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九尾(2) ...

  •   05.
      西市的胡饼摊飘着胡桃仁的焦香时,孟舜丞正踩着满地梧桐叶走过。秋风卷着市井的喧嚣漫过来,挑货郎的吆喝、银匠铺的錾子声、还有妇人讨价还价的争执,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他本想径直走过那熟悉的青石板,却被一阵尖利的笑拽住了脚步。
      “现在谁不念叨?幽王宫里那位新妃,长着副勾魂的脸,偏生不会笑!”穿粗布襦裙的妇人正用木箸敲着陶碗,碗里的豆汤晃出浅黄的涟漪,“前儿我家那口子去东城送货,听见宫里的内侍嚼舌根,说王上捧着颗夜明珠逗她,珠子在手里滚得像活物,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孟舜丞的靴底碾过片枯焦的梧桐叶,脆响在喧闹里几乎听不见。他转身走向摊前,胡饼师傅正用铁铲翻动鏊子上的饼,芝麻粒遇热炸开的噼啪声里,混着对面桌的议论——那是张矮木桌,坐着两个挎竹篮的妇人,篮里的苎麻还带着露水的潮气。
      “不会笑?莫不是生了怪病?”梳双鬟的年轻妇人往嘴里塞了口饼,碎屑沾在唇角,“我娘家村头有个老秀才,中风后嘴就歪着,想笑比哭还难看,嘴角淌的涎水能打湿半块帕子。”
      “呸呸呸!”先前说话的妇人啐了两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什么中风?这分明是中邪了!”她压低声音,眼珠往左右溜了溜,像是怕被谁听去,“我那表姑的小叔子在掖庭局当差,说那位娘娘生得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肤白得像剥壳的荔枝,眼尾上挑时能勾走人的魂,可就是这张脸,从入宫到现在,没松过一丝缝!”

      孟舜丞要了两张夹胡桃的胡饼,又添了碗热豆汤,挑了个临墙的位置坐下。这位置恰好能看见那两个妇人的背影,她们的竹篮并排放在地上,苎麻的青白色纤维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像极了孟舜英未染色的裙料。他咬了口胡饼,芝麻的香混着胡桃的脆在舌尖散开,目光却落在妇人抖动的肩膀上——那是说起秘闻时特有的兴奋。
      “你表姑的小叔子靠谱吗?”年轻妇人追问,手里的饼啃得只剩个角,“我听说王上请了太医院的院判去瞧,脉也把了,针也施了,回来只说‘脉息平和,无病无伤’,这不更邪门?”
      “怎么不靠谱?”老妇人生气似的一拍桌子,陶碗在桌面上跳了跳,“我那表姑夫是司隶校尉手下的兵卒,上个月跟着去宫门前值勤,亲眼看见王上抱着娘娘上金銮殿!满朝文武都瞅着,王上还笑呢,说‘你们谁有法子逗她笑,赏百金’!”她掰着指头数,“后来又找了些巫医,跳大神跳得殿前尘土飞扬,娘娘照样端坐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你说,这不是中邪是什么?”

      风卷着片梧桐叶落在孟舜丞的汤碗里,叶尖的焦黑在乳白的汤面上荡开细小的圈。他慢慢用筷子把叶子挑出来,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忽然想起孟舜英小时候喝药的模样——她总爱皱着鼻子,把药碗推给他,九尾在身后不安地晃,直到他往药里掺了蜜,才肯小口小口地抿。
      “那……王上就不气?”年轻妇人的声音里带着怯意,“听说幽王脾气暴,前儿还斩了个进谏的大夫呢。”
      “气?怎么不气?”老妇人嗤笑一声,往嘴里塞了块饼,“气也没法子啊!听说王上现在睡觉都抱着她的披风,那披风是雪白的帛布做的,上面绣的狐狸跟活的似的——啧啧,怕是迷心窍了!”
      孟舜丞把最后一口胡饼塞进嘴里,胡桃的碎渣硌着牙床。他数着碗底的豆粒,忽然听见邻桌的书生在念竹简:“……幽王三年,王之后宫新纳妃,貌若天人,性冷,未尝展颜……”那声音平平淡淡的,像在说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付账时,胡饼师傅用布巾擦着铁鏊,忽然笑道:“小哥儿今儿吃得慢,是在听她们说宫里的新鲜事?”他往鏊子上撒了把芝麻,“说起来也奇,我祖父见过厉王的宠妃,我爹见过宣王的王后,就没听说过哪个娘娘像这位似的,连笑都吝啬。”
      孟舜丞没接话,只是把贝币放在案上。转身时,听见那老妇人还在说:“……我猜啊,定是哪个狐仙附了身,不然怎么生得那般勾人?狐仙都是冷性子,哪会跟凡人似的笑……”
      秋风忽然紧了,卷着满地碎叶往巷子里钻。孟舜丞的红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团要燃起来的火。他快步穿过市坊,脚边的陶片、石子、还有孩童丢弃的骨牌,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路过那棵熟悉的棠梨树时,他抬头望了眼自家的院墙——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摇晃,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低声叹息。
      推开院门的瞬间,他看见玉兰树的落叶积了满地,白得像未化的雪。
      孟舜丞想,又要扫地了。

