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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隐玉容 ...

  •   *

      贺兰澈,昭天楼三少主;季临安,邺城的二公子,亦是他的同胞亲弟。

      此刻,季临渊正犹豫是否该向长乐细说三人结义的前因,殿外却传来通报——珍夫人携着数盘珍果前来探望。

      季临渊不禁蹙眉。珍夫人的耳报神竟比父王更为灵通,长乐方才苏醒,父王尚未传旨,她倒先一步到了。

      其实自长乐坠崖那日起,珍夫人、季临安乃至邺王所遣之人,皆如流水般接连至栖梧宫探问。彼时情势纷乱,晨风深知他的心意,一一婉言搪塞了过去。

      而今却有一事尤为紧要。

      季临渊望向长乐:她美如坠世仙姝,肌骨清莹,似玉琢雪凝。天生一双柳叶桃花眸,眼尾微扬,如春风裁叶、桃瓣含露。眼波流转间,既有灼灼明艳,亦含澹澹清愁,纵是不言不笑,也自有万种风华,黯尽周遭颜色。

      ——这说明,她未加易容的真容,必将令前来探望的珍夫人为之震撼!

      前世,长乐素日皆以改妆之貌示人,直至大婚当日才显露真容,予他一场惊喜。

      而她日日不辞辛劳、谨慎周详地易容,防的正是他那位父王……

      长乐今日醒转前,季临渊早已将那些见过她真容的御医和侍女唤至一旁,都拉下去狠狠加了三倍的俸禄,立下封口契书:若有半句泄露,必受鞭刑严惩。

      只盼能以此封住众人之口。

      长乐方才转醒,珍夫人便紧随而至。她素来嘴碎,凡事经她之口,必添枝加叶传入父王耳中。若让父王得见长乐真容,恐怕会勾起当年旧事。

      念及此,季临渊眸中掠过一丝凛冽。

      “去回话,就说神医尚需静养,请她先回。无召不必再来探望。待神医痊愈,我们自会向父王请安。”

      暖阁外,季临渊低声向晨风吩咐,却未料到长乐耳力敏锐,这番话竟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中。

      长乐虽面露不解,却只当他是关心自己,问道:“殿下,珍夫人既是长辈,为何不让她进来?”

      季临渊微微一怔,但转身时已恢复如常,眼神落在她身上,顷刻柔软:“乐儿还记得她?这珍夫人确是你我名义上的母妃。父王曾命她来教授邺宫礼仪,那些规矩繁琐苛刻。我只愿你安心养伤,不见也罢。”

      他说的这些,长乐全都记得。

      她这“准”夫君,家中关系有些复杂。

      不知为何,长乐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年约二十的娇颜,想必就是珍夫人。思绪纷乱,她不由望向眼前唯一的倚靠:“殿下……我今年多大了?”

      “十八。”

      季临渊想了想,笃定地告诉她。

      哦,那她到底比他的小娘要小一些。

      不然多尴尬呀。

      *

      斜阳下,栖梧宫苑金檐玉砌,庭外花木开得正盛。

      长乐偎在季临渊怀中,听他一点一点梳理模糊的旧事。

      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落在不知名的花瓣上,看它们绽放得厚实饱满。

      忽然,她的注意力被自己身上的裙裾吸引,此时被季临渊抱围的模样,恰如那些花,也被一圈金红簇拥在枝头。

      她正欲询问“那是什么花”,却注意到季临渊正说到她八岁那年:“你说蜀山地动,家中罹难,流落至药王谷,被药王收为弟子……”

      蜀山?自己原是蜀州人么?

