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盛桃花》蓝水鱼

12、①②

　　万灵司，主殿内院。

　　“你白日要是跟着去了，就知道有多可怕。不过三岁的女娃娃......居然被那样对待，我都说不下去了......”

　　“......我才不去。我最怕凶案现场了，灵主知道我胆子小，除非必要，一般都不会带我。”

　　听了顾安的话，不周抿着唇，表情难看：“真是杀千刀的猖鬼。”

　　她白日在家中补眠，后来霍梦央塞了半只比翼鸟与一颗鸟蛋让她照顾，她不晓内情，没想到居然出了这么多幺蛾子。

　　“不过猖鬼......这可真是个稀罕玩意。”不周道。

　　“可不是。”赵峙啧了声，“荒山的邪灵恶鬼，根源不正，应是遇不到机缘，修不出什么大能耐的，怎的还从师父手里跑了？这不合理啊。”

　　“老大说，这猖鬼背后还有人。”顾修道。

　　“这么说确实靠谱，想必它身后之人道行不浅，不仅来去自如，还能隐藏自己与猖鬼的气息。”赵峙想了想，“不会有什么大妖出世吧？和尚，你觉得呢？”

　　被他称作和尚的这位，是周灵渊手下另一名得力干将，即打涂惜戒鞭，宅心仁厚、心慈手软的出家人，杨善。

　　杨善三十出头，生得壮硕魁梧，豹头环眼，杵那儿跟立了座铁塔似的，坚不可摧。他着件灰扑扑僧袍，草绳与腰间胡乱搭系，十分不修边幅，光头青渗渗锃亮，更添几分狠戾。

　　一手掌擎起，厚实粗粝，手指拈动乌黑油滑的佛珠，他眉头紧锁，面目狰狞：“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赵峙掀个白眼，“我观法师面相，一点都不阿弥，也一点都不陀佛。凶哉恶哉。”

　　“我问你话呢，你得回答我。”赵峙强调道，“可不可能有大妖出世？就那种超厉害的凶兽，比如二百来年前出来过，被钟勉道长灭杀的那个......啊，饕餮！”

　　“贫僧并未亲眼所见。”杨善拈下两颗佛珠，“不打诳语。”

　　赵峙闭眼。看他，费眼：“......你真是没劲透了。”

　　杨善似未听闻：“那猖鬼作恶多端，枉害无辜性命，贫僧悲不自胜，今夜定要做法超度，以慰逝者亡灵。”

　　凶神恶煞的眼中饱含泪光，悲悯道：“阿弥陀佛。”

　　“真是受不来你。”赵峙放弃和他交谈。

　　“不过话说回来，这幕后黑手既然这么有本事，那他什么事不能做？非要让一只猖鬼出来？今夜又突然现身把猖鬼救走，难道他有什么目的，尚未达到？”看够了滑稽戏，不周忽然道。

　　“的确。其中必有猫腻。”顾修也深思道，“再者，沈卓八成是被猖鬼附身了，那如果雄性比翼鸟也是被猖鬼抓走的，它图什么？”

　　“还有，屋里那位。”赵峙朝不远处屋门抬抬下巴，“哪哪都有他，当真只是巧合吗？那未免太巧了吧？”

　　“不知道。”顾安摇头晃脑，“说来这位也是奇葩。上次稀里糊涂闯结界下大狱，这回救了人，再进万灵司，倒成了主殿的座上宾了。”

　　这时，周灵渊自回廊深处行来。她换了身华丽矜贵的黛紫织金裙，钗上的碧绿平安扣在月下漾起冷冷清辉。随着步伐愈进，周灵渊探眸，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

　　几人立时自觉噤声，像赵峙顾安这般淅沥行当的货，身形都板正了些。

　　片刻，周灵渊在他们跟前停下，开口问：“梦央呢？”

　　“霍姑娘给阿媛姑娘看过，确定她无碍，便送她回家了。”其中最稳妥的顾修答道。

　　周灵渊点点头，挑眉：“那你们这是都闲着没事干了？”

　　“不、不是。”顾安咬了舌头。

　　“那还不滚下去。”周灵渊平静道，“该干嘛干嘛。”

　　“是！”几人齐声，立即作鸟兽散。

　　周灵渊：“顾修，顾安。”

　　被叫住的二犬脚下一顿。

　　周灵渊：“罚跑八百圈。”

　　“不是吧......真罚啊......”顾安衔冤负屈，欲扭头替自己陈情，被顾修一把扣住后脑勺，捺了回来。

　　顾修：“是。”

　　然后薅走顾安赶紧跑圈。

　　赵峙唏嘘，拉过不周边逃边碎叨：“师父今晚好大的火气。”

　　不周抖擞：“猖鬼跑了，屋里还关了颗打不得的琉璃蛋儿，当然火大了！”

　　低语随轻风入耳，周灵渊默了默。

　　打不得的琉璃蛋儿？

　　这形容倒合情合理。

　　一碰就掉渣滓的东西，自然打不得。琉璃蛋亦是他，滑不溜秋，拿捏不住。

　　待几人走远，周灵渊转身，向主殿大门走去。

　　。

　　万灵司主殿为议事决策、会客商讨之地，开阔轩昂，四壁沉静，气象森然庄重。

　　两排天楠木太师椅分列排开，木质油润如琥珀蜜蜡，地铺厚重青石方砖，踏之，便能感知一股自然而生的纯净凉意。穹顶高悬，四根朱漆大柱通顶贯地，柱上雕刻了诸多奇珍异兽的图样。