      两日后的宫墙下,秋露凝在砖缝里结了层薄霜。巡夜的禁军提着灯笼走过时,总能看见个穿灰布襕衫的身影,正蹲在承明殿的廊柱后擦铜鹤——那是新来的夜间值守,名册上写着“阿溪”,眉眼生得俊朗,就是总爱盯着往来的宫人发呆。
      “又在瞅什么?”洒扫的老内侍提着水桶经过,铜勺在桶里晃出哗啦的响,“这承明殿除了王上和那位不笑的娘娘,夜里连只耗子都少见,有什么好看的?”
      阿溪慌忙直起身,手里的抹布在铜鹤翅上蹭出几道亮痕。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砖灰,那是白日里搬金砖时蹭的——为了混进这值守队伍,他故意在招工的禁军面前露了手力气,扛着半人高的金砖走了三里地,脸不红气不喘。
      “没、没瞅什么。”他挠了挠头,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红。这副样貌是他新换的,眉眼比原本柔和些,鼻梁塌了半分,唯独那双眼睛,在灯笼光里亮得惊人,“就是想问问……那位娘娘,今夜会来吗?”
      老内侍“嗤”了声,往铜鹤嘴里倒了勺清水:“你这新来的倒会打听。昨儿后半夜,王上还抱着娘娘在殿里看星图呢,说要把紫微垣的星子摘下来给她当耳坠——你猜怎么着?娘娘盯着星图看了半个时辰,连嘴角都没动一下。”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我看你小子眼神直,莫不是对娘娘有什么心思?”
      阿溪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来,指尖攥得发白:“老丈说笑了!我哪敢?”他垂下眼,声音里掺了点刻意装出来的憨气,“不瞒您说,我是娘娘的远房弟弟,打小在乡下种地。前儿听我娘捎信,说姐姐进了宫,就想着来宫里寻个活计,哪怕远远看一眼呢。”
      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是她弟弟,却不是什么乡下农夫,而是孟舜丞;他来宫里也不是为了看一眼,而是那日在胡饼摊听了那些话,夜里翻来覆去盯着院角的玉兰树,忽然想起孟舜英最怕的不是中邪,是无聊——九尾族的寿命太长,凡夫俗子的新鲜劲对她来说,撑不过三五月。
      正说着,远处传来环佩叮当。阿溪猛地缩到廊柱后,灯笼的光恰好照在他耳后——那里藏着片极淡的红绒,是他特意留下的标记,怕自己换了容貌,连亲姐姐都认不出。
      走来的是两个提灯的宫女,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边走边嘀咕:“王上又让人去寻西域的乐师了,说要奏《胡笳十八拍》逗娘娘笑呢。”“寻来又有什么用?前儿那舞姬翻了七十二个筋斗,娘娘眼皮都没抬一下。”

      阿溪的心沉了沉。他认得那漆盒,是宫里装赏赐的规制。他看着宫女们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忽然想起小时候,孟舜英被族里的长老罚抄族规,也是这副冷淡模样,笔尖在帛书上划过,连呼吸都匀得像钟摆,直到他偷偷塞给她块蜜饯,她才笑出声来。
      “发什么愣?”老内侍用铜勺敲了敲他的背,“该去巡西角门了。那儿偏僻,听说前儿有只白狐狸闯进去,被禁军追得嗷嗷叫——你说邪门不邪门,宫里哪来的狐狸?”
      阿溪的脚步顿了顿。白狐狸?他攥紧袖中的匕首,那上面缠着的红尾毛在夜里泛着暗光。他朝着西角门走去,靴底碾过结霜的石板,发出细碎的响。月光从宫墙的垛口漏下来,在地上织出银网,他忽然觉得这网像极了姐姐的白尾,看似柔软,却能把人裹得密不透风。

      路过御花园的假山时,他听见石洞里传来窸窣的响动。探头去看,只见只雪白的兔子正啃着沾露的三叶草,眼瞳红得像燃着的火——那是他当年送给姐姐的那只,不知何时竟跟着进了宫。兔子见了他,忽然停下咀嚼,竖着耳朵看过来,像是在辨认什么。
      阿溪朝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继续往前走。夜风卷着桂花香漫过来,他忽然懂了孟舜英为什么不总笑——不是中邪,也不是生病,是这人间的热闹太浅,撑不起九尾族骨子里的孤寂。就像这宫墙再高,也圈不住想翻墙的风;赏赐再多,也填不满漫长岁月里的空。
      他走到西角门时,禁军正靠着门柱打盹,腰间的铜剑在月光里泛着冷光。阿溪摸了摸耳后的红绒,忽然笑了——不管她笑不笑,他总能找到法子,让这宫里的日子,过得不那么像座牢笼。
      远处的更漏敲了三下,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他望着承明殿的方向,那里还亮着灯,烛火透过窗纸,映出两个依偎的剪影,像幅被岁月浸黄的画。

