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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罪恶与墙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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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通斋内堂的光线比门口更昏暗,空气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尘埃的味道。
刘伯佝偻着背,颤巍巍地点亮了一盏老式煤油灯,映照出满墙高耸的博古架和红木柜。
这里更像一个尘封的博物馆,而非当铺。
刘伯示意他们稍等,拄着一根枣木拐杖走到靠墙的一个红木立柜前。
立柜表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和瑞兽图案,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刘伯在柜子侧面一个蝙蝠形状的凸起上,按照某种特定的节奏和顺序,用力地按了几下。
“咔哒…咔…哒哒…”
一阵轻微的机括转动声从柜子内部传来。
紧接着,刘伯走到柜子正面。
柜门中央有一个雕刻着太极图案的圆形区域,他将铁符令小心嵌入,凹痕与阴阳鱼眼完美契合。
沉睡百年的机关被唤醒了。
立柜中央一块柜板竟然向内凹陷,缓缓地向侧面滑动,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方形洞口!
暗格!
刘伯从煤油灯旁拿起一盏带玻璃罩的小马灯,点燃,光线投入暗格。
他探手进去摸索了片刻,捧出一个用深蓝色厚棉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包裹不大,但入手似乎很有分量。
他将包裹郑重地放在旁边的八仙桌上,退开一步,对着包裹,也对着暗格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口中念念有词。
做完这一切,他才示意向满他们上前。
“东西,就在里面了。”
刘伯的声音带着疲惫和解脱。
刀疤陈和向满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和期待。
赵爷也屏住了呼吸。
向满上前一步,解开了包裹上系着的布绳,一层层掀开。
里面有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个深棕色,印着银行徽记和国家金库字样的硬皮本子,是一张定期储蓄存单。
向满的心跳加速,翻开存单。
开户行是早已合并消失的“望海市人民银行第三储蓄所”。户名是孙茂才,存入日期为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五日。
存入金额一栏是一长串的零,存期一栏写着永久。
利息滚存,利滚利将近半个世纪!
旁边的备注栏注明了,此存单为特定历史时期特殊储备凭证,凭此单及预留印鉴或指定代理人凭证,可在指定银行办理兑付或转存手续。
巨大的惊喜瞬间贯穿向满全身。
有了这张存单,阿婆的天价医疗费,海滨街的存续,甚至更多,都有了坚实的保障!
第二样是一本用牛皮纸做封面的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向满疑惑地翻开。
里面是用钢笔绘制的人物肖像,每一页画着一个人,旁边用极小的字标注着姓名、职务、特征,以及时间、地点和数额不等的款项记录。
向满急速扫过那些画像和记录。
这不是普通的画册。
这是一本行贿受贿的隐秘账本!
画像上的人,大多穿着那个特殊年代的制服,职位显赫。
其中一页画着一个脑袋微秃、眼神阴鸷的中年男人,而旁边的标注却让向满瞳孔骤缩。
“王振国,原市革委会纠察队队长。特征:左眉骨处有一道寸长刀疤。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三日,收受济世堂地契‘保管费’:黄金五两。
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五日,收受‘封口费’,现大洋三百块。
一九六九年九月二十日,收受‘结案费’,翡翠扳指一枚。”
“秃鹰”!
孙茂才血书中提到的那个索命的“秃鹰”!那个直接导致了孙茂才惨死的罪魁祸首!
向满继续翻看,止不住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这本账本涉及的人员远不止“秃鹰”一人。
后面几页还记录着其他一些在那个年代手握权力,后来摇身一变、成为望海市各界“名流”的人物。
其中一页的画像,更是让向满的血液几乎要凝固。
画像上的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成功人士的矜持笑容。
“张德海,原市物资局调度员。特征:右耳垂缺一小块。
一九六九年七月十日,收受‘物资批条费’:现大洋一百五十块。此人精于钻营,后下海经商,据闻与旭辉地产关系匪浅。”
张德海不就是张廷辉?
旭辉地产?
那不就是现在负责海滨街拆迁项目的旭辉集团的董事长吗?那个在幕后指挥张经理的张大老板!
