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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北漠载离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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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那次我会陷入昏迷,是你告诉墨魆的。”艾玙说话时声音很轻,语速平缓,可每一个字都清晰分明,带着一种无需高声、却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笃定。
林熙和身上的卦象颤了颤,像是被戳中了心事。
“艾玙,你别怪我。”林熙和的声音从卦盘深处传来,“那时你的鬼气快破体了,必须要有人看着我才能放心。兜来转去,我还是找到了墨魆,逼着你们重逢。”
“为什么啊?”艾玙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上林熙和结晶化的胸口,“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值得吗?”
林熙和“看”着艾玙的眼睛,那双曾映过悬壶山雪、青崖镇雨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困惑与痛楚,是他见过最干净的颜色,干净得让他觉得,自己这满身的卦象都污了它。
“因为……”林熙和忽然轻笑一声,“当然是因为我恨你啊,艾玙。”他身上的银线猛地绷紧,勒得结晶化的皮肤裂开细缝,渗出血珠。
“我恨死你了。”林熙和重复道,语气狠戾,可胸口的因果罗盘骤然亮起来,映出青崖镇的别苑,映出别苑的石榴花,映出那些被他藏在恨字底下的、温柔的碎片。
艾玙怔住了。
恨?
恨一个人,会透支阳寿为他推演命途?
恨一个人,会把自己熬成活卦象,只为换他安稳?
恨一个人,会在即将引爆自毁卦象前,还对着他胸口的鬼气发愁?
他不懂。
这世上的道理艾玙懂了许多,观天象知阴晴,看星轨晓祸福,却看不懂林熙和眼里翻涌的卦象,看不懂那句“恨死你了”里,藏着怎样滚烫的、不敢说出口的真心。
林熙和看着艾玙茫然的样子,卦盘上的纹路忽然黯淡下去。他想说点什么,但喉咙被因果线缠住,只能发出嗬嗬的轻响。
罢了,不懂也好。
有些事情,本就不该让这双干净的眼睛看见。
林熙和晃了晃,不是卦象流转的轻颤,是整个身体的倾斜,仿佛被狂风折断的芦苇。
艾玙下意识伸手,正好托住林熙和结晶化的后背,冰凉,坚硬,却在掌心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碎裂。
“咳……”
林熙和的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声响,那些缠绕周身的银线忽然渗出血珠,顺着结晶的纹路往下淌,红得刺目,像融化的朱砂。
林熙和抬起手,指尖还沾着自己的血,颤抖着抚上艾玙的脸。
那触感很轻,带着濒死的凉。
“还有件事……”林熙和的声音比蚊子还轻,卦盘上的纹路已黯淡得几乎看不见,“想求你……”
“你说。”艾玙的声音发紧,扶着他的手不自觉用了力。
林熙和的指尖在艾玙脸颊上蹭了蹭,似是想记住这温度。
“别……忘记我。”
不是记得我,是别忘记,像怕自己在这世间的痕迹太浅,风一吹就散了。
艾玙还没来得及应声,林熙和的手臂突然垂落,整个人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身上的卦象在这一刻骤然清明,那些杂乱的银线温顺了一瞬,映出青崖镇的阳光,映出他望向自己时的笑,映出那句没说出口的“其实我不恨你”。
这是林熙和沦为活卦象后,唯一一次,像个人。
紧接着,银线猛地绷紧,如无数条收紧的绳索,缠住林熙和的身体往殿后拖去。
那里是星盘深处的阴影,是因果线的归宿,像一张张开的巨口。
艾玙的手悬在半空,没去抓。他看见银线勒进林熙和的皮肉,看见结晶的碎片簌簌往下掉,知道此刻但凡用力拉扯,只会让他被线割得更碎,疼得更甚。
只能看着,看着那些银线拖着林熙和往后退,一点一点没入阴影。他怀里还残留着林熙和的体温,指尖还沾着他的血,可眼前的人,正被因果拖向一个他再也够不到的地方。
艾玙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空得厉害,仿若悬壶山的冬天,冻住了所有情绪。
直到林熙和的衣角彻底消失在阴影里,殿内只剩下银线抽离时带起的冷风,艾玙才缓缓收回手。
掌心的血已经凉透了。
此生,再无林熙和。