      06.
      西角门的铜锁在月光里泛着冷光。阿溪(孟舜丞)将最后一块抹布塞进袖中,耳后的红绒随着脚步轻轻颤动——方才巡夜时,他听见禁军说,今夜那位不笑的娘娘会去御花园的太液池边赏月。
      夜风卷着桂花香漫过宫墙,他贴着廊柱的阴影往前走,靴底碾过结霜的青砖,发出细若蚊蚋的响。路过假山时,那只雪白的兔子忽然从石洞里窜出来,红瞳在暗处亮得惊人,竟一路跟着他的影子,像团会移动的雪。
      “回去。”阿溪低声斥道,指尖在它头顶轻弹了下。兔子却执拗地用鼻尖蹭他的靴面,耳尖抖了抖,忽然朝太液池的方向蹦了两步,又回头望他,像是在引路。
      他心里一动。
      这兔子是孟舜英从小养到大的,灵性远超凡物,此刻反常的举动,莫非是……他攥紧袖中的匕首,加快脚步跟上。

      太液池边的汉白玉栏杆上,积着层薄霜。孟舜英正背对着他站在池边,素白的裙裾被风掀起,像朵将落未落的云。她未梳繁复的发髻,只用支白玉簪绾着长发,月光顺着发梢淌下来,在肩窝积成片细碎的银。
      孟舜丞躲在垂柳的阴影里,心脏撞得肋骨发疼。他看见她抬手拂过池面,指尖划过的地方,竟有细小的冰纹迅速蔓延,转瞬又融成水汽——是九尾族的控冰术,她在排遣无聊。
      兔子忽然窜到她脚边,用脑袋蹭她的裙角。孟舜英低头时,嘴角极快地弯了下,那抹笑意浅得像雾,却让孟舜丞的呼吸骤然停住——他记不清多久没见过她笑了,自从进了这深宫,她的脸就像被冻住的湖面,连涟漪都吝啬泛起。
      “你怎么来了?”孟舜英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惊讶,指尖在兔子耳尖揉了揉。兔子顺势跳进她怀里,红瞳往垂柳的方向瞥了瞥,像是在说“我把人带来了”。
      孟舜丞知道躲不住了。他从树后走出来,灰布襕衫的衣角沾着草屑,在月光里显得有些寒酸。他看见孟舜英的狐耳在发间极快地闪了下,随即隐去,只剩鬓边的发丝被风掀起,拂过她素净的脸颊。
      “路过。”他扯了个谎,目光落在她腕间的银链上——那是用他蜕下的尾毛编的,此刻正缠着颗鸽蛋大的夜明珠,是幽王新赏的。
      孟舜英抱着兔子转过身,月光照亮她眼底的纹路。她的瞳孔比在族里时浅了些,像淬了冰的琉璃,却在看见他耳后红绒的瞬间,泛起层极淡的暖:“你倒有本事,能混进这宫墙。”
      “托姐姐的福。”孟舜丞垂下眼,指尖抠着袖中抹布的边缘,“外面都在传,说娘娘不笑,是中了邪。”
      孟舜英忽然笑了,这次的笑意深了些,眼尾的弧度像月牙:“中邪?他们倒会想。”她抱着兔子往池边的石凳走,白裙扫过地面的霜花,留下串浅浅的印,“坐吧,这儿夜里没人来。”
      孟舜丞在她对面坐下,石凳的凉意透过粗布渗进来,冻得他指尖发麻。他看见她怀里的兔子正啃着颗蜜枣,那是他当年教她腌的,用昆仑山的雪水浸过,甜得发脆。

      “过得如何?”他终于问出这句话,声音干得像被风抽过的草。
      孟舜英摸了摸兔子的耳朵,指尖划过它泛红的眼瞳:“总算有些意思。”
      “意思?”孟舜丞挑眉,想起胡饼摊妇人说的“幽王抱着她上金銮殿”,喉间忽然发紧,“被人当玩意儿逗,也算有意思?”
      “你不懂。”孟舜英摇头,月光在她发间流动,“这人间的帝王,比族里的长老有趣多了。幽王会为了看我笑,让乐师在殿前跳胡旋舞,会把西域进贡的葡萄酿成酒,非要我尝第一口。”她顿了顿,指尖在夜明珠上轻轻划着,“他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捧着颗真心待人,却不知道这真心有多脆。”
      孟舜丞愣住了。他以为她会说宫墙的冷,说规矩的繁,说那些巫医跳大神时的荒诞,却没想她眼里看到的,是这些。
      “前几日他得了幅《江山图》,非要铺在金銮殿的地上,拉着我一起看。”孟舜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指着画里的昆仑山说,‘等开春了,朕带你去那儿打猎,听说那儿的狐狸都是白的’。”
      孟舜丞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昆仑山的白狐,是九尾族的圣地,幽王怎会知道?他忽然想起族里的耆老,那些监视云舟的黑影,心沉得像坠了铅。

