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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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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三零五年,人与妖灵于人间共生。
夏六月辛卯夜,无星无月。
平安小巷。幽径黢黑,似永无尽头。
一碧玉年华的女子正拼命奔跑,冷汗将她的薄衫浸湿,那姣好面容上满是惊恐。她不敢回头,朱唇微启不住颤抖,发不出丁点声音。
忽得,女子双膝一软扑倒在地,一团黑影瞬息间由地下生起,自女子前襟而入,水蛇般滑腻地流窜过她全身。女子仰面朝天,瞪大双眼,四肢痉挛搐动。
片时过,女子蓦然脱力,眼中生息全无,七窍缓慢流淌出鲜血,被黑影包裹。
无边夜幕之上,形貌诡谲的硕大黑云迂回游走,一若鬼蛟盘踞,虬躯夭矫,又恍如巨蟒纠缠,蜿蜒逶迤。须臾狂风猝涌,黑云溃散,成烟化雾,连同地面黑影与女子尸体一起消失不见。
继而白月出,恒星现。高穹胜浓墨泼洗,黑海倒悬。
风止,三更过。万窍俱寂,四野沉默。
。
酉时三刻,血色残阳拖曳一地。
风来,窗棂上钩挂的小铜铃悠悠晃晃,然无叮咚声响。铃铛不过指甲大小,于地面落影倒不断长大,倏忽幻化成一玲珑少女,倩影娇娆,心慵意懒地抻了抻腰。
周灵渊着一件绯红鎏金大花裙,正坐妆台前,自琉璃盒中点蘸胭脂,于下唇晕抹。双唇一抿,她皓腕轻提,执起台上极纤细的狼毫笔,吸饱朱砂,在眉心仔细勾画火焰纹。
放笔,周灵渊对着铜镜看了会儿,满意地笑了下。
打开妆奁,目光落到一支古木玉钗上——两股暗色桃花木成钗,独嵌一颗碧绿光滑的平安扣,那绿浓酽欲滴,活灵流动,包容生机。感知到周灵渊的视线,玉钗竟怯怕地抖擞了下。周灵渊眉梢一挑,它立时不抖擞了,乖巧同死物。
周灵渊拿起玉钗,将乌黑长发半挽起。与身上招摇张扬的绯红鎏金相比,她发饰唯用这一支,如是浓墨重彩中亦有矜持留白,艳而不靡,素不寡淡,相得益彰。
窗棂上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这次她叮当作响,俏皮稚嫩的女声随即预报道:“灵主,顾安来了。”
周灵渊抬眼看向屋门,下一刻,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一眉清目秀的少年囫囵滚进来,高喊:“老大老大,狐族幼主找着了!”
周灵渊:“确定?”
“用我项上狗头担保。”顾安连忙道,“那股子狐狸味儿忒熏鼻子,绝对没错。”
他脖颈挺拔,表情颇为得意,话音刚落,身后“嘭”地冒出一朵毛绒绒的大白尾巴,左右横扫两回。
周灵渊见状,稍许嗔怪:“尾巴收好。修炼多少年了?狗尾巴还藏不住?”
小犬妖顾安惭愧,尾巴缩缩,但顽强咕哝:“这不是见了老大你么,那狗子见到主人,就会忍不住摇尾巴嘛。”
周灵渊:“......”
周灵渊多看他一眼,没搭腔,从妆奁里各色的细窄绸带中选出绯红那条,左手拈起,拇指食指抻开一段,然后转脸对窗上的铃铛唤:“不周,过来。”
铃铛即刻自窗棂弹起,灵巧蹦到红绸上挂好。就见她金光一闪,红绸轻柔飘动,丝滑绕过周灵渊右手中指,于腕间缠绵几圈系成花结。周灵渊右手垂落,铃铛便搭在中指根部,摇晃两回。
周灵渊起身,拿来身后刀架上的三尺弯月刀,对顾安道:“走,去逮狐狸崽子。”
。
从茅房出来,邢不惑沾了一身骚臭味。这家主人明摆着嫌弃,开口讲话前先后退半步:“今儿个辛苦你了,按先前谈好的价钱,这是你的工费。”
他将一袋银钱递给邢不惑,邢不惑赶紧接住,掂了掂:“东家,我可是给你解决了大麻烦啊。”
说着上前一步,声情并茂:“你是不知道,你这茅房里的厕鬼厉害着呢,我废了不少劲才收服。你看,这以后啊,你蹲坑时再不会被吹阴风抽屁股了,也不会有小鬼搁你脸上画王八。更重要的是,你茅房的味道已焕然一新,清新爽洁!”
东家:“......”
“哦。”邢不惑又上前一步,双目炯炯有神,“我还修好了漏雨的屋顶呢。”
他两步逼近,人已怼到东家眼巴前儿,熏得人好悬没一跟头厥过去。东家一连撤退,不耐烦地从口袋里多扯出两锭银子,塞邢不惑手中,“给你加这些。”
“别呀,东家......”
“小伙子,年纪轻轻你别贪财,买卖营生重守信,见好就收!”
说罢,东家立地转身进屋,将大门拍死在邢不惑面前。
还欲说些什么的邢不惑:“......”
邢不惑撇撇嘴,叹口气,只好转身离开。
从小路往前,有汪静湖,湖边垂柳千丝,风景秀美。
邢不惑将银子掖进钱袋,挂到腰间,随手拨弄起繁密的柳条撒癔症。骨节分明的大手穿过绿绦,有那么一片刻,指尖忽而成了透明的,又迅速恢复。
邢不惑手一顿,更哀怨了:“我要的也不是钱呐......真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漠。”
他反复看了看手心手背,这当儿树上柳莺欢快地“仔儿”一声,屙下一坨屎,“吧嗒”,正中他掌心。
邢不惑:“......”