艾玙走出观星殿时,暮色已经漫了上来,他脸上的血还没干透,一道从眉骨蜿蜒到下颌,像极了未干的朱砂笔痕,衬得本就清瘦的轮廓愈发冷峭。
艾玙本就生得清绝,眉骨高,眼窝深,平日里一双眼似含着雪,此刻沾了血,仿佛一幅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凄艳又冷寂。
墨魆快步上前,从袖中摸出干净的手帕,想替艾玙擦去血迹,可指尖刚碰到他的脸颊,那血就顺着肌理往旁漫,越擦越乱,反倒把他苍白的皮肤衬得愈发透明。
艾玙任他动作,眼里一片茫然。
方才林熙和倒在他怀里的重量,银线勒进皮肉的触感,那句“别忘记我”的余温,都还清晰得像在眼前,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堵着冰,连呼吸都带着凉意。
忽地,殿内吹来一阵风,卷着张纸条飘到艾玙面前。
艾玙抬手,两指轻轻捻住,是林熙和的字迹,潦草却有力,上面写着……
艾玙捏着纸条看了片刻,转身递给守在殿外的天机玉府弟子,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给你们长老,我走了。”
一路无话。
他们走了很久,从白玉宫的石阶走到荒野的土路,夕阳落了又升,晨雾散了又聚。
墨魆始终跟在艾玙身侧,不远不近。
这天傍晚,两人站在一道山梁上,望着远处垂下的落日,把天际染成烧红的绸缎。
艾玙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我该去哪?”
墨魆没回答,只是望着艾玙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遮住眼底的情绪,仅剩一片苍白的皮肤,和皮肤上未褪尽的血痕。
过了许久,艾玙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慢慢道:“该去元城了,我们还要往北走。”
艾玙顿了顿,转头看向墨魆,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墨魆,你留下吧。”
墨魆摇头,动作很轻,却异常坚定:“你去哪,我就去哪。”
艾玙看着墨魆,看了很久,然后慢慢点头。他的嘴角似乎想牵起一个笑,却没成功,反倒显得有些呆傻,明明眼底藏着翻涌的悲伤,但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一丝颤抖都透不出来。
“好,”艾玙道,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我们去元城。”
风从山梁上吹过,卷起艾玙的衣摆,也卷起他没说出口的话。
往北去,去元城,去面对那些躲不开的劫。
北方的旷野里,残雪还没褪尽,光秃秃的树枝乱晃,一眼望去是茫茫的白,连太阳都像被冻住了,只在灰云里透出点淡淡的光。
可往南去的方向,风里已带着暖意,河畔的芦苇丛里已钻出青嫩的芽,顺着水纹轻轻动,坡地上的荠菜冒出星星点点的白。
艾玙拢了拢身上的棉袍,将领口系得更紧些,脚下的路还覆着薄冰,可他抬头望向北方时,眼神却很坚定。
两人迎着风雪往北去,身后是渐远的暖意与花香,身前是未散的严寒与冰封。
有些路注定要朝着更冷的地方走,哪怕身后已是春暖花开。
元城的风裹着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
艾玙站在客栈二楼的窗边,看着楼下往来的人群,对墨魆道:“你去探探消息,看看最近城里有没有异状。”
墨魆眉头紧锁:“我不放心。”
墨魆知道艾玙身上的鬼气越来越重,离得远了,总怕出事。
艾玙转过身,抬手握住墨魆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刚触碰到墨魆的皮肤,袖口便猛地窜出一缕浓黑的鬼气,那鬼气不再是平日的游散状,而是凝成一束漆黑的绳,猛地窜出袖口。
绳身布满细密的倒刺,瞬间缠上墨魆的手腕。
倒刺尖端泛着幽光,深深嵌进皮肉,却没见血,只顺着肌理往里钻,所过之处,留下一道蜿蜒的黑痕,如同一道活的咒印,在墨魆腕骨内侧突突跳动。
那黑痕里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影子在动,是艾玙的鬼气与墨魆的气息正在纠缠、相融,最终凝成一枚玄色的印记,边缘还在微微翕动,像颗嵌进肉里的活物。
“嘶——”墨魆闷哼一声,只觉那鬼气带着刺骨的寒意钻进皮肉,顺着血脉往心口爬,但在抵达心脏前停住,化作一枚玄色的印记,嵌在他腕骨内侧。
艾玙松开手,“这是我的气息,无论你在元城哪个角落,无论我在哪,只要你想找,它就会发烫,会指引方向。就算……就算我被什么困住,你也能循着这气息找到我。”
墨魆看着腕上的印记,又看向艾玙眼底翻涌的黑气,那鬼气因刚才的催动,正绕着他的眼瞳打转,让他整个人透着股妖异的狠厉。