      “你别高兴得太早。”他压低声音,眼底的红闪了闪,“凡人的新鲜劲长不了,等他厌了,你这身白毛……”
      “厌了又如何?”孟舜英打断他,抱着兔子站起身,白裙在月光里飘成片云,“我本就不是来求他喜欢的。”她走到池边,抬手将夜明珠扔进水里,珠子沉下去的地方,忽然浮起串水泡,映出池底的景象——是片密密麻麻的符咒,用朱砂混着九尾血画的,能挡一切邪祟。
      孟舜丞猛地站起身:“你在池底布了阵?”
      “不然呢?”孟舜英回头看他,眼里的狡黠像小时候偷摘棠梨时的模样,“幽王虽傻,却也护着我。前几日有个巫医想往我茶里下咒,被他当场砍了手。”她指尖在空中虚虚画了个符,池底的朱砂咒忽然亮起来,映得水面通红,“这阵,算是我谢他的。”
      孟舜丞望着那片红光,忽然想起临行前夜,父母说的“舜英的白尾会引来修士觊觎”。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危险,知道人心,却还是选择留下来,像株在石缝里扎根的玉兰,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长出铠甲。
      “那民女呢?”他忽然问,想起那个被换了脸的姑娘,“在庄子里安好?”
      “托人看过了,”孟舜英点头,抱着兔子往回走,“跟着老嬷嬷学织布,已经许了户农家,开春就嫁。”她走到他面前,忽然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耳后的红绒,“你这伪装倒像,连族里的气息都藏得干干净净。”
      孟舜丞的耳尖瞬间烧起来,像被炭火烫过。他下意识偏头,却撞进她眼底的笑里——那笑意里有疼惜,有无奈,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池底的朱砂咒,浓得化不开。
      “我该走了。”他站起身,袍角扫过石凳的霜,簌簌地落,“禁军快巡到这边了。”
      孟舜英没拦他,只是把怀里的兔子递过来:“把它带走吧,宫里的蜜枣,不如你腌的甜。”
      孟舜丞接过兔子,指尖触到它温热的肚皮,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把这只兔子塞进她怀里,说“姐姐别怕,它跟你一样白”。那时她的白尾还没长齐,毛茸茸的像团雪,抱着兔子笑出了声。
      “多保重。”他转身就走,不敢回头。
      “阿丞。”孟舜英忽然叫他的本名,声音轻得像羽毛,“别总穿灰布,你穿红的好看。”
      孟舜丞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攥紧了怀里的兔子,快步融进垂柳的阴影里。他听见身后传来孟舜英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刻在心上:
      “等合适的那天,我会去找你。”
      夜风卷着桂花香追上来,钻进他的领口,暖得像她刚才的指尖。孟舜丞摸了摸怀里的兔子,它正啃着颗蜜枣,甜香混着兔子的气息,让他忽然觉得,这人间的日子,或许真的像姐姐说的那样,总算有些意思。
      他穿过西角门时,禁军还在打盹,铜剑在月光里泛着冷光。阿溪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兔子,忽然笑了——他知道她那句话的意思。幽王的烽火,是人间的劫,却是他们离开的契机。
      远处的更漏敲了四下,天快亮了。孟舜丞往宫殿外的方向走,耳后的红绒在晨光里泛着暖,像团小小的火。他想,该换件红衫了,姐姐说的,他穿红的好看。

      宫墙的阴影里,孟舜英站在池水边,望着弟弟消失的方向,怀里的夜明珠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腕间。她抬手拂过池面,朱砂咒的红光渐渐隐去,只留下圈浅浅的涟漪,像谁在水面,轻轻笑了声。
      池边的石凳上,还留着颗没吃完的蜜枣,沾着点兔子的绒毛,在晨光里闪着光。

      07.
      “王上,臣……臣有一法子,保管能让娘娘展颜。”
      偏殿内的青铜灯盏燃着幽微火光,映得巫医额角的冷汗愈发清晰。他跪坐在冰凉的金砖上,膝盖早已被寒气浸得发麻,连带着声音都打着颤——谁都瞧见了,案上那只绘着鸾鸟的玉杯刚被王上扫落在地,碎片溅到阶前时,殿内侍奉的宫人连呼吸都屏住了。这位幽王又因娘娘终日敛眉而动怒了,龙椅上那双眼眸里的烦躁,几乎要化作实质的风暴。
      “什么法子?速速说来!”幽王猛地从铺着狐裘的宝座上直起身,玄色龙纹朝服的下摆扫过案几,他身子微微前倾,金冠上的珠串轻晃,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慵懒的眼此刻亮得惊人,显然是真的将这巫医的话听进了心里。自打孟舜英入宫,他见过的笑容屈指可数,后宫的珍宝堆成了山,乐师奏破了琴弦,却连她唇边一丝浅淡的笑意都换不来。
      巫医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幽王一眼,又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朝服的下摆,字斟句酌地开口:“臣……臣以为,可燃烽烟。”
      “烽烟?”幽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间溢出一声嗤笑,那笑声里的寒意让巫医的脊背瞬间绷紧,“你倒是说说,这何曾有过烽火台?难不成要你用唾沫星子点烟?”他猛地一拍案几,玉镇纸“哐当”一声撞在青铜鼎上,“真当寡人是昏聩不明的蠢货?来人!将这信口雌黄的东西拖下去,重打二十板子!”
      侍卫应声上前,巫医吓得面如土色,连声道“王上饶命”,却被拖拽着往外拖。幽王烦躁地抓了抓束发的金冠,指腹碾过发间的玉簪,心头的火气正无处发泄,忽觉身后有一道目光静静落在自己背上。他猛地一扭头,正对上孟舜英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她不知何时立在殿门口,素色的宫装被殿外的晚风拂得微动,手里还攥着一方绣着兰草的丝帕,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他,眼底没有怒意,也没有笑意,倒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幽王的怒意在撞上那双眼眸的刹那,竟像被殿外的晚风卷走了大半。他喉头动了动,方才对巫医的厉色褪去,反倒添了几分不自在,抬手松了松紧勒的玉带,声音也放软了些:“爱妃,你怎么来了?”
      孟舜英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越过他,落在被侍卫拖拽着、仍在哭喊“王上息怒”的巫医身上,素白的指尖轻轻捏紧了丝帕。殿内的烛火在她眼睫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浅如溪:“听闻王上在此动怒,臣妾想着,许是巫医说了什么惹王上不快的话。”
      幽王见她终于肯多说几句,心头的烦躁又散了些,从宝座上起身时,龙靴踩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她面前,才发现她今日鬓边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连平日里常戴的珍珠耳坠都省了,衬得那张本就清瘦的脸愈发苍白。
      “不过是个信口胡说的东西,”他摆了摆手,示意侍卫退下,“竟说要燃烽烟逗你笑,简直荒唐。”
      巫医得了喘息,忙不迭地叩首:“娘娘救命!臣也是急王上之所急,才出此下策啊!”
      孟舜英的视线从巫医身上移开,落在幽王脸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竟难得地漾起一丝涟漪:“烽烟……是边关告急时,用来召集诸侯的信号吧?”
      幽王愣了愣,随即笑道:“正是。这东西是用来保命的,哪能拿来玩笑?”他说着,伸手想去碰她的发鬓,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她微微侧过身,看向殿外沉沉的暮色,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凉意:“王上可知,去年北狄来犯,镇守雁门关的将士,就是望着烽火台上的狼烟,才拼了命守住城门的?”