邢不惑抬头,认真凝望柳莺,小柳莺翅膀啪啪扑腾,自由自在地飞走了。
……
邢不惑蹲湖边洗手。
湖水清凉润滑,平心静气。
洗了一半,身后远远奔来一只背着粗布小包的土黄狗。黄狗冲到邢不惑跟前端庄蹲坐,而后立马皱起鼻子,蹭屁股后蹿一段。狗张嘴,口吐人言,男声粗哑:“哎呀这味儿。”
埋怨:“我找你半天,你怎么跑这犄角旮旯?”
邢不惑甩甩手上的水,心不在焉:“洗手啊。”
“啊?”黄狗歪头。
邢不惑吊儿郎当地朝黄狗展示双手:“遥想曾经,我也是手一挥翻云覆雨山崩海啸的主儿,如今人老珠黄,英雄迟暮,手再一挥,只有一坨鸟屎。”
且悲情感慨:“邢大眼儿,我好可怜呐!”
黄狗狗脸麻木,对其喟叹不屑一顾,唯纠正道:“说了八千遍,小爷叫朔风,不叫邢大眼儿。”
“就是邢大眼儿。”邢不惑指指黄狗眼珠。
黄狗浑身中规中矩,独到一双大眼,锃明瓦亮,又圆又大,跟刚从清水里濯洗出的两颗琥珀球儿似的。他刚开灵窍就跟着邢不惑,算算也有十几年,虽至今尚未化形,但也受邢不惑指点许多,修为精进,遂邢不惑十分自觉地用了自己姓氏,为他取花名“邢大眼儿”。
邢大眼儿......朔风......算了。这人死德行,早习惯了,懒得掰扯。
邢大眼儿认真观察邢不惑,大眼儿中透露一股诡异的惆怅:“看你这样子,这次也没收到念力?”
“是啊。人家给足我银钱,但没真心实意感谢我一点。”邢不惑与邢大眼儿对视。
所谓念力,是这世间万灵的敬谢之情,魑魅妖灵、亦或肉体凡胎,只要发自内心地敬爱崇谢对方,便会产生念力。而因为某些原因,邢不惑要靠这东西活命。
邢大眼儿垂眸,略微低头,该是在思考罢,活脱脱弄出了一副独坐愁城,殚精竭虑的气派。
瞧瞧,多像个人。
邢不惑闷声乐了。
“......你还笑得出来?”邢大眼儿乜斜他,“你接委托抓厕鬼,连茅房都额外补了,就是为了念力,结果半点捞不着,白混一身臭气,你竟然笑这么开心?”
邢不惑脸上仍带笑,不语。他弹弹腰间一只古旧了的小酒葫芦,然后将其薅下,挂去邢大眼儿脖子上。
邢大眼儿被压得点了下头:“这么沉,装什么了?”
“厕鬼。”
“厕......”邢大眼儿烦,“这葫芦不是装山海灵髓的吗?你把厕鬼塞进去?”
“别这样,人家又不是生来就臭。”邢不惑撸狗头,“一个小娃娃,无辜枉死成了地缚灵,离不开茅房才臭的。用山海灵髓灌灌,回头再加点药材,保准出来时候香喷喷白净净。”
乾坤浩荡,灵韵周流。山河表里无边,生息吐纳自含造化玄机。这山海灵髓便是之一,即千山万海的灵气馈赠,无色无味,澄怀者得见,于修行大有裨益。
邢大眼儿刚修行时邢不惑经常采给他,现下他自己也能采取了,倒不眼红吧。但就烦。不过看在邢不惑按头的手法不错上......
“你先带厕鬼回去。”
享受被打断,邢大眼儿睁大眯缝的眼珠:“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邢不惑捏起狗头中间那撮毛,搓成冲天鬏:“下一个委托是什么?”
“......你还能行吗?”邢大眼儿迟疑,“三天没收到念力,你应该已经开始难受了吧?”
“不行也得行。”邢不惑淡淡道。
他脖子上挂了一条皮绳,上头拴着截不足小拇指长的树杈,邢不惑话音刚落,树杈忽得颤了下,同时发出一瞬绿光。
邢大眼儿看见,狗眼晦黯:“行吧。”
他转过身:“张记布庄的张老太太丢了猫,委托我们找。三花,女猫,鸳鸯眼,叫康宁。”
邢不惑从邢大眼儿的背包里掏出一幅画。
该说不说,画得相当......应物象形,气韵生动。
邢不惑分不清是耗子还是猫:“还有别的线索吗?就一幅画?”
“包里还有一件康宁常穿的衣服。我就觉得这画不行,专门偷来的。”
“衣服”俩字,邢大眼儿说时扬扬脑袋,语气也飘了几分。
约莫是向往了。
邢不惑点头:“等下马上给人还回去。”
他琢磨过后扯二尺破布头,给邢大眼儿随便缝巴条小肚兜对付对付。
衣服应是张老太手工做的,面料柔软,针脚精致,上头甚至绣了朵张老太喜爱的大牡丹,足以见得康宁有多受宠。
邢不惑从衣服上找到了几根猫毛:“好,没问题了。”
“那你早去早回。”邢大眼儿扭脖儿看他。
“嗯。”邢不惑欣赏狗头顶的冲天鬏,“去吧独角大王。”
邢大眼儿翻大白眼儿:“去吧臭玩意儿。”
然后逃瘟似得飞奔走狗,冷血无情。
邢不惑反应了下,闻闻自己衣袖......
臭不可当。
还是赶紧找完猫,回去洗个花瓣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