      这个念头刚起,她便觉脑中又是一阵混沌,仿佛被薄雾笼罩,什么都看不真切。

      察觉到她的走神,季临渊温声道:“邺城附近的越昌府也遭了地震,药王与你师兄们应当都在那里救灾。待日后……待我们成婚时,他们来了,再慢慢回想也不迟。”

      “好。”

      ——认出来了,庭外那是石榴花。

      将注意转向眼前景致,眩晕感便登时消散。长乐也不再勉强回想。

      只是石榴花本应只在初夏盛放,如今已入深秋,竟还开得妖冶。一树树如烈火烹燃,照破寂寂宫檐。日头愈烈,花便开得愈疯,追赶着最后可以盛燃的时机,绯红光晕氤氲,几乎笼罩了整个宫苑。

      许是地震扰乱了天象吧……她恍惚地想着。

      察觉到身旁的男子将要起身离去,长乐下意识攥紧他的衣袖。初醒之际,周遭一切皆陌生,唯有他是熟悉的倚靠,此刻生出几分眷恋。

      季临渊又多陪了她一刻,但到底为邺城执政,今日陪她折腾整日,案头还积着许多待批的奏章。其实这些文书前世早已阅过,此刻却不得不重新处置。

      为解她不安,季临渊当即下令,命人于栖梧宫与相邻衔烛宫的后院高墙间凿出一道门洞,使两宫相通。

      “夜间我便歇在小楼另一侧的暖阁中,你仍住在你熟悉的拔步床上。若夜半难眠,只需抬眼,便能看见我。”

      从此不过数步之遥,长乐与他隔廊相望。夜风轻送时,她可以望见他灯下批阅文书的身影,他亦能瞧见她宫中的动静。

      如此相伴,两心俱安,终得酣眠。

      不知为何,这一夜长乐睡得格外沉酣,再未因梦魇惊醒。

      *

      晨光初照的栖梧宫闲忙有序,驱鸟之令昨日刚下,精御卫今晨便着手施行。

      往日邺城不乏引进千里观豢养出的速捷信鸽,传信便利,姿态也可人。为此,金阙台西宫角门处还专设了鸽房,由驯鸽师精心饲育。宫中亦多燕雀鸦禽不时徘徊,如今却一概不准近栖梧宫半步,精御卫便找到鸽房连夜商赶对策。

      有人提议在栖梧宫的梧桐树冠上拉起细密大网,将整座宫院笼罩起来,使飞鸟难入——话音刚落,便遭众人白眼。

      又有人主张定时敲锣,让哐当声响彻宫苑,惊走鸟雀——自然也被视作馊主意。

      更有甚者玩笑道:“不如学农家耕作时,在宫苑里立些披蓑戴笠的草扎傀儡。要我说,索性请大殿下的挚友、昭天楼三少主贺兰澈出手相助,他所出物定然惟妙惟肖,长公子见了定然大喜!”

      众人闻言哄笑,纷纷推他:“这话你敢去同殿下说便说,挨罚可记得自己担着。”

      直至天光将亮,众人才议定“镜光威慑”的法子。金阙台宫殿顶本就多琉璃瓦,只因栖梧宫树荫浓密,才引得鸟类聚集,若在树冠间环嵌数面小镜,将日光折射成七彩光斑,流转庭院,鸟儿见此异景,定会盘旋树匝,不敢下落。

      其次可在庭院外围种满香草,鸟儿但闻此味,不喜其气,自会绕道而行,再不敢入殿门啄食榴花花蕊。

      二法并用,必能绝飞鸟之扰。

      精御卫们说干就干,一早便往御器司登簿请造银镜,向御苑司调配香草。两司随即遣人赴城中天工阁采购,不过半日便置办齐全。

      不多时,季临渊携着晨风,端着一匣盘步入殿中。

      欲让长乐见外人,首要之事,便是为她易容。

      可惜长乐已不记得为何需改换容貌,望着妆匣面露不解。季临渊几番踌躇,终是横下心来——

      他要亲自学会这门手艺!

      近日他实在分身乏术,既要压下隔世重活的怅惘,处理朝中政务;又要防备父王突然驾临;应付宫中弟妹们明里暗里的窥探;更得时时留意贺兰澈在天师观的动静,生怕他破观而出。

      如今倒好,更添上一项:研习胭脂水粉、描眉画黛之技。

      不仅如此,他还得耐心应对长乐层出不穷的询问。

      “我与殿下何时相识的?”
      “殿下初见时我是何心境?”
      “求婚那日,你是如何想的?”
      “当真愿与我一生不离么?永不后悔?”