      幽王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记得孟舜英说,她有一位兄长,便是去年战死在雁门关的。
      “那时烽烟升起,是多少将士的血在烧,”孟舜英的声音轻轻发颤,却依旧挺直了脊背,“如今巫医说要用它来博臣妾一笑,王上觉得,这笑里该掺着多少白骨的寒?”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巫医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方才还觉得自己是“急中生智”,此刻听她一言,才惊出一身冷汗——他竟忘了,这位娘娘的兄长,正是死于烽火狼烟映照的战场之上。
      幽王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才缓缓收回,指尖泛白。他从未想过这一层,只想着如何能让她笑,却忘了她心头那道尚未愈合的伤疤。“是寡人考虑不周,”他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干涩,“这巫医……”
      “巫医也是一片忠心,只是思虑欠妥罢了。”孟舜英打断他,转身看向仍在发抖的巫医,“罚他去太庙抄一百遍《军政》吧,让他好好记记,什么是能碰的,什么是碰不得的。”
      巫医如蒙大赦,连声道谢,踉跄着退了出去。

      偏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幽王望着孟舜英清瘦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殿内的寒气,比地砖更冷的,是她始终不肯为他舒展的眉头。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她转过身,屈膝行了一礼:“时辰不早了,臣妾先行告退。”
      她转身离去时,素色的裙摆在金砖上扫过,像一片羽毛轻轻划过心尖,却留下密密麻麻的痒。幽王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消失在殿门后的身影,忽然抓起案上的玉镇纸,狠狠砸在地上。
      碎裂的声响里,他听见自己低低地骂了一句,不是骂巫医,也不是骂孟舜英,倒像是在骂自己——骂自己坐拥万里江山,却连让一个人真心笑一笑,都做不到。
      殿外的风卷着夜色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个困在笼中的困兽。

      秋意浸骨时,镐京的空气里总飘着若有似无的硝烟味。北狄的铁骑在边境徘徊了半月,斥候传回的消息一日紧过一日,宫墙内的铜钟敲得愈发频繁,连廊下的宫人们都敛了声息,走路时鞋底擦过金砖,只敢发出细碎的响动。
      幽王却在大战在即的前一日傍晚,攥着孟舜英的手腕登上了城楼。
      砖缝里的枯草被风卷得打着旋,城楼下的护城河泛着灰绿的光,远处连绵的山影浸在暮色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幽王的玄色龙袍被猎猎秋风吹得鼓胀,他指着四野,声音里带着酒后的微醺,又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惶惑:“爱妃你看,从这城楼望出去,目之所及,都是寡人的江山。”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城垛上风化的刻痕,那是几代周天子留下的印记。
      “这些都是祖辈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他忽然侧过头,金冠上的珠串垂落,扫过孟舜英的鬓角,“可寡人……总怕守不住。”
      孟舜英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今日穿了件绛色的锦裙,是幽王前几日命尚衣局赶制的,说是这颜色衬得她气色好。可她指尖冰凉,触在粗糙的城砖上,像摸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王上是天命所归,自然守得住。”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幽王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被风吹散在半空。他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怀里:“若真守不住,寡人也定护你周全。”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蒙着一层薄雾的眸子,此刻在暮色里亮得惊人,“你信不信?”
      孟舜英没回答。她望着远处天际线最后一抹残红,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在青丘的日子,那时她和弟弟舜丞总在月下追逐打闹,九尾扫过开满铃兰的草地,能惊起一片流萤。那时的风里没有血腥味,只有草木的清香。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城外传来,像密集的鼓点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城楼下的卫兵忽然爆发出惊恐的呼喊:“是敌军!敌军来了!”
      幽王猛地回头,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铁骑正潮水般涌来,旗帜在暮色里猎猎作响——他们竟在此时突袭了镐京!
      城楼上瞬间乱作一团,侍卫们拔刀的声音、传令兵的嘶吼、百姓的哭喊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水。幽王却异常镇定,他猛地推开孟舜英,转身冲向城楼角落里堆放的草垛,那里还备着些引火的干柴,本是守城时用来防备敌军攀爬的。
      “王上!不可!”侍卫长惊呼着想上前阻拦,却被幽王一脚踹开。他抓起火把,狠狠掷向草垛,干燥的秸秆瞬间燃起烈焰,浓烟滚滚而起,直冲云霄。
      火光映红了幽王的脸,他回头望向孟舜英,脸上竟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笑意:“爱妃莫怕!寡人点燃烽烟,诸侯大军很快就到!”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里格外清晰,“寡人定护你周全!我们会赢!绝不会让你兄长白白牺牲!”