墨魆知道这连接有多凶险,鬼气入体,稍有不慎便会反噬,可艾玙既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他抬手按住腕上的印记,那里的温度正顺着血脉蔓延。
“好。”墨魆点头,声音沉而稳,“我很快回来。”
艾玙“嗯”了一声,目送墨魆下楼。
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动艾玙的衣袍,腕上那缕送出的鬼气残留着余温,像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系着他,一头系着走向人群深处的墨魆。
皇城的朱漆大门比记忆中沉了许多,艾玙踏进去时,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发出沉闷的响。
艾玙迎面撞见几个禁军,竟是当年一同逼宫的旧部,如今铠甲上绣着九方子墨的龙纹,见了他,眼神复杂地低下头去。
琥珀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气息贴在艾玙耳边,像一片冰凉的羽毛:“宫里乱得很,小心些。左边偏殿,快一些,阿离要坚持不住了。”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猛地冲过来,攥住艾玙的胳膊就往另一边偏殿拽。
是李卷柏,他官服的前襟沾着污渍,脸色惨白:“艾玙!你可算来了,快跟我走!”
“怎么了?”艾玙被他拽得一个踉跄。
李卷柏脚步没停,声音压得极低:“有刺客!陛下中了毒,现在太医还在里面围着呢!”
艾玙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神清明得近乎冷硬:“会死吗?”
“闭嘴!”李卷柏吓得差点跳起来,伸手就去捂艾玙的嘴,“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不怕掉脑袋吗!”
艾玙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背影决绝:“我先去见个人。”
“你疯了吗?”李卷柏在他身后低吼,“现在宫里戒严,到处都是卫兵——”
“既然有刺客,就得找线索。”艾玙头也不回,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我去见的人,见过刺客的身手。”
李卷柏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艾玙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终究没再追上去。
艾玙闯进那间偏僻的偏殿时,浓重的血腥味挤满了整个房间。
阿离趴在床沿,单薄的肩膀剧烈起伏,每咳一声,嘴角就溢出一点黑血,染红了青灰色的被褥。
“阿离。”艾玙快步上前扶住他,指尖触到他后背,只觉得一片滚烫,“是我,艾玙,我回来了。”
阿离的身体猛地一僵,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原本浑浊蒙尘,此刻骤然清明,亮得吓人,可那是回光返照的亮,是油灯燃尽前最后一跳的火苗。
阿离死死抓住艾玙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艾玙的肉里:“看……看我。”
阿离的另一只手原本垂在身侧,此刻缓缓抬起。
胳膊因为脱力而不住颤抖,却硬是绷紧了肌肉,保持着握剑的姿势虎口张开,四指扣住掌心,手腕微微内收,像正握着一把无形的剑。
接着,手臂猛地向前一送,轨迹刁钻,带着一股凌厉的狠劲,但在中途顿住,指尖虚虚一挑,又迅速翻腕,手背朝上,指尖斜斜指向地面,那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却透着一股熟悉的韵律。
“像……像这样……”阿离的声音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半天,眼神死死盯着艾玙,生怕他漏看一个细节,“再……再这样……”
阿离又重复了一遍,手腕翻转时,因为牵动伤口,疼得浑身一颤,黑血从嘴角涌得更凶了。
艾玙看着那招式,这起手式,带着茶家符咒的灵动,腕间翻转的弧度,像极了画符时笔锋的转折。
阿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还……还像……无情慕昭的剑招……”
艾玙彻底愣住了。
茶家与沧溟玄阙,一个擅符咒,一个精剑道,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刺客的身手怎会同时沾着两派的影子?