向满猛地合上账本。
这张廷辉,当年竟然是王振国的爪牙!靠侵吞国家物资、收受贿赂起家。而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道貌岸然的大地产商,还要来拆掉孙茂才和林秀英守护了一辈子的海滨街!
这本罪恶的记录足以将张廷辉,王振国以及他们那一伙人彻底打入地狱。
“刘伯…”
向满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震惊而发颤,她举起账本,“这个…孙先生他…”
刘伯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悲悯,点点头:“孙先生…他咽不下那口气啊。这本东西,是他用命换来的…也是悬在那些人头上的一把刀。
他当年交代老掌柜,除非林家后人亲自持铁符令来取,且面临生死存亡之局,否则永世不得开启。他说…这东西一旦见光,不是大仇得报,就是…玉石俱焚。”
向满倒吸一口冷气。
这本账本能帮海滨街解困,更能引发一场席卷整个望海市的风暴。
可使用它的风险也极高,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对方反噬,甚至牵连无辜。
刀疤陈沉默地听着,从向满手中接过了账本,指尖抚过封面,眼神复杂。
这里面记录着他生父的血仇,也记录着足以毁灭他生父仇人的证据。
“钱,救人,救街。”
刀疤陈扬了扬手中的存单,“这本账…”他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先收好。等阿婆…能说话了。听她的。”
他的决定清晰而果断:救命钱立刻启用,复仇的武器先暂时封存,等待阿婆这个真正的守护者和决策者来定夺。
向满和赵爷重重地点头。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当务之急是阿婆的命和稳住海滨街的局势。
刘伯眼中流露出些许释然。
他长舒一口气,卸下了这守护了半生的重担。
“走吧。”刀疤陈将存单和账本重新用布包好,铁符令被重新挂回脖子上,塞进衣领深处。
三人告别了仿佛又苍老了几分的刘伯,走出汇通斋大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向满的心中却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面包车启动,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
车厢内一片寂静。
刀疤陈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微微发白。赵爷眉头紧锁,不时担忧地瞥一眼后视镜。向满护着怀中的布包。
存单让她的心稍微安定,但账本的冰冷,却时刻提醒着未来可能掀起的腥风血雨。
最让她揪心的是刀疤陈。
自从汇通斋出来,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他的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向满读不懂的情绪。
车子停在医院楼下。
三人沉默地下车,快步走向住院部。
阿婆依旧躺在病床上,脸色比他们离开时更显灰败,只有监护仪上跳动的线条证明着生命的顽强。
渔嫂趴在床边睡着了,眼圈红肿。
听到动静,她猛地惊醒,看到是他们,眼中立刻燃起希望:“怎么样?东西拿到了吗?
向满用力地点点头,快步走到床边,压低声音:“拿到了,渔嫂!拿到了!是一张存单!很大一笔钱!阿婆有救了!”
渔嫂双手合十,不住地念叨:“老天开眼…老天开眼…”
向满的目光转向阿婆。老
人似乎并未睡着,眼睛在他们进门时就艰难地转动着,此刻急迫地盯着她怀中的布包上。
“阿婆,”向满安抚着她,“东西拿到了!孙叔留下的存单!我们这就去银行想办法兑付!您别担心!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阿婆的嘴唇哆嗦着,目光却从布包移开落在了她刀疤陈身上,似乎还带有一丝....恐惧?