      “兄长?”
      孟舜英怔住了,那句被火光和浓烟裹挟的话,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开。她望着幽王被火焰映照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恍惚。
      哪里来的兄长?
      她因与那民女生得有几分相似,便在那日的胡饼摊前与她换了脸,替她入了宫罢了。
      至于那个所谓的“战死的兄长”,不过是她为了应付宫中盘问,随口编造的谎话。她唯一的亲人,是那个总爱纠结鸡毛蒜皮小事的弟弟,孟舜丞。此刻想来,幽王竟当了真,还时时记挂着她那“牺牲的兄长”,实在是可笑。

      风卷着浓烟掠过城楼,呛得人喉咙发紧。城下的厮杀声越来越近,兵刃相撞的脆响、战马的嘶鸣、人的惨叫,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个镐京笼罩。可孟舜英却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轻,像初春枝头第一朵绽开的花,带着点释然,又带着点嘲讽。她想起这一年来在宫中的日子,幽王为了博她一笑,做了多少荒唐事——送她用南海珍珠串成的帘幕,命乐师在月下奏乐直到天明,甚至因为她随口一句“枫叶好看”,就让人将御花园的桃树全换成枫树。
      他总以为她心里装着国仇家恨,装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兄长,却不知道,她从来都只是一只九尾,只想在人间混过这百年劫数,然后回到青丘,继续和弟弟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你……你笑了?”
      幽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正提着剑与爬上城楼的敌兵厮杀,脸上溅了几滴血,可当他瞥见孟舜英唇边那抹浅浅的笑意时,竟一时忘了动作,被敌兵的长刀划破了手臂也浑然不觉。
      “爱妃,你终于笑了!”他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挥剑砍倒身前的敌兵,声音里满是狂喜,“你笑了就好!寡人死也值了!今日寡人便为你而战,定要守住这江山,告慰你兄长的在天之灵!”
      他提着剑,像一头暴怒的雄狮,朝着蜂拥而上的敌兵冲去。火光在他身后熊熊燃烧,浓烟遮蔽了半边天,可那所谓的诸侯大军,连个影子都没有。谁都知道,诸侯早就被灭掉,再也来不了了。
      孟舜英站在城楼边缘,看着幽王浴血奋战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忽然觉得,这个人或许不是昏聩,只是太傻了。傻到把一句谎话当了真,傻到为一个虚假的执念,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赌上了整个西周的江山。

      厮杀声持续了整整一夜。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浓烟,照在镐京的城楼上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幽王的尸体倒在城楼的角落里,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断剑,眼睛望着孟舜英曾经站过的方向,像是还在期待着什么。
      大军攻破了城门,烧杀抢掠,昔日繁华的镐京,转眼间成了人间炼狱。宫殿的琉璃瓦在火焰中噼啪作响,雕梁画栋被烧成焦炭,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味,连风都带着哭腔。
      孟舜英在混乱中被人拽了一把,她回头,看见孟舜丞那张熟悉的脸。他穿着一身侍卫的衣服,脸上沾着烟灰,眼神却异常明亮。“姐,快走!”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朝着城楼后面的密道跑去。
      火舌舔舐着墙壁,灼热的气浪几乎要将人掀翻。孟舜丞拉着她钻进密道,身后传来宫殿倒塌的巨响。跑到密道尽头,推开那扇通往城外的暗门时,孟舜英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火光冲天的镐京。
      那里,有她扮演了的“褒姒”的痕迹,有幽王荒唐却炽热的执念,有一个王朝最后的挣扎。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走了,姐!”孟舜丞催促道,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灵力在指尖流转。
      孟舜英深吸一口气,不再回头。她体内的灵力被激活,骨骼发出轻微的声响,绛色的锦裙被骤然长出的九条尾巴撑破,雪白的狐毛在晨光里泛着银光。孟舜丞也显了原形,同样是九条蓬松的尾巴,只是比她的略短些。
      两只九尾狐对视一眼,无需多言,转身便朝着城外的深山跑去。他们的身影在林间穿梭,快得像两道闪电,很快就消失在浓密的绿荫里,只留下几片飘落的狐毛,被晨风吹散。
      镐京的战火还在燃烧,新的王已经在诸侯的拥护下登上了王位。没有人知道那个不爱笑的娘娘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褒姒。

