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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三章 ...

  •   手术室的无影灯亮得像要吞噬一切,江云归躺在手术台上,胸腔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在密闭空间里回荡,像谁在用钝器敲打二十八年的旧伤。

      主刀医生的手套沾着生理盐水,划开皮肤的瞬间,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无影灯下泛着诡异的亮。

      “脾脏破裂,肋骨断了三根,右肺挫伤严重。”助手的声音带着颤,止血钳碰撞的脆响里,夹出块沾着血的碎骨,“萧队送来时,他手里还攥着这个。”

      托盘上,枚蝴蝶发卡静静躺着,翅尾的红绸被血浸透,硬挺挺地翘着,像只濒死的蝶。

      麻醉师推注药剂的速度很慢,江云归的睫毛在颤抖,像是在梦里描摹什么轮廓。

      监护仪的波形突然乱了阵脚,心率从60骤降到35,医生的手猛地按住他的胸口:“肾上腺素1mg!”

      按压的力道透过薄薄的手术布传来,江云归的喉结动了动,像是要吐出什么。

      或许是断云崖的雨水,或许是韩天野最后那句“补好了”,又或许是二十年前衣柜里,陆远锁门时的咔嗒声。

      “止血棉!”

      “吸引器靠近点!”

      器械传递的声音里,医生的额头渗出汗珠。

      他看着胸腔镜下那片破损的肺叶,边缘的挫伤痕迹像极了被暴力撕开的红绸,而渗血的速度,比预想中快得多。

      “血压持续下降!”

      “准备输血,O型阴性!”

      血袋悬挂起来的瞬间,江云归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指尖擦过托盘边缘,正好碰在蝴蝶发卡上。

      那枚发卡像是有了生命,翅尾的红绸轻轻晃了晃,一滴未擦净的血珠顺着绸面滚落,砸在无菌布上,洇开个细小的红点。

      “他在抵抗麻醉。”麻醉师盯着监护仪,“脑电波异常活跃,像是在强行保持清醒。”

      医生突然想起萧停川在手术室外说的话。

      “他总把事往自己身上扛,连疼都忍着。”

      此刻胸腔里的每一处破损,或许都藏着没说出口的沉重。

      陆远的执念,韩天野的红绸,还有那些在证物袋里慢慢褪色的往事。

      “钳住那根出血的血管!”医生的声音陡然提高,止血钳精准地咬合下去,出血的势头终于缓了。

      他松了口气,看向心电监护仪。

      心率回到50,波形虽然微弱,却稳了下来。

      无影灯的光晕里,江云归的眉头慢慢舒展。

      或许是麻醉终于起效,或许是他终于肯放下紧绷的神经,呼吸渐渐平稳,像暴雨过后趋于平静的海面。

      护士用镊子夹起那枚蝴蝶发卡,放进证物袋。

      封口的瞬间,她似乎看见翅尾的红绸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谁在远处,终于松开了攥得太久的手。

      手术室外,萧停川靠在墙上,后背的伤口渗出血迹,染红了白大褂的下摆。

      他望着“手术中”三个字的灯牌,突然想起江云归说过的话。

      “有些蝴蝶不需要破茧,它们早就在惦念里飞过了岁月”。

      此刻,那只蝴蝶或许正停在手术室的窗沿,等里面的人醒来,告诉他们:红绸已解,岁月平安。

      江云归陷在一片温热的黑暗里,像浸在十二年前老宅地下室的水缸里。

      耳边有水流声,混着谁的呼吸,忽远忽近。

      “云归,把炭笔给我。”

      是陆远的声音。

      八岁那年的阳光突然刺破黑暗,梧桐巷老宅的后院,陆远蹲在海棠树下,手里攥着半截炭笔,指尖黑得像沾了墨。

      他面前的青石板上,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举着画笔,一个背着书包,头顶的太阳被涂成了橘红色,边缘的线条抖得像条小蛇。

      “你看,”陆远拽过他的手,按在炭笔上,“这样用力,颜色才够深。就像……就像妈妈煮的红糖姜茶,要够浓才暖。”

      江云归的指尖传来炭粉的涩意,青石板的凉意透过掌心漫上来。

      不远处,陆天深的皮带抽打在范琴身上的闷响隐隐传来,陆远却突然捂住他的耳朵,笑着往他口袋里塞了颗水果糖:“我们画画,不理他。”

      糖在舌尖化开时,画面突然碎了。

      高中教室的日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陆远把撕烂的志愿表扔在地上,纸屑飘得像雪。

      “刑警学院?”他的声音在发抖,眼眶红得吓人,“你要当警察?像陆天深那样的警察?”

