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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崖底血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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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风裹挟着碎雪,像无数把锋利的冰刃,狠狠刮在江愿脸上。她的身体正急速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穿透胸膛的剧痛——那支淬了寒铁的箭,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样式,来自她名义上的丈夫,当朝礼部待侍郎顾言的箭囊。
身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云雾翻涌,仿佛择人而噬的巨兽。看着身前七王爷染血的脸,江愿的视线渐渐模糊,可脑海里却像被惊雷劈开,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被她当作“意外”的片段,此刻正清晰得可怕。
一天前的场景,如同画卷般在眼前铺展开来。
那时她刚从城外别院取回母亲留下的遗物,坐在自家的马车里,正盘算着傍晚前赶回家,给顾言准备他爱吃的水晶饺。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贴身丫鬟小晴在一旁笑着说:“夫人,姑爷今早还问您什么时候回来呢,说吏部尚书家的柳小姐送了些新茶,想请您一起尝尝。”
江愿当时还弯了弯唇。
柳清云,吏部尚书的嫡女,顾言近来走得颇近的“红颜知己”。他总说只是同僚之谊,她便信了。毕竟,是她江愿求着父亲,动用了相国公府的势力,才将太尉不得宠的庶子顾言一路从翰林院编修提拔到礼部侍郎。她以为,这份情分,他总该记着。
可马车行至城郊密林时,变故陡生。
“砰”的一声巨响,车轮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车身剧烈倾斜,江愿整个人撞在车壁上,额头磕出一片淤青。小晴惊呼着扶住她,外面便传来车夫的惨叫,紧接着是粗嘎的吆喝:“把钱拿出来!不然别怪爷爷们不客气!”
是土匪。
江愿握紧了袖中的匕首,心跳如擂鼓。她虽是丞相嫡女,却自幼体弱,连基本的拳脚功夫都不会。小晴吓得瑟瑟发抖,抱着她的胳膊哽咽:“夫人,怎么办?”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夹杂着土匪的痛呼。不过片刻,喧闹声便平息了。江愿正愣神,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带着北境的寒气。
是七王爷萧玦。
他穿着玄色锦袍,外面罩着一件墨色披风,披风下摆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时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意,可看向她的目光,却并无恶意。“顾夫人?”他开口,声音低沉,像北境结冰的湖面,“没事吧?”
江愿认得他。七王爷萧玦,是当今圣上胞弟,常年驻守北境,性情冷冽,不涉党争,却在军中威望极高。她不明白,为何会在这里遇见他。
“多谢王爷相救。”她定了定神,扶着小晴下车,才发现马车的轮子已经彻底报废,车夫倒在一旁,气息奄奄。土匪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显然是被萧玦的人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萧玦的目光扫过报废的马车,淡淡道:“此地离城还有十里,顾夫人若不嫌弃,可与本王同行。”
她本想拒绝,可看着天色渐暗,密林里风声鹤唳,终究还是点了头。
同行的路上,萧玦话不多,多数时候只是闭目靠在马车壁上,仿佛在思索什么。江愿偷偷打量他,见他指尖有一层薄茧,想来是常年握剑的缘故。她想起坊间传闻,说七王爷在北境抵御蛮族时,曾一箭射穿敌方主将的咽喉,手段狠厉,却护得边境百姓十年安稳。
那时她还在心里感叹,这般人物,倒比京中那些汲汲营营的官员磊落多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场“意外”的相救,竟成了催命符的开端。
回到城中时,已是深夜。顾言站在相府门口等她,见她从七王爷的马车上下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随即又换上关切的神色:“阿愿,你可算回来了,我担心坏了。这位是?”
“见过七王爷。”顾言拱手行礼,姿态谦卑,眼神却在萧玦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
萧玦只是淡淡颔首,并未多言,调转马头便离开了。
江愿那时只觉得顾言的反应有些奇怪,却没深思。她告诉顾言自己遇袭的事,他皱着眉骂了几句土匪猖獗,又嗔怪她不该独自远行,最后才状似无意地问:“七王爷怎么会恰好路过?”
“许是巧合吧。”她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现在想来,哪里是什么巧合。
那些土匪,根本不是劫财,而是来索命的。顾言和柳清云早就买通了他们,想让她死在城郊密林里,神不知鬼不觉。这样一来,顾言便能顺理成章地续弦,娶了柳清云,借吏部尚书的势力更进一步。
可他们没算到,萧玦会恰好出现。更没算到,萧玦竟会救我——后来她才知道,萧玦此次回京,本就是为了查军中粮草被贪墨的事,早已察觉有人要对他不利。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顾言和柳清云转头便勾结了三王爷萧衍。三王爷觊觎皇位已久,视手握兵权的萧玦为眼中钉。三人一拍即合,竟捏造了她与萧玦通奸的证据,又污蔑萧玦暗中养兵,意图谋反。
那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她与萧玦同乘一车的模糊画像,是顾言模仿萧玦笔迹写的“谋逆信”,甚至还有柳清云买通相府下人作的伪证。
可偏偏,当今圣上生性多疑,尤其忌惮手握兵权的宗室。三王爷在御前一哭诉,再把那些“证据”一呈,龙颜大怒,当即下令让三王爷带人捉拿萧玦。
京城悬崖边,那场追杀来得猝不及防。
萧玦带着几名暗卫且战且退,箭矢如雨般朝他射来。江愿远远看着,心都揪紧了。她不明白,那个救了她的人,怎么就成了谋逆的反贼?
