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姻》暮色蓝星

1、第 1 章

　　“喂！”
　　山里头信号不很好，许原把手臂抬高，手机举着，使劲儿摇晃了三四下，然后他才听清楚了那边传来的声音。
　　“你想开一点儿吧。”那边安慰着他，“多大个事儿？”
　　许原无语：“我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不照样吃好睡好每天。”
　　“算了不跟你说了。”
　　蒋辰也表示同意：“我得去陪我的悦悦了。”悦悦是他新交的女朋友，许原说他见色忘友。

　　两人通话了七八分钟，许原在一处山道旁站着，山脚下是一户人家，姓蔡。
　　蔡家正在办宴席，屋顶扯着一个大大的塑料棚，将整个地坪都盖住，挡住头顶的一片蓝天白云。
　　院子旁的矮山坡上挂了白幡，显然有人去世了。蔡姓主人家年龄已经有些大了，穿着一身白色的丧服，站在门口招呼来往的客人，和远亲聊几句，聊到伤心处，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死者是他的儿子，今年才不过二十五岁。对老人来说，最惨的也莫过于此了。

　　许原吐出口气，在山道上站了一会儿，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到村里。
　　说他流着的血液里带着坪河村的基因估计都没人信。他自己都不信。
　　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自然也就没得一起玩的好兄弟。李安玲在院子里同二十多年不见的好姐妹聊天，完全不管他。

　　底下忽然吹起唢呐敲起锣来，是送葬的队伍。
　　送葬的人皆着清一色的白色丧服，前头几个人，挑着幡，后头几个人，扛着花圈和彩纸扎的高楼大院。有人沿路洒纸钱。
　　中间则是一副棺材。是木料纯正的颜色，黄橙橙的，棺材盖合得死死的，表面却贴着两幅联子，红底金字。
　　金字是金粉调了墨汁混合在一起写的，写字的人笔走龙蛇，外行人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只知道死者父母极珍贵那副红联，叫人小心贴上去。然后跟着棺材一路上山，到选定的墓地去。
　　大师给算过时辰，下午是埋葬的好时候。

　　眼看着送棺材的队伍往上走，许原决定下去到人多的地方去。
　　前面还有几个顽劣的孩童，在山道上嬉戏，被山下母亲吆喝了一声，也纷纷停了下来，许原准备跟他们一起下去。一群人一起总比一个人好。
　　他还没到蔡家院子里去，便已经在山道上同上山的队伍遇上了。
　　常人的想法都道这不吉利，得避，前后都是山坡，许原避无可避，只好缩在一边，等队伍先过去。

　　蔡氏夫妇哭得肝肠寸断，走不起路，几乎都是被人搀扶着跟在后头。
　　许原敛声屏气地站在那里，目光也不斜视。
　　“你憋着我了。”
　　顽劣的孩童里不知谁闹了一句，有人动手推了一下，许原没站稳，朝前撞上去。
　　恰逢棺材抬过，许原直直地磕了上去，半边脸都撞在了棺材上。发出“砰”的一声。更不吉利了。
　　“啊！”
　　蔡氏夫妇大叫了一声。
　　抬棺材的人没料到这么一出事故，前前后后的人都不住惊住了。
　　许原赶忙起身，退回原处垂头站好，口中不住道歉。
　　那几个小孩也知闯了祸，噤声着逃开了去。

　　“我儿……”
　　“啊！”
　　蔡氏夫妇又是一顿痛哭。搀扶着他们的亲人小声道：“别哭，小心别惊扰了……”
　　闻言，蔡氏夫妇好不容易忍住怒火，又抹起了眼泪。
　　唢呐和锣鼓又奏了起来，把这个小插曲揭过，送葬队伍继续沿路上山去。

　　从山上下来，许原刚好看到院子前的李安玲。山上的事情闹得下面的人都知道了，李安玲在姐妹面前虽然脸上挂笑，看过来的眼神却暗含责备。
　　许原侧了侧目光，径直到一边去。
　　他拿出手机看着，漆黑的屏幕上，映照着他的脸颊，他这才发现，脸颊上有东西。
　　他随手一抹，指腹上是薄薄一层金粉。
　　想来是贴到红联上去了。
　　怪对不起人家的。许原边想边去水龙头处清洗脸颊。

　　水声哗哗的，蔡家大院里挤满了人，人声嘈杂，许原低头清洗脸颊。
　　耳边却是一群村里人七嘴八舌的声音。
　　“就是他，李家的孙辈。”
　　有人絮絮叨叨谈及刚才的事，末了一句：“晦气。”
　　“她李安玲现在可风光了，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你们没看到她坐的那车，可大了，我儿子跟我说要好几十万呢。”
　　“谁不知道当初她那点事，被搞大了肚子差点就没人要……”
　　许原仰头，水珠落到领口，他有些不舒服，拿纸巾擦了擦脸。
　　“嘘，小点儿声。”有人指了指许原。
　　许原朝她们看过去，那群人也就转移目光说到了别的事情上。
　　“蔡家这儿子可怜哩，连个媳妇儿都没娶。”
　　“才城里大学毕业还没工作两年呢就检查出来了……”
　　“可怜蔡家两口子下半辈子怎么过活？”

