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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万灵药 ...

  •   四姊姊安慰道:“圣旨赐婚,他也无可奈何啊……”

      “他可以抗旨啊!”

      “你不也没抗旨么?”

      “是啊,我抗旨大不了一死,他可是要失了他的前程呢!”

      金坠将剥下的瓜子壳规整排列在案头,冷冷道:

      “做男人可真轻松,凡事只消围着一纸官牒打转就好,娶亲生子这样的人生大事也不必多虑,但凡可保禄运亨通,莫说我这出了名的铁扫帚,叫他们娶个癞虾馍也没二话!”

      金尘劝道:“沈学士是医道中人,未必看重这些……”

      “是呢,太医局的正四品医道!能做咱们金宰执的侄女婿,他想必也知足了。叔父苦心将我塞给他,今后如何也得多提携一把吧?他做了金龟婿,叔父也将我脱了手。金沈两家本是世交,此番亲上加亲,真是无本万利,喜事一桩。”

      金坠自嘲满满地叹了口气。天地良心,叔父叔母秉承祖训养育她数十载,就指着她的亲事回本,侄女刚及笄那年便替她操心起来。奈何叔父当年还未做上宰执,看了几门姻亲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十六岁,终于接了祝工部家的聘礼,她还没过门却“克死”了人家的好大儿,一时无人再登门提亲。延宕几年,好容易在去年将她许了名门贺氏,她与嘉陵王元祈恩的私情却又不合时宜地公之于众,经有心之人添油加醋,一时流言蜚语漫天,令金坠成了帝京著名的“狐媚子”。

      人尽皆知她叔父是做太子傅的,彼时重立储君的传言甚嚣尘上,叔父一听到“嘉陵王”三字就头疼,焉知这行将出阁的倒霉侄女竟背着家族和死对头好上了。女儿家名节既失,岂是一句“发乎情止乎礼”能打发的。此事一出,理学名家贺老学士亲自替儿子来退了聘礼。叔父叔母彻底对侄女没了指望,只盼有个老实人来托底。

      所幸还有一个沈家——人称医圣的沈清忠公生前与金家老祖公曾是故交,两家后人的交情虽淡了,也算是世交。沈家家学渊源,名声在外,可惜人丁凋零,年初沈老医圣急病过世,只剩一个三代单传的独孙沈君迁。这般适龄的良家子在帝京可是抢手货,金相夫妇生怕沈君迁被别家抢去,紧急运筹,终于请得雍阳长公主做媒、天子赐婚,连祖父的丧期都不让他守完就逼他上门提亲送聘。如此一来,既解决了金坠砸在手里的心腹大患,也好为孤零零的沈家添些人丁,还巩固了两家凉薄的世交情,实属一箭三雕的大喜事。至于这对被牵在红线两头的新人自己如何想,就轮不着长辈操心了。

      金坠只觉得一切可悲又可笑,不再想下去,将剥好的一碟瓜子仁推至金尘面前。

      “四姊姊难得回来看我,我也没备礼,请你吃瓜子吧。”

      金尘莞尔:“礼尚往来,我也有东西送你。你姊夫前日从江南出公差回来,我让他给你带了些绣料,都是织造院今年的新样,你看看可还中意?”

      金坠闻言一喜,见姊姊从婢子手中接过一套锦缎包裹的绚丽丝线,寻常色彩自不必说,更有泛着玉辉珠光般的异色,不难想见绣出来是何等美丽。金坠爱不释手,笑道:

      “多谢四姊姊!我正打算绣一幅新图,还愁没有好的绣料呢,这些正合适!”