　　邢不惑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仔细观摩这些图样，神色渐渐变化柔软，仿佛见了许久不得见的亲朋挚友，几分怀念，几分眷恋。

　　“唔......那只不对，它犄角不长那样的。”邢不惑喃喃道。

　　胸口突然袭来一阵钝痛，他弯了弯腰，闭目凝神，压抑喉头腥甜，深吸几口气调整。

　　这大殿四角坐了四只古铜香炉，不断吐出丝缕白烟，呼吸间能嗅到一股醇厚气息，邢不惑判断香炉里定是用了上好的檀木，以及一些珍贵药材，舒筋活络，沉心静气，对修行者大有好处。真不愧是万灵司，康庄正道，财大气粗。

　　痛楚减缓几分，邢不惑睁开眼，抹掉额头渗出的冷汗。他回忆先前击中他的黑煞，以及那掐住他脖子的黑手......

　　能将他伤成这样的，定不是猖鬼。是什么？那股力量冰冷阴狠，似曾相识，莫非......

　　邢不惑转头，看向大殿正北方供奉的一尊神像。

　　香火旺盛，武神金身，着铠甲，持长剑，法相威严，眉间的武神印为流水纹。

　　邢不惑沉默地与之对视良久，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大门忽然发出声响，邢不惑才收拢视线，敛眸垂眼。他转回头，就见周灵渊刚进门，回身将大门关好。

　　周灵渊看了邢不惑片刻，几大步走来他面前，邢不惑便摇晃着从椅子上站起，努力朝周灵渊行礼：“灵主大人。”

　　周灵渊：“你脸色怎么更难看了？”

　　“想家想的。”邢不惑咕哝。

　　周灵渊：“......”

　　“少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周灵渊感觉一股无名火蹭一下蹿了起来。

　　邢不惑撇撇嘴，心道灵主大人凶残，没敢再瞎贫。

　　“我错了，灵主大人。”他鹌鹑般瞄了眼周灵渊，琢磨片时，刚要开口再说什么，却被周灵渊打断——

　　“邢不惑，今夜之事多谢你。”周灵渊道。

　　邢不惑眨巴眼，饶有意趣地问：“多谢我？灵主抓我来，难道不是为了盘问我？是要谢我？”

　　周灵渊：“一码归一码。该问的必须问，该谢的也要谢。”

　　周灵渊：“那猖鬼作恶半月有余，身后有恶人相助，我等始终束手无策。今夜若非你看出了猖鬼标记阿媛，并及时施以援手，后果不堪设想。”

　　邢不惑：“所以缘主没事了？”

　　周灵渊：“她和她的郎君都没事。阿媛正在回家的路上，我让人送了她安神的汤药与符咒。”

　　“灵主周全。”邢不惑笑笑。

　　“多谢你。”周灵渊再次道。

　　她语气郑重，话出口时，一抹金光自她心口溢出，凝成金丝念力，钻进了邢不惑眉心。

　　邢不惑身子一晃，瞬时舒畅许多，胸前的痛楚也更缓和了。

　　“灵主明明疑我，却还这样真心实意地谢我啊......”邢不惑轻声道。

　　世态万千，念力这东西，易得又难得。从周灵渊身上获的这缕，也算与众不同了，毕竟阿媛与她非亲非故，邢不惑救的是阿媛，她却谢得如此真意，确有一颗仁爱之心。

　　“自然。”周灵渊理所应当道，“我乃万灵司灵主，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这安都的人与魑魅妖灵。”

　　周灵渊微微停顿，认真道：“邢不惑，我并非不讲道理、不留情面之人，只是按照规矩，安都的魑魅妖灵、修行道人必要过我的眼，尤其你实力忽高忽低，真身难辨，委实蹊跷。你不愿在我面前暴露身份，可却冒险救人，我想你应不是恶人，不行恶事。既然心中无愧，那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不能对我直言？”

　　“......倒也没到难言之隐那种程度。”邢不惑叹气，“只是我说了实话，你肯定也不会信，还会认为我胡诌八扯，没准儿要更加疑我，找我麻烦。”

　　周灵渊不认同：“你不说，怎知我不信？人怎能凭自己臆断，判定他人行为？无论你有任何苦衷，你但说无妨。”

　　邢不惑：“......”

　　周灵渊正直执拗，认死理，邢不惑知她不好糊弄。且......邢不惑多看她一眼——双目赤诚坦然，澈透明亮。她那缕念力精纯柔软，一瞬便温暖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也不太想糊弄了。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胡编乱造更烦，骗一处圆八百处。

　　邢不惑：“你说的，那我说实话，你就放过我。”

　　“好。”周灵渊道，“但你明白，你说假话，我定能觉察，你这次再骗我，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好，我绝不骗你。”邢不惑道。

　　他侧身，手臂抬起，食指指向正北方的金身武神像。

　　“你这是做什么？”周灵渊忙上前一步，“手指武神像，此乃大不敬。”

　　她要拨下邢不惑的手臂，却被邢不惑一闪躲开。

　　“这位你们万灵司主殿供奉的武神。”邢不惑幽幽开口，“算是我的......同胞贤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