      许多年后,镐京的废墟上长出了新的草木,东周的天子在洛邑重建了都城,百姓们渐渐忘了那场惨烈的战乱,却记住了一个荒唐的传说。
      他们说,西周的最后一位王,是个昏庸的君主,他宠爱一位名叫褒姒的美人。那美人生得倾国倾城,却偏偏不爱笑。幽王为了博她一笑,竟听从谗言,点燃了用来召集诸侯的烽火台。诸侯们以为有敌军来犯,匆匆赶来,却发现只是一场闹剧,褒姒见了,终于笑了。
      后来,敌军真的来了,幽王再点燃烽火,却没有诸侯前来救援。镐京被攻破,幽王被杀,西周灭亡。
      人们说,那褒姒是红颜祸水,是她引诱幽王荒废朝政,才断送了大周的江山。说书先生在茶馆里讲起这个故事时,总会拍着桌子感叹:“红颜祸水啊!若不是那褒姒,幽王何至于此?”
      深山林里,两只九尾正趴在溪边喝水。孟舜丞的耳朵动了动,听到了山外传来的说书声,不由得皱起了眉:“姐,他们又在说那个‘褒姒’了,还说你是祸水呢。”
      孟舜英舔了舔爪子上的水珠,眼神平静无波:“随他们说吧。”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城楼上,幽王说要护她周全,说不会让她“兄长”白白牺牲。那时她觉得可笑,可此刻想来,竟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或许,那个傻王到死都不知道,他用江山换来的那一笑,无关国仇家恨,无关生死别离,只是一只九尾终于卸下伪装时,发自内心的释然。

      08.
      “后来你俩便回青丘了?”三七提起紫砂茶壶,将刚沏好的黄山毛峰注进白瓷杯里,茶汤碧清,浮着层细密的茶沫。她把杯子往对面推了推,指尖叩了叩桌面,“说起来,你以前不是总跟你姐别着劲吗?我还记得上次在忘川边见你,你嘴里念叨的全是‘凭什么她是白九尾’。”
      孟舜丞伸手接过茶杯,指腹触到微凉的杯壁,低头吹了吹浮沫。红九尾的狐毛在耳后轻轻颤了颤,像是想起了那些翻涌着戾气的年月。“回了。”他呷了口茶,苦涩的清香漫过舌尖,“青丘的云还是那样,绕着山尖尖打旋,溪边的铃兰也年年开,风水是真好。”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声音低了些:“以前是真傻。总盯着姐姐那条雪白的尾巴看,觉得她天生就该被捧着。族里的长老见了她,眼神都软三分,说她是青丘的祥瑞;连路过的风,都像是特意绕着她的毛打转。”说到这儿,他嗤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反观我这红尾巴,他们总说毛色太烈,怕是镇不住福气。久而久之,我就觉得,她得到的那些爱啊、尊重啊,全是因为那身白毛。”
      “所以就恨上了?”三七挑眉,往自己杯里续了点热水。
      “恨。”孟舜丞答得干脆,眼里闪过丝少年时的执拗,“恨她总能换来族里最软的垫褥,恨祭祀时她永远站在最前排,恨每次犯错,长老们只会摸着我的头说‘舜丞是哥哥,要让着姐姐,将来还要护着她’。”他把杯子往桌上一顿,茶沫晃了晃,“凭什么?她是九尾,我也是;她是龙凤胎里的姐姐,那我还说我是哥哥呢。凭什么她就该被框在‘荣光’里,我就该被钉在‘保护者’的位置上?”
      可这话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
      事务所门外的风卷着花香飘进来,落在茶盏里,漾起细小的涟漪。他忽然想起镐京那场火,姐姐穿着绛色锦裙站在城楼上,背影清瘦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想起她顶替孟舜英的身份时,夜里总偷偷啃着青丘带来的野果,说人间的糕点太甜,腻得心慌。想起她对着铜镜练习蹙眉,说“娘娘刚丧兄,该是这副模样”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疲惫。
      “直到在火场里拉住她的手,”孟舜丞的声音轻了下来,带着点恍然,“她那时候刚显原形,尾巴上的毛被火星燎了好几撮,却还回头看了眼那座烧起来的宫殿。我才突然明白,她哪是什么天生该被宠着的祥瑞?”
      他抬眼看向三七,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他们说她是白九尾,就该端庄、就该顺遂、就该撑起青丘的脸面,可谁问过她想不想?就像在镐京,幽王觉得她该笑,觉得她该念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兄长,她就得天天端着那副悲戚的样子。”
      “那场战乱里,她在城楼上笑的那回。”孟舜丞忽然问,语气里带了点少见的温柔,“不是他们说的什么‘烽火戏诸侯’的笑,是真的……松了口气的笑。像是憋了几百年的气,终于吐出来了。”
      他拿起茶杯,仰头喝了大半,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心尖。“龙凤胎啊,本就该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以前我总觉得她占了所有光,却没瞧见她背对着我的时候,也被那些‘期许’压得喘不过气。”

      “现在不恨了?”三七笑问。
      “早不恨了。”孟舜丞晃了晃尾巴尖,红色的毛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从深林里一起跑回青丘的路上,她尾巴尖的毛勾住了我的尾巴,那时候就不恨了。都是被框住的人,何必再互相扎刺呢?”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像是终于解开了什么心结。事务所外的花开得正盛,有几朵飘进窗棂,落在他没来得及收回的红色尾尖上,像撒了把碎金。