　　傍晚，宴席结束，蔡家院子里的客人开始返程。坪河村的人沿着蜿蜒狭窄的山路，黑黢黢的天色下，各回各家了。
　　许原跟着李安玲回到李家。一同回来的还有李安玲的兄嫂，许原的舅舅舅妈，李安海和张丽。
　　李安海：“今天晚上就要回去？”
　　“才到家还没坐热呢。”张丽看了下李安玲，很不满，“大半天都去别人家了，自己家都没怎么看呢。”
　　李安玲面上很冷淡：“不早了。”
　　李安海：“那你去看看爹。”
　　李安玲点了下头，就上楼去了，许原跟舅舅舅妈不熟，还是第一次见面，无话可说，也就跟着李安玲一起上去了。
　　上楼时，他听到下面李安海跟张丽说话的声音。李安海责备了张丽几句，张丽气不过：“有钱了了不起了，爹妈都不管不问，要是爹没生这重病，只怕她更不会记得我们……”

　　楼上，沿着走廊过去的第三间，暖黄的灯光透过落了层灰的玻璃窗，把玻璃窗上的铁栏一根根清晰斜直地照在地面上。
　　许原跟着李安玲进了屋。头顶吊着的电灯也灰扑扑的，靠墙的一边陈着一张老式木床，床上挂了纱布窗帘，两边勾着，露出床里边的样子。
　　床尾放了两床厚被褥，中间则是一床薄被子，上面躺着个人，露在外面的手臂布满黄斑，显得很没有血色。从他们两人进来，那人就不住地咳嗽。
　　“爸。”李安玲喊了声，往床前的木凳上坐过去。
　　许原亦步亦趋地过去站在李安玲身后，侧着脖子看床帐里的老人。
　　“外公。”
　　“我还没死。”李大田停住咳嗽望着李安玲母子。
　　“我知道。”李安玲给他把露在外面的手臂塞到被子里去，让许原到旁边桌上去倒杯水过来。
　　许原倒了水过来，蹲在床边，举着水杯喂李大田喝水。
　　“好孩子。”李大田喝完水又躺了回去。
　　“你今年多少岁了？”
　　许原回答：“二十五岁。”
　　“是了，二十五年前你才出生……我还记得……”
　　“差点就被你给打掉了。”李安玲冷冷地说道。
　　这番话引得李大田又是一番咳嗽，许原见他难受，给他拍背顺气。
　　李大田抓着他的手腕，许原差点吓得把手缩回来，抓着他的手干枯硬瘦。
　　“你有媳妇儿了没有？”
　　许原：“还没有。”
　　“都二十五岁了，不小了……”
　　“好了，”李安玲打断他俩的谈话，“我们该回去了，你好生养着。”

　　出了屋，迎面就碰上给李大田送饭的汤香兰，李安玲喊了声母亲，也没再说什么，带着许原下楼去了。
　　两人早上回来，遇到村里的丧事，李安玲只好带着许原去参加，晚上回来看了这么会儿李父就要回去。气得张丽在屋内破口大骂她没良心。
　　李安海只好出来给两人送行。
　　“见了父亲了，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两人往院子外走去，路过一扇玻璃窗，里面的人将窗户打开，张丽从里面探头出来，笑容满面地看着两人，最后目光落在许原脸上。
　　她笑得合不拢嘴：“安玲，你儿子都二十五岁了，还没媳妇儿？我这有个侄女，跟他差不多大，人也长得整齐，要是得空……”
　　李安玲顿时停住脚，抬手就甩了许原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直接震住了李安海夫妇，许原被打得脸蛋一偏，有些疼痛地抽了口气。
　　“小孩子这是做错了什么？”李安海道，“也不能这么打。有话好好说就是了。”
　　张丽吓在原地话都忘说了，李安玲的脾气她还是头一次见，她就提了一嘴，许原就被打了一巴掌，她也不敢再提。她怕到时候侄女嫁过去也被打，反过头来埋怨她。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么？”李安玲收回手，盯着许原。
　　许原默不作声。
　　李安海将两人送出院子，院外的大路上停着辆轿车，司机已经在那里等了。
　　他跟李安玲母子说了会儿体己话，目送两人上车回城。

　　关于李安玲的事情，许原还是或多或少了解一点，李家这边姑且不论，就说许家那边的亲戚各个也不是省油的灯。逢年过节，没少拿他们俩母子来说些话。
　　许父年轻时下乡和当时只有十七岁的李安玲一见钟情，两人情投意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三年后许父要回城之际，答应日后来接她。在他走后李安玲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左等右等，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而许陵青却迟迟不来。
　　纸包不住火，李家看着她未婚先孕，都觉丢人，李父率先要将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还逼她嫁给村里一个年满四十的寡汉。
　　李安玲当然不同意，死活不同意，结婚前夜偷偷逃出来，揣着肚子到城里去寻许陵青。许陵青给过她城里的地址，李安玲没费多少劲儿就找到了当时的许陵青。
　　许陵青回城后升到了省厅里，春风得意，突然冒出来的李安玲就像一颗瘤子，他还不敢割，只不过当时的李安玲依旧貌美，许父没多久就将人迎娶进了许家。
　　李安玲在城里扎根，还生下了一个儿子，当初坪河村里的事情多少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她从不向许原提及李家人，甚至二十年来从未回去看过他们。
　　这一次还是头一遭。

　　回到城里，已经很晚了。
　　许原在车上说了句：“我回公寓。”
　　李安玲不作声色，任由司机将车停了下来。
　　许原下车后车窗滑了下来，露出后座上李安玲保养得宜的一张脸来。
　　李安玲侧过头看他：“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回来。”
　　许原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这没法改……”没等他说完，车窗再次升上，把他留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