直到她看见顾言站在三王爷身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她才如梦初醒。
原来,从土匪劫道,到同乘一车,再到通奸谋逆的罪名,全都是设计好的圈套。她江愿,不过是顾言攀附权贵的棋子,是他除去萧玦、讨好柳清云的垫脚石。
萧玦的暗卫一个个倒下,他自己也受了伤,肩头插着一支箭,鲜血染红了玄色锦袍。三王爷狞笑着下令:“杀了他!”
刀光落下的那一刻,江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疯了一般冲过去,想把萧玦拉走。她欠他一条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可她刚抓住萧玦的胳膊,后背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她猛地回头,看见顾言站在不远处,手中的弓还维持着射箭的姿势,眼神冰冷得像北境的寒冬。
“为什么?”她的声音嘶哑,血沫从嘴角涌出。
顾言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然:“清辞,别怪我。要怪,就怪你挡了我和清云的路,也挡了三王爷的路。你的父亲老顽固一个,早就该退下来了。”
原来,他们不仅要害她,还要扳倒她的父亲。她想起父亲近来总说吏部尚书处处针对他,想起柳清云每次来府里都旁敲侧击地打听父亲的动向,那些被她忽略的蛛丝马迹,此刻串联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死死困住。
她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从未争过什么,只想守着相府,陪着顾言安稳度日。她动用父亲的势力帮他升官,她忍着不适与柳清云周旋,她甚至为了他一句“喜欢温顺的女子”,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棱角。
可到头来,她换来的,是丈夫的背叛,是父亲的危机,是恩人的惨死,是自己的穿心之痛。
无尽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比北境的风雪更冷。江愿看着顾言那张曾经让她心动的脸,只觉得无比恶心。
心灰意冷,大抵就是这般滋味。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盯着顾言和远处的柳清云,在心里立下血誓:若有来生,我江愿,定要你们血债血偿!定要你们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
身体还在坠落,意识渐渐涣散。雪花不知何时飘落,轻轻落在她的眉心上,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她仿佛听见萧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却很清晰:“抓紧我。”
然后,便是彻底的黑暗。
……
“小姐!小姐您醒醒!”
焦急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江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有千斤重。她费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混杂着雨后泥土的湿润气息。
这不是悬崖底的阴冷黑暗,也没有穿透胸膛的剧痛。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身下柔软的柳絮,还有一丝微湿的凉意。她缓缓抬手,摸向自己的额头,那里没有雪花,只有一滴冰凉的露水,顺着肌肤滑落。
“小姐!您终于醒了!您都睡了一个时辰了,可吓死奴婢了!”小晴的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又是泪痕又是笑容,像个小花猫。
江愿转头看向她,看着小晴年轻了好几岁的脸庞,看着她身上那件还带着补丁的浅绿色比甲——这是小晴刚进府时穿的衣裳,后来被她换成了新的,算算日子,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周围的景致上。
眼前是相府后院的那棵老柳树,枝繁叶茂,垂下的柳条几乎要拂到地面。树下的石桌上,还放着她没绣完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她从小就不擅长女红,这帕子是打算送给母亲的生辰礼,后来因为赶不及,还是买了现成的。
母亲……母亲那时还在世。
江愿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快,牵扯到胸口,却没有丝毫疼痛。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白皙纤细,没有后来为了给顾言蹊抄书而磨出的薄茧。
她再抬头,看向院墙角落那株刚栽下的海棠,去年冬天才冻死的……
无数的信息涌入脑海,像一团乱麻,却又指向一个清晰的答案。
回来了,她,回来了。
回到了三年前,她还未出嫁的时候。
这一年,她刚好二十岁,母亲健在,父亲还稳坐丞相之位,而顾言,还只是个翰林院的小编修,对着她时,眼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讨好。柳清云也还没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她面前,只敢在暗地里散播些她的坏话。
而萧玦……他应该还在北境吧。
江愿抬手,又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里的露水已经干了,却仿佛还残留着北境悬崖上那片雪花的冰凉。她想起坠落时,萧玦那句“抓紧我”,想起他最后看向她的眼神,复杂难辨,却没有丝毫嫌弃。
若不是她,他或许不会落入那般境地。
这一世,她不仅要让顾言和柳清云付出代价,还要护好自己的家人,护好那些不该被牵连的人。
“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脸色这么白。”小晴担忧地看着她,伸手想探她的额头,“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江愿握住小晴的手,那双手温暖而真实。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扯出一个极浅的笑容:“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一个无比真实、无比痛苦的梦。
但现在,梦醒了。
她抬眼看向天空,雨后的天空湛蓝如洗,偶尔有几片白云飘过。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而明媚。
这一世,她江愿,再也不会任人摆布。
那些欠了她的,她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柳絮,目光落在石桌上那方没绣完的帕子上。前世她为了顾言,学了无数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却唯独辜负了真心待她的人。
“小晴,”她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去把我那套《孙子兵法》拿来。”
小晴愣了一下,疑惑道:“小姐,您看那个做什么?夫人说女孩子家还是学点琴棋书画好……”
江愿笑了笑,眼底的迷茫褪去,只剩下清明和锐利:“因为,从今天起,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比如,如何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中,站稳脚跟。
比如,如何让那些豺狼虎豹,付出血的代价。
一阵风吹过,柳树枝条轻轻摇曳,仿佛在为这重生的灵魂,奏响新的序曲。江愿迎着阳光,缓缓走去,背影挺直,再无半分过去的怯懦与温顺。
她的复仇,她的新生,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