      “你俩如今的花店生意,该是红火的吧?”穗禾端着个白瓷盘从厨房出来,盘子里码着几颗洗得发亮的苹果,他拣了颗最饱满的递过去,指尖还沾着点水珠,“前几日路过街角那家‘青丘小筑’,瞅着门口摆的芍药开得正艳,想来是你们的手笔?”
      孟舜丞伸手接过来,苹果表皮凉丝丝的,带着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潮气。他没顾上擦,张口就咬了一大口,清脆的“咔擦”声在屋里荡开,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了把,含糊道:“可不是嘛!开春后花骨朵跟赶趟似的往外冒,玫瑰、郁金香、风信子……进货的车天天往店里跑。”
      他嚼着苹果,眼睛亮起来:“前阵子情人节,光红玫瑰就卖空了三回,我跟我姐从早忙到晚,连饭都顾不上吃。她剪花枝剪得指尖发红,嘴上骂我笨手笨脚,转头又塞给我块桂花糕——”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住,低头看了眼手里啃剩的苹果核,笑了笑,“现在总算能喘口气了。”
      说着,一颗鸽血红的玉石滚落在他掌心。玉质温润,在光线下透着层朦胧的光晕,仔细看能瞧见里面隐有九尾缠缠的纹路。他把玉石轻轻放在三七摊开的手心里,指尖碰了碰她的指尖,带着点郑重:“这是我姐特意叮嘱的,说当年蒙你提点,这‘护心玉’该物归原主。她嘴硬,非说让我跑腿,其实昨晚往锦袋里塞玉时,翻来覆去看了半宿。”
      他挠了挠头,尾巴毛又支棱起来:“还有啊,当年在忘川边,是你说‘与其困在青丘纠结,不如去人间开花店,闻闻烟火气’。现在店开起来了,客人都说我们家的花带着股子灵气,我琢磨着,这约定也算是圆了。等过阵子淡季,我就拽着我姐来,她总念叨你泡的黄山毛峰,说比青丘的云雾茶有滋味。”
      话音刚落,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拍了下大腿,苹果核差点掉在地上:“哦对了!还有桩事差点忘了说——你们事务所那个叫桃屋的小丫头,就是总爱抱着本《黄帝内经》啃的那个,对吧?”
      见三七和穗禾都点头,他坐直了些,语气里带了点笃定:“前几日我去山里采野蔷薇,撞见个云游的老道士,他掐着指头算天时,嘴里嘀咕着‘天缺欲补,需得三分灵犀、七分赤诚’,还说‘赤心者虽弱,却能承天命’。我当时没在意,回头一想,那小丫头每次给花浇水,都对着花苞碎碎念,说要让它们‘好好长大,别辜负春天’,那股子认真劲儿,可不就是赤诚么?”
      他把苹果核扔进墙角的竹篮里,拍了拍手:“所以啊,别瞧她现在看着不起眼,没准到了补天缺的关头,还真能派上大用场。我姐也说,万物有灵,有时候最不打眼的,反倒藏着大造化。”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他红色的尾尖上,也落在三七掌心的玉石上,两抹亮色交相辉映,倒像是把春天的暖意,都拢进了这小小的屋里。

      09.
      “得了吧,少来这套。”孟舜丞站在事务所门口的石阶上,一只手揣在斜挎的布包里,另一只手挥得跟拨浪鼓似的,“就这两步路,还需得着你送?我尾巴比你腿都长,走得比谁都快。”
      话虽这么说,他脚下却没动,目光扫过门楣上那块“第七夜事务所”的木牌,又落回三七身上,方才那点吊儿郎当的劲儿忽然敛了去。晨光在他耳后的轮廓上镀了层金边,连声音都沉了几分:“说真的,要是……我是说要是,真到了需要搭把手的时候,甭管是三更半夜还是天南海北,给我发个信息就行。”
      他顿了顿,指尖在布包里捏了捏那个装着备用符纸的小竹筒,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跟我姐说好了,店里的花雇人看一段时间完全没问题。青丘的九尾虽不爱掺和人间事,但欠着的情分,总得还。”
      三七靠在门框上,看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想起当年在忘川初见时,这红九尾还梗着脖子说“白九尾才配谈道义”,忍不住弯了弯眼。她把掌心那颗鸽血红玉石往口袋里按了按,玉的凉意透过布面渗出来,倒像是颗定心丸:“知道了。”
      风卷着巷口的槐花香飘过来,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补充道:“等这桩事了了,若是能顺顺当当的,记得带着你姐来。上次说的城南那家醉仙居,我攒着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呢,正好就着你们店里新摘的芍药花下酒。”
      孟舜丞眼里倏地亮了亮,刚要咧嘴笑,又赶紧板住脸,梗着脖子“哼”了一声:“谁稀罕你的酒?不过……我姐倒是念叨过醉仙居的松鼠鳜鱼。”他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时身后划出道红影,“走了!”
      脚步声噔噔噔踩过青石板路,他没回头,却在街角转弯时,故意用卷着块小石子,往事务所的方向弹了弹。石子“嗒”地落在门阶上,像是个孩子气的约定。
      三七看着那抹红色身影消失在巷尾,摸了摸口袋里的玉石,又低头瞥了眼脚边那颗圆滚滚的石子,忽然觉得,这春天的风里,除了槐花香,好像还掺了点青丘狐狸特有的、别扭又热乎的暖意。
      ——九尾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