      金尘望着妹妹,怅然道:“打小看你绣花,绣得比谁都好,同你比起来,我们做的那些只能叫针线活。每次见你独自在屋里一幅幅地绣,总觉得你会永远拿着针线坐在闺阁里,永远不会长大……一转眼,我们坠儿也要嫁人了。”

      “我又不是被绣出来的,终归要长大出阁的。”金坠苦笑一下,挽起四姊的手,“姊姊再陪我去屋中坐坐罢,往后恐没这个机会了。”

      姊妹二人执手而行,穿过重廊,步至北厢金坠的寝房。甫一进门,便见向来清净无物的架上搁着只缚着红绸的紫檀小匣。

      “这是……?”金坠蹙眉。

      “适才随聘礼一道送来的。这一只匣子是单独送到你屋里的,不知是什么宝贝呢。”

      “既是聘礼,也不知好好包装包装,就这么搁在架上,谁晓得是什么?”

      金坠撇撇嘴,漫不经心地打开匣子。匣中仅有一个雪白的纸包,金坠拿起掂了掂,凑近一嗅,眉头一皱,冷笑道:

      “不愧是药学世家,头一回见提亲给人送药的!”

      “药?”金尘一怔,“什么药呀,会不会很贵重?不拆开看看么?”

      “终归都是药,闻着就够苦了,有什么好看的!”

      金坠没好气地合上匣子,重又搁回架上。金尘笑道:“良药苦口嘛。”

      “是呢,和我的命一般苦!”金坠吐吐舌头。

      金尘只得陪她苦笑,半晌道:“坠儿,你今早独自出门那么久,当真是去看花么?”

      金坠叹了口气,如实道:“我去了寂照寺。本打算剃度出家,不知哪个多嘴的告诉了顾翁,惹他带着一家老小跑来喊什么刀下留人,便没剃成。”

      金尘欲言又止,低低道:“你……仍是忘不了他么?”

      金坠咬唇轻语:“殿下说过,只有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做回他自己。若连我也忘记他,他最后留在世上的一点痕迹也不复存在了。那时,他便会彻底离开,彻底死去……我不愿那样。”

      今早离家时打好的包袱已被送回房里,搁在塌上。金坠打开包袱,取出一只天青色的刺绣锦囊。锦缎绵柔,巴掌大小,针脚细密地绣着斑斓的云纹,正中有一轮被彩云环绕的银月——那是当年母亲怀她的时候,夜夜在窗前借着月光,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她拆开锦囊,从中取出一物,捧在掌心细细端详。

      一只清润欲滴的翡翠镯子。通体月白,玉身中氤氲着几缕轻烟似的青丝,宛若一汪浮着绿藻的月下春水。她将手镯翻过来,露出内侧镌着的那两个蝇头小字:阿儡。

      阿儡,在云南苗家的语言中是“美丽的姑娘”之意。那是嘉陵王曾为她取的爱称。嘉陵王的生母容嫔原是苗疆贵族之女,在元祈恩这个中原名外,他还有个小字叫做“桑望”,与“阿儡”相对,意为“世上最美之人”。在苗疆,只有族中最高贵的美男子方可享此美誉。当地怀春少女常这般呼唤她们的梦中情郎,男儿则称呼他们心爱的姑娘为“阿儡”,并互换刻着彼此名字的首饰作信物。

      “适才,我在寂照寺看到那尊翡翠观音,好像又看见了他——当年,殿下从滇西寻来那块翡翠玉,雕成佛像后还剩一点,便打了一对镯子,我们一人一只。可我平日却连戴的机会也没有,只敢在无人之时偷偷取出来……戴着它,就好像殿下还在我身边。”

      金坠坐在塌沿,轻轻摩挲着那只镯子。玉身冰凉,似将融未融的春冰静躺于掌中,在指尖留下清澈无痕的烙印。

      “殿下说过,这块玉石诞生的滇西河谷是个人间仙境,那里有一条流淌着翡翠的大河,沿着河流一直往南,就能到达佛经上说的净土国,那是世上最美的地方。终有一日我们会一起去那里生活,我永远是他的阿儡,他永远是我的桑望……可我如今只能在梦中去了。”

      去年嘉陵王奉诏出使大理国,临行前,金坠将刻着“阿儡”的翡翠镯牢牢戴在他手上,叮嘱他不可取下,若有意外可替他挡灾。祈恩却将那镯子还给她,问她要来刻着“桑望”的那只戴上。后来,得知他在云南坠崖,她如遭雷殛,才明白他是自己替自己挡下了那场灾。倘若出发前她坚持不让他换下那只镯子,他是否便不会支离破碎、尸骨无存?