      江云归攥着钢笔,笔帽上的海棠花纹硌得指节生疼。

      “我要抓坏人。”他说,声音比蚊子还轻。

      “坏人?”陆远突然笑了,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什么,“你忘了他是怎么打妈妈的?忘了衣柜里的黑暗了?你走了,我怎么办?”

      窗外的海棠花影落在陆远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江云归突然想起昨夜的断云崖,韩天野举枪的手也是这样抖的。

      原来所有的挽留,都藏着怕被抛弃的恐慌。

      “我没走。”

      他想喊,喉咙却像被红绸缠住,发不出声音。

      画面又晃了晃,变成高三那年的雪夜,陆远把他的手揣进自己兜里,哈出的白气模糊了两人的眉眼。

      “等我赚够钱,就带你去海边。”他说,指尖在江云归手心里画着波浪,“沙滩是暖的,比地下室的水泥地暖多了。”

      雪落在陆远发梢,像极了后来囚服上的灰尘。

      江云归的手心突然湿了,不知是雪化成的水,还是别的什么。

      “云归,醒醒。”

      是谁在叫他?

      萧停川的声音混着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闯进来,像枚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

      八岁的炭笔,高中的碎纸屑,雪夜里的温度,突然像退潮般往后缩。

      只剩陆远最后那句话在耳边回响:“别忘了解开衣柜的锁。”

      监护仪的滴答声钻进意识深处时,江云归正蜷缩在衣柜里。

      江云归从小就没了父母,被亲戚家收养,陆远成了他的哥哥。

      八岁的骨头裹在洗得发白的衬衫里,像捆脆弱的细柴,每根神经都在尖叫。

      门外的皮带抽打声、女人的哭嚎、还有陆远被捂住嘴的呜咽,正顺着木板缝隙渗进来,黏在他汗湿的后颈上。

      “再哭就把你跟这小杂种一起锁进去!”陆天深的吼声混着酒气撞在柜门上,震得挂在里面的旧外套簌簌发抖。

      江云归死死咬住袖口,尝到棉布的涩味,还有齿间渗出的血。

      那天他偷偷把陆远藏起来的止痛药塞给范琴,被陆天深抓个正着。

      皮带抽打□□的闷响突然停了。

      他透过柜缝往外看,陆远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钳制,正扑在范琴身上,后背的衣服瞬间被抽得绽开红痕。

      “别打我妈!”十二岁的少年声音劈得像断弦,却死死不肯挪开。

      江云归的指甲抠进衣柜底板的裂缝,那里还留着上次被锁时刻下的歪扭划痕。

      他看见陆天深的皮鞋踹在陆远膝盖上,听见骨头相撞的脆响,然后是范琴撕心裂肺的哭喊:“远儿!别跟他硬拼!”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平息。

      他在黑暗里数着自己的心跳,直到柜门锁咔嗒一声被拧开。

      陆远站在门口,脸上沾着血,手里攥着半截皮带,眼神却异常平静:“出来吧,他走了。”

      八岁的江云归扑过去抱住他,才发现陆远的手臂在抖。

      少年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血蹭在他额角:“别怕,我以后护着你。”

      那天晚上,他们在地下室埋了把水果刀,陆远说:“等我们长大了,就用这个杀了他。”

      记忆突然被监护仪的尖鸣撕裂。

      江云归在病床上猛地抽搐,手背上的输液针被挣得歪斜,血珠顺着管壁往上爬。

      护士冲进来按住他时,看见他眼角滚下两行泪,嘴唇翕动着,吐出破碎的音节:“别打……别打他……”

