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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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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将军
小满过后,京城的暑气便渐渐显了。翰林院后院的那几株石榴树缀满了红得透亮的花,风一吹,花瓣就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红的锦。严越临正坐在廊下翻一本前朝的《河渠志》,指尖捻着书页边缘,墨香混着石榴花的甜香,倒也消了几分午后的倦意。
“严越临!严越临!”
清脆的喊声隔着花树传来,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跳脱。严越临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指尖的书页顿了顿,嘴角先自漾开点浅淡的笑意。
果不其然,下一刻,穿藕荷色软绸袍的霍启泽就从石榴树后钻了出来。他手里捏着串刚摘的酸梅,颗颗圆溜,裹着层薄薄的糖霜,显然是刚从御膳房讨来的。跑近了,他也不歇,径直凑到严越临跟前,把酸梅往石桌上一放,喘着气笑:“你果然在这儿,唐奕鹤还说你许是回房歇着了呢。”
唐奕鹤提着个食盒跟在后面,见了严越临,规规矩矩行了礼,才轻声道:“严修撰,王爷揣着这酸梅,一路从宁安王府跑过来的,生怕化了。”
霍启泽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把酸梅往严越临面前推了推:“给你的,御膳房新做的,加了冰碴儿的,你尝尝。”他自己先捏了一颗丢进嘴里,酸得眯起眼,却又咂咂嘴,“甜的,不涩。”
严越临拿起一颗,冰凉的触感从指尖漫开。他本不是贪嘴的性子,却还是依着他的意尝了尝——酸梅的清冽混着糖霜的甜,确实爽口。“多谢王爷。”
“说了别叫王爷嘛。”霍启泽皱了皱鼻子,往他对面的石凳上一坐,袍角扫过石板上的石榴花瓣,也不在意,“叫我宁儿就好,我皇兄和母后都这么叫我。”
自上次他来翰林院让严越临讲书,这半月竟成了常态。有时是午后,有时是傍晚,他总借着各样由头跑过来,或是带一碟新做的点心,或是拿一把刚抽芽的竹扇,坐下来听严越临讲些书里的故事。严越临性子稳,讲史时不疾不徐,却总能把枯燥的典故说得鲜活,霍启泽听着入了迷,倒真比在先生那里坐得住。一来二去,两人倒比初见时亲近了许多。
只是“宁儿”这小名,是皇室亲眷才叫的,严越临终究不敢逾矩,只含笑道:“臣不敢。”
霍启泽也知道他的性子,没再纠缠,转而凑到他手边的书旁,歪着头看:“又看这些字呀?不闷吗?”他瞧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头疼,指尖划着“河渠”两个字,“这讲的是什么?挖河的?”
“嗯。”严越临把书往他那边推了推,“讲的是前朝如何修渠引水,灌溉农田的。你看这里,”他指着一段,“当时关中大旱,就是靠这条渠引了渭水,才救了沿岸数万亩田。”
霍启泽听得似懂非懂,却还是跟着点头:“哦……那修渠的人很厉害吧?”
“自然是厉害的。”严越临道,“为民办事,本就不易。”
霍启泽托着腮,看着严越临。午后的阳光透过石榴花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睫毛长,垂着眼时,眼下有片浅浅的阴影,倒显得比平日里更温和些。“你懂得真多。”他由衷地叹道,“不像我,除了吃点心、看话本,什么都不会。”
这话倒不是自怨自艾,只是随口一提,带着点孩子气的坦诚。严越临却抬眼看他,温声道:“王爷不必如此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王爷身在皇家,能心怀仁善,已是难得。”他见过太多汲汲营营的人,霍启泽的不谙世事,在这深宫里,反倒像块干净的玉。
霍启泽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耳尖红了红,拿起颗酸梅塞嘴里,含糊道:“我就是……就是觉得你讲的那些人都好厉害。比如上次你说的那个飞将军,能把箭射进石头里,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史书上是这么写的。”严越临笑了笑,“不过将军们在战场上,大抵都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那现在有没有这样厉害的将军呀?”霍启泽眼睛亮了,往前凑了凑,“就像话本里写的,能一个打十个的那种?”
严越临想了想,道:“北疆的傅承安将军,或许算得上。”
“傅承安?”霍启泽念了遍这个名字,觉得有点耳熟,“是不是……上次给我哥写信的那个?”他想起册封礼后不久,李院判送来的那封信,信上似乎就写着这个名字。
“应该是他。”严越临点头,“傅将军今年才二十一岁,却已是战功赫赫。去年北疆蛮族来犯,他带三千轻骑绕后,烧了蛮族的粮草,逼得蛮族退了兵,一战成名。人们都说他是少年英雄。”
“哇……”霍启泽听得眼睛瞪得圆圆的,“他这么厉害?才二十一岁?比你还小呢!”
“嗯,比我小四岁。”严越临道,“傅将军出身将门,父亲是前镇北大将军傅老将军,他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十五岁就跟着父亲上了战场,性子许是磨砺得比寻常人沉稳些。”
“那他是不是长得也很凶呀?”霍启泽想象着将军的模样,大抵是络腮胡,瞪着眼,手里拎着大刀的样子,“就像话本里的煞神似的?”