“还有吗?”
“没有什么大事,我就是……就是想死在你的怀里。”阿离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气息奄奄里带着恳求和执念,可眼泪源源不断掉下来:“我的命是你救的,魂归你身边,也算是……魂归故里了。”
阿离颤抖着抬起手,枯槁的指尖抓住艾玙的袖口,指甲缝里还嵌着逃亡时沾的泥垢,黑黢黢的,蹭在艾玙干净的衣料上。
喉间发出破碎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被刀刃绞碎了才勉强吐出来:“没什么要紧事……真的……”
阿离的指尖徒劳地往前探,想再贴近艾玙的心口一点,但没了力气,只能软软地搭在那片布料上:“我只是……想在你怀里合眼。当年在……”
话没说完,剧烈的咳嗽让阿离猛地弓起脊背,似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鸟,殷红的血顺着衣襟往下晕,“让我葬在你身边好吗?别烧我……我怕烟,烟一散,就再也寻不到你了……”
阿离再次浑浊的瞳孔里,映着艾玙模糊的轮廓,那是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看清的人。
枯槁的手终于垂落,砸在床沿上,发出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只余下最后一句气音,散在风里:“带我回家……”
艾玙僵在原地,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初见时的场景,那时的阿离和他一样跪着乞讨,浑身是伤,眼神呆滞,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艾玙那时刚摸透了乞讨的门道,见他总讨不到东西,便好心教他。
“见着穿绸缎的就哭,声音要哑,说自己爹娘死了。见着挎篮子的农妇就笑,说句吉利话,她们心软,多半会给个窝头。讨不到银钱就算了,有点吃食也好,你这样迟早要饿死的。”
可他学不会。让他哭,他只会抿着嘴掉眼泪,半点声音都发不出。让他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吓跑了好几个想给吃食的人。
“你怎么这么笨。”艾玙那时也不大,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但还是把自己讨来的半块饼分了他一半。
阿离接过饼,没立刻吃,就那么攥在手里,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小声说:“我爹娘……真的死了。”
艾玙愣了愣,才知道这呆子不是学不会,是说不出谎话。
如今想来,阿离这一辈子,好像都带着这份笨。学不会讨巧,学不会退缩,认定了一件事,就拼了命也要做到,就像当年攥着半块饼不肯吃,非要等他一起分,就像如今断了经脉,也要憋着最后一口气,把那剑法招式刻进他眼里。
像给他取名字时,自己随口道:“你字离卦,你便叫我阿离吧。”
就叫阿离,艾玙,字离卦,那人说就叫离卦的阿离。
到死,艾玙都不知道他的本名。当时还觉得这人呆头呆脑的,问一句才答一句,半点机灵劲儿都没有,可就是这个呆头呆脑的阿离,记了他这么多年,念了他这么多年,连最后求的,也不过是一个能靠着他合眼的归宿。
艾玙缓缓蹲下身,重新握住他垂落的手。
那只手已经凉透了,可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仿佛临死前,还在攥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好。”艾玙听见自己说,声音消散在风里,却又沉甸甸地落在人心上,“不烧你,带你走。”
带你回家。
李卷柏在回廊尽头等得焦躁,见艾玙出来,一把拉住他就往偏殿外走,脚步匆匆,声音压得极低:“阿离是在宫外的空地上被发现的,浑身经脉都断了,想来是拼了命才从刺客手里逃出来的。”
李卷柏回头看了眼那间偏殿,眼里带着惋惜:“你是没瞧见,他被抬回来时只剩一口气了,大夫都说撑不过半个时辰。可他偏吊着最后一丝劲,谁说话都不理,就那么睁着眼等,我们都猜不透他在等什么……”
说到这里,李卷柏叹了口气,拍了拍艾玙的胳膊:“直到刚才见你进去,他那眼神才算活了。后来才想明白,他哪是想等谁?是憋着股劲,非要把那黑衣人的剑法告诉你不可。”
“他哪是为了报仇?”李卷柏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他就是觉得,那些招式路数,你或许用得上。这呆子,到死都在想你的事。”
艾玙沉默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