      江云归的意识陷在一片粘稠的黑暗里,像浸在断云崖的雨水中,冷得发僵。

      但胸腔里的疼痛突然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消毒水混着阳光的味道。

      是高中时临江一中的医务室,窗台上晒着刚洗好的白大褂,布料上的皂角香和现在手术室的气味重叠在一起。

      “江云归,你再装睡,我就把你藏的《犯罪心理学》交上去了。”

      熟悉的声音撞进耳膜,江云归猛地睁开眼,却看见少年萧停川趴在病床边,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半截晒得黝黑的胳膊。

      他手里捏着本封面磨破的书,正是自己被教导主任没收的那本。

      “醒了?”萧停川挑眉,把书扔过来,“昨天篮球赛撞的那下,真有那么疼?能让年级第一旷半天课。”

      江云归摸了摸额角的纱布,那里还缠着棉花,触感和手术台上的无菌布截然不同。

      窗外的海棠树影晃在萧停川的校服上,少年脖颈间挂着的口哨在阳光下闪着光。

      是校篮球队的队长标志。

      江云归没说话,翻开《犯罪心理学》,夹在里面的书签掉了出来。

      是片海棠花瓣,被压得平整,边缘泛着浅黄。

      那是上周运动会,萧停川跑三千米时,他在终点线捡的。

      “喂,”萧停川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铝制饭盒,打开时冒出热气,“我妈做的红烧肉,给你补补。”

      肉香混着米饭的热气漫开来,江云归看着他指尖沾着的酱油渍,突然想起刚才手术台上,萧停川按在他后背的手,也是这样带着不容分说的温度。

      记忆突然跳帧,医务室的白墙变成了放学后的巷子旁。

      萧停川提着满是雪霜的蛋糕盒站在他面前。

      “江云归,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那你告诉我,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额头上的血又是怎么回事?你每次出事都瞒着我,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有事跟我说,别一个人扛着。可你呢?每次都这样,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我连靠近一步都难!”

      “我更怕你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最后憋出病来!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见你偷偷吃药,看见你对着墙发呆,我有多难受?你把我当外人,是不是?”

      “你知道吗?每次你说没事,我这儿就像被人剜了一刀。你把我推得远远的,自己硬撑着,这就是你说的喜欢我?”

      “江云归,你把自己关得太死了。我进不去。”

      “像我这样破碎的人,爱我的人要一片一片捡起来爱我,实在太辛苦了。”

      记忆一帧一帧闪过,声音一遍一遍回荡。

      又是萧停川。

      他怀着笑容,望着江云归,眼里倒映着是江云归的容颜。

      “爱你的人会美滋滋地边捡边喃喃道:这片是我的,那片也是我的。”

      “这不是沉沦,而是爱对自由意志最骄傲的宣言:我爱你,正因在爱里,你能最自由地成为你。”

      “因为,你是我最珍视的人。”

      “江云归,你是独一无二的,是我认知里,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人,任谁被安排了无厘头的重任都会束手无措。”

      刹那间,一片白净。

      一大汪流水奔腾地涌入,江云归在水中挣扎着。

      他朝着白花花的天空喊着。

      “救命!”

      水停下了。

      再次转眼,江云归回到了临江中学的门口。

      齐佳嘉挥着手:“江大学霸!快来啊!”

      蓝艺寒和陆天手拉着手,面对着江云归笑着。

      吴语萌、徐明、方楚、蔡明都交错地站在他面前。

      他们都笑着对江云归喊:

      “江云归,就等你了。”

      江云归伸出手,想拉住他们,伸手的瞬间,所有人像烟雾般散去。

      转身,是临江市公安局。

      姜卿辞和宋长清站在不远处,抱着厚重的文件袋聊着天。

      陆远冲着他笑:“云归,我走了。”

      江云归再次伸出手,这次,被温暖的手掌牢牢握住。

      抬眸。

      是萧停川。

      他依旧是笑着,稍微弯着腰,在江云归耳垂的地方轻轻呼气。

      江云归用力抱着他。

      他好像都想起来了。

      而那些记忆与青春,从来不是诅咒,是爱过的人,在岁月里轻轻说的那句:

      “别怕,我陪你飞。”

      “江云归,”萧停川盯着江云归,“乖宝?”