刀疤陈没有立刻上前。
“阿婆…”
刀疤陈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打破了病房里的沉默。
他一步步缓慢地走到病床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阿婆平齐,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
但这一次,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
他动作僵硬地握住了阿婆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另一只手从衣领里拽出了那根黑色的皮绳,以及皮绳下端系着的铁符令。
铁符令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阿婆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刀疤陈看着阿婆的反应,眼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他低头避开了阿婆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将刘伯的话复述出来:“汇通斋的刘掌柜说…这是孙茂才先生的铁符令。是开启暗格的唯一信物。是林家血脉的...信物。”
血脉两字狠狠扎进阿婆的心脏,也扎在了刀疤陈自己的心上。
阿婆左手死死地握住刀疤陈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妈。”
刀疤陈不再回避和挣扎,直视阿婆泪流满面的脸,里面翻涌着同样汹涌的痛苦。
“我叫陈砺。磨砺的砺。”
他报出了那个伴随他福利院生涯,后来被阿婆捡到后也未曾更改的名字,一个仿佛预示了他一生的名字。
阿婆用尽力气将刀疤陈拉向自己,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抱住了他的头,滚烫的泪水疯狂滴落,砸在刀疤陈的头发上,砸进他的脖颈里。
刀疤陈僵硬了一瞬,随即抱住了母亲瘦小的身体,脸深深埋在她的肩窝。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母子俩无声的悲泣。
赵爷和渔嫂早已泪流满面,背过身不忍再看。
向满捂着嘴,眼泪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阿婆的悲泣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刀疤陈抬起头,泪痕未干,眼神比之前更加沉静。
他轻轻擦去母亲的泪水,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妈,以后我守着您。谁也带不走。”
阿婆流着泪,一下下点着头。
母子相认的情感洪流稍稍平息,现实的压力再次袭来。
“小雨…”陈砺看向向满,“钱的事,得尽快。医院催得紧。”
向满抹掉眼泪:“对!阿婆…阿姨的病要紧!我这就去银行!”她拿出存单,“陈砺哥,赵爷,你们陪着阿婆…阿姨。我去商业银行总行!”
她不再称呼刀疤陈,也不再称呼阿婆。
向满怀揣着那张承载着希望的存单,急匆匆赶往望海市商业银行总行。
这是一栋气派的现代化玻璃幕墙大楼。
大厅里人来人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衣着光鲜的客户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
向满压下心中的忐忑,走到一个相对空闲的柜台前。
“您好,请问办理什么业务?”年轻女柜员露出职业化的微笑。
“您好,我想办理一笔特殊存单的兑付。”
向满解开布包,将那张印着国家金库字样的硬皮存单递了进去。
女柜员接过存单,只看了一眼,职业微笑瞬间凝固。
她反复翻看着存单,拿起旁边的仪器扫描上面的信息,眉头越皱越紧。
“小姐…您确定这是要兑付的存单?”
女柜员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是的!非常确定!”向满连忙解释,“这是…是我家祖辈很多年前存的,是特殊时期的永久存单,上面写着可以凭存单和预留印鉴或者指定代理人凭证在贵行兑付或转存!”
女柜员摇摇头,表情严肃:“对不起,小姐。您这张存单开户行是‘人民银行第三储蓄所’,那机构几十年前就撤销合并了。而且这国家金库的抬头和这种永久存单的制式,我从未见过!系统里也完全查不到任何相关信息!”
“不可能!”
向满急了。
“您仔细看看,背面有银行的签章!还有,你们银行应该承接了人民银行的历史业务吧?”
“历史业务承接是有严格流程和凭证要求的!”
女柜员的态度变得强硬。
“您这张存单,没有标准的银行编码,没有电子档案记录,只有这么一张纸,我们无法确认其真实性,而且涉及金额巨大,我们负不起这个责任。”
她将存单从窗口推了出来,“对不起,这个业务我办不了。您请回吧。”
“您等等!”向满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那找你们领导!找能负责的人!或者查查你们的历史档案,肯定有记录的!”
“领导都很忙的!而且历史档案也不是说查就能查的!”
女柜员有些不耐烦了,“我建议您,要么提供更权威的证明文件,要么去找找当年经手过人民银行历史业务的老员工问问?不过都过去半个世纪了…”
向满拿着被退回的存单,站在华丽的大厅里,如坠冰窟。
没有电子记录,没有系统认证,一张旧纸片,在现代金融体系的铜墙铁壁面前,竟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天价医疗费还悬在头顶,社区的希望才刚刚点燃。
她该怎么办?
拿着存单再去汇通斋找刘伯想办法?
还是....真的要去找那些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的老员工?
救命的黄金锁在了历史的保险柜里,而打开的钥匙,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