      金尘在她身旁坐下,轻轻道:“天命无常。坠儿,你要节哀……”

      “倘若并非天命呢?”金坠冷声道,“殿下的骑术无人可及,滇中许多更险峻的地方他都不止去过一回,风霜雪雨单骑夜行更是寻常,何以偏偏在返京时失足?”

      金尘蹙眉:“我记得奏报上说,殿下不幸遭了山洪……”

      “殿下出使大理时正值严冬,并非雨季,就算当夜下了雨,绝无可能爆发意料之外的山洪。此行同去云南的数十随员个个都是高手,殿下最信任的乳母彀婆婆亦伴他同行。彀婆婆原是苗人,熟悉西南气候,若知当夜山路难行,绝不可能任由殿下冒雨赶路!”

      “许是殿下得知先帝驾崩,心中忧虑,急于回京,不慎失足吧?”

      “殿下闭着眼也能骑行数里,绝不会因一时不慎便堕马坠崖,连尸首都不见!就算当夜雨太大出了意外,也绝无可能一行数十人皆被冲下山去!除非……”

      “除非,是你哀思过度,异想天开。”

      金尘不动声色地打断她。金坠急道:

      “四姊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凭证,可我确信殿下在云南一定不是遭遇了什么山洪!先帝病重那会儿,四处都流传东宫将易主,人人都说嘉陵王方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金尘苍白道:“你想说什么?”

      “这可不是我说的。不信你回去问姊夫,看看四处都在传什么样的风言!”

      金坠凝视着姊姊的双眼,敛容低语:

      “记得去年家宴,姊夫私下同我们提过,翰林清流预备以‘朋党之罪’弹劾叔父。不久之后,嘉陵王妃便趁殿下出京大闹宫宴,表面是骂我,实则定是冲着叔父来的。清流推举嘉陵王,一向同叔父势如水火,此事恐是他们为造势扳倒叔父故意做的。我只怕,正是因为这件事,最终才害得殿下坠下深渊……”

      金尘一凛:“坠儿,你这话是何意?”

      金坠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姊姊难道就不曾想过,这些年来,叔父是如何一步步做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为了攀附雍阳长公主,他究竟都做了什么?坊间流传的那些残害忠良之事难道皆是空穴来风?如今新帝年少,长公主垂帘辅政,叔父也如愿成了宰执……”

      “你既知是坊间流传,便不该说出来!”金尘颤声,“坠儿,他是你叔父,是我父亲啊!没有他,便没有这个家!你怎能说这样可怕的话?”

      金坠垂目不语。金尘握住金坠冰凉的手,劝道:

      “坠儿,姊姊知你为嘉陵王殿下的离去乱了心神。可有些事是无论何时都说不得的,明白么?逝水不可归,姊姊知道你曾受了许多委屈,只盼你今后过得开怀些。那些流言蜚语都会慢慢过去的。殿下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为他伤神……”

      一时无话。金坠闭上眼,攥着那只冰冷的镯子喃喃自语:

      “当初在我最难、最孤独之时,是殿下来到我身边,不仅救了我的命,更使我重新对人世有了盼望。我不明白,一个鲜活的人不明不白地没了,永远消失了,可所有人都像什么都没发生,就像只是树上的一朵花被风折断了……都说嘉陵王殿下是观世音转世,可就连观世音都如此脆弱,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她再也说不下去,掩面啜泣起来。金尘将妹妹搂在肩头,一面替她拭泪,一面说道:

      “你想啊,他若真是观世音转世,只是来凡尘历劫的,这一世尘缘已尽,他便回天上去了。你很幸运,能在这短暂的一世中与他结缘。将他记在心里,好好活下去,好么?”

      金坠默不作声。金尘轻叹一声,将那只翡翠镯戴在她腕上,柔声道:

      “你累了,先睡个好觉吧——有些地方,或许在梦里比现世中更美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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