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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色彩下的裂痕与靠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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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教室的空气里永远漂浮着松节油、水彩和铅笔屑混合的独特气味。巨大的天窗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倾斜的光柱,尘埃在光路中无声舞蹈。文青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画板隔绝出一小片她的领地。画纸上,一幅未完成的炭笔素描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扭曲的、相互纠缠的枯枝从压抑的深灰色背景中挣扎而出,枝头却诡异地绽放着几朵用白色炭精提亮的小花,脆弱又倔强。那是她昨夜蜷缩在冰冷房间里的情绪投射。
“文青同学这幅作品,”戴着圆框眼镜的美术老师张教授站在画架旁,指尖推了推镜框,声音里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挑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技法上,光影的对比,线条的力度,尤其是这种…挣扎与脆弱并存的生命力表达,非常成熟,甚至可以说是超乎你们这个年纪的深刻。”
教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叹和窃窃私语。文青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炭笔的碎屑,仿佛被评价的是别人。表扬?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审视。
“但是,”张教授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你的创作态度,文青同学,太过封闭和消极了!艺术需要交流,需要碰撞!一个人闷着头画,能走多远?”他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文青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下个课题是双人合作创作一幅能表达‘共生’主题的综合材料作品。我希望你能借此机会,学会打开自己,融入集体!”
文青的脊背瞬间绷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合作?和谁?这简直是酷刑!她几乎能想象那些好奇或排斥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就在全班陷入一种微妙的静默,无人敢轻易接这个“烫手山芋”时,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划破了空气。
“老师!我想和文青一组!”
所有目光,惊愕的、好奇的、看戏的,齐刷刷地聚焦在举着手的陈心身上。她站得笔直,脸上带着惯常的、仿佛能融化寒冰的笑容,目光却异常认真地看向张教授,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僵硬的文青,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王莉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文青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脸颊,随即又被冰冷的窘迫取代。又是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永远在挑战她忍耐极限的太阳!她几乎想立刻站起来拒绝,但张教授已经满意地点了头:“好!陈心主动,很好!那就这么定了!希望你们能碰撞出精彩的火花。”
火花?文青在心里冷笑。她只想把这个多管闲事的太阳浇灭。放学后的画室空旷而安静,只剩下她们两人。巨大的画布支在中央,像一片等待开垦的荒原。颜料、画刷、各种废弃的布料、旧报纸杂乱地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弥漫着一种混合的、略带刺激性的气息。
文青抱着手臂,远远地靠在窗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她打定主意,陈心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她绝不参与。
陈心似乎完全不在意她的抗拒。她脱掉校服外套,只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利落地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她先是绕着画布走了两圈,指尖轻轻划过粗糙的布面,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得仿佛在聆听画布的低语。然后,她开始在材料堆里翻找,动作麻利而富有目的性。她捡起一块褪色的靛蓝色旧牛仔布,又拿起几张印着模糊铅字的旧报纸碎片,甚至从角落捡了几片干枯的梧桐叶,小心翼翼地放在画布一角比划着。
文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心。那个总是笑容灿烂、仿佛无忧无虑的女孩,此刻沉浸在创作的专注里,侧脸的线条在夕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而坚定。她眼神里的光芒不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热情,而是一种沉静的、向内探索的力量。她抿着唇,时而凝思,时而在速写本上快速勾勒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安神的韵律。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文青心底蔓延。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陈心,剥离了她那过于耀眼的“阳光”外壳,看到了一个同样拥有专注内核、甚至带着一丝执拗的灵魂。这发现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慌乱,仿佛原本清晰的界限开始模糊。为了打破这种让她不适的沉默和观察,文青终于动了。她冷着脸走到颜料桌前,拿起一瓶浓稠的深红色丙烯,准备随便泼点什么上去应付差事。就在她拧开瓶盖,试图将颜料倒进调色盘时,手肘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一个半满的洗笔筒。
“哐当——哗啦!”
洗笔筒应声翻倒,浑浊的、混合着各种颜色的脏水如同一条污浊的小溪,瞬间倾泻而下,精准地浇在了正蹲在画布前比划枯叶位置的陈心身上!
“啊!”陈心短促地惊叫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深红、靛蓝、墨黑……脏污的颜料水迅速在她白色的T恤上蔓延开来,从肩膀一路蜿蜒到腰间,留下一大片刺目而狼狈的污迹。冰凉的液体渗透布料,紧贴皮肤。
“对…对不起!”文青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慌。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帮忙擦拭,手指刚触碰到那片湿冷的布料边缘——
陈心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像被电流击中。
文青的手指也顿住了。她的目光凝固在陈心因为动作而微微掀起的T恤下摆边缘。在那片被颜料污渍模糊的、白皙的腰侧皮肤上,赫然横亘着一道大约十厘米长的、颜色浅淡却依旧清晰可见的疤痕!那疤痕的走向有些奇特,边缘并不平滑,像是…某种撕裂后愈合的痕迹。
时间仿佛凝固了。画室里只剩下颜料滴落的“啪嗒”声和两人陡然变得清晰可闻的呼吸声。空气里松节油的味道变得格外刺鼻。
文青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她抬起头,撞进陈心的眼睛里。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闪过一抹来不及掩饰的痛楚和慌乱,像被突然掀开了某个尘封的、不愿示人的角落。阳光的背后,原来也有阴影。这认知像一颗沉重的石子,狠狠砸进文青的心湖,激起千层浪。她自己的手腕,在衣袖的遮掩下,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
陈心迅速拉下衣摆,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试图驱散这凝固的尴尬:“没…没事!这颜料…还挺有抽象艺术感的,呵呵…我去处理一下。”她转身快步走向洗手间,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和逃避。
文青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刚才触碰到的、冰凉而湿漉的布料触感,以及…那道疤痕在脑海中留下的深刻印记。她的道歉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无声的震动。原来,她们之间并非只有阳光与阴霾的绝对对立。那道疤痕,像一道隐秘的桥梁,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背负着伤痕的灵魂。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一丝同病相怜的酸涩以及更深沉困惑的情绪,在她冰冷的心壁上悄然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