“因为啊~”
她忽然笑起来,伸手虚点在我眉心,像过去每次恶作剧前那样眨眨眼睛,仿佛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如果师姐记得我有多好,就会跟着我一起死了,我可舍不得。”
“可是,我…”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李金照,这天下谁不懂我的心意都没关系,可你怎么会不懂,你怎么能不懂?
我爱你这句话,被李金照捂嘴的动作止住,她看着我,眉眼间带着温柔的笑意。
“师姐犯规...我都死了还要逗我哭。”
我已无法再冷静的听下去,声音带上了些催促:“我不要听那些哄我的话,我只要你一句爱不爱我,我只想听这一句!李金照,你该知道我…”
她出声打断我,仿佛那爱意是什么不能承认的东西,说出来就会要了命一般。
“师姐就当是我最后的心愿,替我活下去吧,好不好?”
她的声音开始破碎,却突然伸手虚虚环住我的脖子,像过去耍赖时那样贴上来,“不过,要是师姐实在太想我,就对着我的墓碑,喊三声‘小满是大笨蛋’,说不定我会回来看你哦?”
她笑得狡黠,可最后一字还没说完,身影就碎成了光点,我去抓,却只握住一缕风,和我自己喃喃自语的声音:“李金照,你怎么能这样…”
她为我留了这一抹残魂,要我替她活。
可我恨她骗我,只因那爱胜于生死,若只独活,便如秋季树上的枯叶,不过是白白耗着日子,却望不来我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