      “私はこんなに誰かを愛したことがない、あなたを愛しているように”

      “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就像爱你一样。”

      “我爱你。”

      “我想让你成为我最珍视的人。”

      “我还想让你成为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星星。”

      ……

      江云归在病床上醒来时,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他皱紧眉头。

      萧停川趴在床边打盹,指缝间露出的星星挂件在晨光里闪着微弱的光。

      那是高中时他送的毕业礼物,边角早被磨得发亮。

      “醒了?”萧停川猛地抬头,眼底的红血丝比监护仪的波纹还乱,“感觉怎么样?”

      江云归没说话,只是盯着他额角的疤痕。

      “水……”他的喉咙干得发疼,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萧停川刚要起身,却被他拽住手腕。

      江云归的指尖在他腕骨上轻轻摩挲,那里有块浅疤,是当年替他抢回被抢走的围巾时,被碎玻璃划的。

      “萧停川,”江云归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萧停川的动作顿住,监护仪的滴滴声突然急促起来。

      “别来无恙。”

      他看着江云归清明的眼眸,那些被车祸尘封的记忆碎片突然冲破堤坝——

      少年攥着钢尺躲在纸箱后,睫毛上沾着雪;辩论赛上红着脸反驳“爱是沉沦”的倔强;跨年时在烟花下踮脚吻他的慌张;还有雪地里,那个没说出口的再见。

      “你……”萧停川的声音发颤,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水杯,“都想起来了?”

      江云归望着窗外的梧桐叶,阳光透过叶隙在被单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高中教室的窗。

      “全想起来了,”他忽然笑了,眼角泛着红,“包括你偷藏在我书包里的草莓糖,还有……辩论赛上那句我爱你。”

      萧停川突然俯身抱住他,力道大得像要把人揉进骨血里。

      “别来无恙。”

      消毒水的味道里,江云归闻到了熟悉的洗衣液香,和记忆里那个盛夏的味道一模一样。

      “对不起。”江云归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闷闷的,“当年……我不该不告而别。”

      萧停川的肩膀轻轻颤抖,却笑着说:“不要撒娇了,罚你请我吃炒肝,要加双份糖蒜。”

      江云归嘟嚷着:“我没有,你又乱说。”

      监护仪的波纹渐渐平稳,像被抚平的褶皱。

      江云归看着萧停川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是用当年那枚星星挂件融了重铸的,内侧刻着行小字。

      “江云归”

      ———跨年那晚,他们在天台偷偷交换的约定。

      “老蔡上周还问起你,”萧停川替他掖好被角,语气轻快得像在说昨天的事,“说当年就该把我俩的座位焊在一起。”

      江云归想起蔡明总在数学课上瞪他们传纸条,却在毕业册里给他们写“势均力敌”。

      那些被藏在试卷下的牵手,晚自习后并肩踩过的香樟树影,突然清晰得像在眼前。

      护士进来换药时,看见两个大男人红着眼眶笑,忍不住打趣:“这是劫后余生,要办喜酒?”

      萧停川抢在江云归前头点头:“早该办了,拖了十年。”

      江云归的耳尖瞬间发烫,却反手握住他的手。

      监护仪的声音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记忆里那个雪夜重合。

      少年把围巾围在他脖子上,指尖划过他耳垂时,也是这样滚烫的温度。

      出院那天,萧停川推着轮椅穿过医院走廊。

      江云归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说:“其实那天在断云崖,我想起你教我解物理题的样子。”

      萧停川的脚步顿了顿。

      “你说,受力分析要找支点,”江云归望着窗外掠过的银杏。

      “原来你就是我的支点。”

      阳光穿过走廊的玻璃窗,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萧停川低头时,看见江云归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光,像那年跨年夜,落在他发梢的烟花碎屑。

      他们都没再提韩天野,也没说那些浸在血里的过往。

      有些伤痕不需要反复触碰,就像高中时那道没说出口的歉疚,终于在十年后的阳光里,化作掌心相贴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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