严越临被他逗笑了:“想来不会。我虽没见过傅将军,却听同僚说过,他虽是武将,却生得英挺,只是性子闷,不爱说话,见了人也只是颔首,话少得很。”
“哦……”霍启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他会不会像先生一样,板着脸呀?”他有点怕板着脸的人,总觉得不自在。
“或许吧。”严越临道,“武将常年在边关,风霜雨雪的,性子难免沉肃些。”
霍启泽却突然叹了口气,耷拉着肩膀:“可惜我见不着他。他在北疆呢,离京城那么远。”他长这么大,几乎没出过宫,最远也就是跟着太后去京郊的行宫住过两天,北疆在他心里,就像天边一样远。
严越临见他失落的样子,想了想,道:“王爷若想见他,或许不用等太久。”
“真的?”霍启泽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他要回来吗?”
“嗯。”严越临点头,“前几日我在翰林院整理奏折,见兵部递了军报,说傅将军已经击退了今年来犯的蛮族,不日就要班师回朝了。陛下龙颜大悦,已经下旨,等他回京,要在宫里设庆功宴呢。”
“庆功宴?”霍启泽更高兴了,“那是不是……我也能去?”
“自然能去。”严越临笑道,“王爷是皇室宗亲,这样的庆功宴,陛下定然会请王爷去的。到时候,王爷不就能见到傅将军了?”
“太好了!”霍启泽一下子从石凳上跳起来,差点把石桌上的酸梅盘碰翻,被唐奕鹤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却不管这些,拉着严越临的袖子晃了晃,“那他什么时候能到呀?庆功宴定在什么时候呀?”
“军报上说,预计下月月初能到。庆功宴的日子,陛下大概还没定,不过想来也就在他回京后一两日。”严越临被他晃得无奈,却也耐心答着。
霍启泽掰着手指头算:“下月月初……那还有十几天呢。”他有点急,恨不得傅承安明天就到。
“急什么。”严越临拍了拍他的手,“这几日天气正好,王爷不如多来翰林院,我给你讲讲傅将军父亲当年的故事?傅老将军也是位传奇人物,当年曾单骑闯敌营,劝降了叛将呢。”
“好呀好呀!”霍启泽立刻点头,又坐回石凳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那你快讲!”
严越临便合上书,开始慢慢讲。他讲傅老将军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讲他在战场上的智勇双全,讲他如何镇守北疆数十年,让蛮族不敢轻易来犯。霍启泽听得入了迷,连手里的酸梅都忘了吃,时不时发出小声的惊叹。
阳光慢慢往西移,石榴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两人身上。唐奕鹤守在廊下,见王爷听得认真,严修撰讲得耐心,悄悄松了口气——自从王爷认识了严修撰,倒是比以前安静了些,也不总想着往外跑着玩了,太后知道了,定也放心。
讲了约莫一个时辰,严越临见霍启泽眼皮有点耷拉,知道他身子弱,午后容易乏,便停了话头:“今日就讲到这里吧,王爷该回去歇会儿了。”
霍启泽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天已经有点暗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哦,好。那你明天还讲吗?”
“讲。”严越临点头,“只要王爷来。”
霍启泽这才满意了,站起身,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唐奕鹤手里拿过那个食盒,往严越临面前一递:“这个给你。”
严越临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叠得整齐的绿豆糕,是江南的做法,看着清淡爽口。“这是?”
“我听唐奕鹤说你是江南人,爱吃清淡的。”霍启泽道,“我让御膳房的师傅照着江南的方子做的,你尝尝看,像不像你家乡的味道?”他怕严越临不肯要,又补充了一句,“我不爱吃这个,太淡了,你别浪费。”
严越临看着那几块绿豆糕,心里忽然一暖。他来京快半年了,虽也尝过不少点心,却总觉得不如家乡的合口。没想到霍启泽竟记在了心上。他拿起一块,轻轻咬了口——清甜软糯,果然是江南的味道。
“很好吃。”他抬头,对霍启泽笑了笑,眼里带着真切的暖意,“多谢王爷。”
“不用谢。”霍启泽摆摆手,又笑了,“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说完,他才跟着唐奕鹤慢慢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严越临挥了挥手,才钻进石榴树后,不见了身影。
严越临站在廊下,手里还捏着那块没吃完的绿豆糕,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原以为,自己在这里,不过是谨小慎微地做事,安安分分地度日,却没想过,会和一位皇子这般亲近。霍启泽的单纯和坦诚,像一道光,照进了这略显沉闷的翰林院,也照进了他心里。
或许,在这京城里,能有这样一个朋友,也不错。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绿豆糕,又咬了一口,甜意从舌尖慢慢漫到心里。
而此时的北疆,傅承安正站在城门口,看着缓缓开动的大军。身后是他镇守了数年的边关重镇,身前是通往京城的漫漫长路。
“将军,都准备好了。”亲兵走上前来,低声道。
傅承安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他的左臂伤还没完全好,动作还有些不便,但身姿依旧挺拔。“出发。”
一声令下,大军缓缓向前。风沙吹起他的战袍,猎猎作响。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城楼,又转回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南方。
京城。
他已经有五年没回去了。上一次回去,还是父亲病重,他告假回京探望。如今,父亲的病好了,他也打退了蛮族,总算可以回去了。
只是不知道,那里的模样,变了没有。
他又想起很多年前,在京里远远见过的那个小皇子。
傅承安甩了甩头,把这些念头抛开。他是军人,想这些做什么。
大军继续向南行进,尘土飞扬,马蹄声在空旷的戈壁上回荡。离京城越来越近了,傅承安的心里,竟莫名地生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
他不知道,在京城里,有一个骄纵单纯的小王爷,正掰着手指头盼着见他;有一个温润沉稳的状元郎,正等着听他的故事。
命运的丝线,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三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慢慢牵到了一起。这场庆功宴,注定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