      天晓得,前世的长乐对他,从不曾这般坦率多言。

      那位从宫外密请而来、精于修容的妆娘,次日被安置在栖梧宫耳房内随时待命。

      为免长乐生疑,季临渊只得趁午膳之后,陪她用些温润的肉羹,再柔声哄她上榻午憩。待帐帘垂下、呼吸渐匀,方敢轻手轻脚抽身,去应对那满案令人目眩的胭脂水粉。

      第一日的学艺堪称煎熬,需先识物。

      从洁面用的香胰子,到敷面的铅粉、定妆的香粉,再到描眉的黛块、点唇的口脂、染颊的胭脂……数十样物件铺满妆台。

      季长公子端坐案前,强压着心底的窘迫,勉力维持着风度,一一辨识清楚后,又要辨别颜色的细微色差……

      这可难住了惯与笔墨刀枪为伴的长公子。尤其那排口脂,豆沙红、檀红、牛血红、石榴红……在他眼中瞧着大同小异,却被妆娘说得各有讲究。

      “豆沙温婉,宜于日常;檀红端庄,合衬宴饮;牛血明艳,最显气色……”

      季临渊眉头拧成了疙瘩,一旁侍立的晨风大统领便成了遭殃的对象。

      被一块香胰子强行洗净脸后,他便被自家长公子按在妆凳上,充作试妆的模子。

      口脂试了又试,晨风的唇皮都快被擦破了,自家长公子才终于笃定:长乐神医常用的色号,应当是“裸色”。

      可惜晨风到底是铁血男儿,唇色不点而深,愣是敷了三五层厚粉,才勉强显出些许相近的淡雅。

      ……

      第二日,季临渊索性跳过基础,直接专攻易容之术。

      妆娘端坐案前,娓娓道来:“此术源于古时巫傩祭礼中的‘假面迎神’,后经江湖百工演化,成了改头换面的奇技。这改妆的基本手法,大抵分为三等。”

      她伸出三指:“下流者,以人皮面具覆面,虽能形似,却神韵呆滞,稍一留意便易被识破;中流者,用蜂蜡、脂膏调和矿物彩粉,依着本人骨相塑形,可改眉目轮廓、调整脸型;而上流者,则需精通医理,以金针渡穴暂改肌理,再佐以特制幻香迷人心智,使人见之如睹故人,难辨真伪。

      季临渊握着笔,暗道不妙:他近日囫囵吞枣,拼尽全力也只能学些下流的手法。可长乐身为神医,前世所精通的,恐怕是医理与妆理相融的上流之术。

      晨风正对铜镜,费力卸着脸上的桃色胭脂,忍不住道:“既如此,殿下何不清长乐神医一同来听?她本就精通此道,说不准听着听着便能自行回想起来,岂不省事?”

      长公子:“……”

      晨风又重新出主意:“那……或将她需改成的模样告知妆娘,请妆娘每日为她上妆,岂不便宜?”

      长公子:“……”

      他尚未想好该如何向长乐解释“为何必须易容”,唯恐她提前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又不能对晨风明言苦衷,只得怒瞪下属一眼,令他咽下这哑巴亏。

      季临渊终是对妆娘道:“还请嬷嬷倾囊相授,能否教我中流之术?不求能迷人心智,但求形神兼备,不易被识破。”

      妆娘随即从箱中拿出数十个白玉小盒,一一摆开:“这是用珍珠粉调和的肤膏,能柔化肌理;这是鱼胶凝成的塑形胶,可塑五官轮廓;这是……”

      接下来的日子,晨风算是遭了老罪。眉骨、下颌处被自家长公子捏了又捏,塑了又塑。

      终于,长公子悟了,对着晨风的脸端详半晌,开了窍,向妆娘请教:“他这下颌过长,可有修正之法?”

      妆娘从容答道:“若依古法,便只能锯……”

      “锯不得!”晨风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从妆凳上跳起来,惨嚎出声,“殿下饶命!属下的下颌还要留着吃饭呢!”

      好在危急关头,晨风脑中灵光一闪,想起贺兰澈对长乐一片痴心,曾在金阙台私苑中珍藏了不少与她真容极为相似的傀儡与画像,当即凑到季临渊耳边低语。季临渊闻言,眼中一亮,二人一拍即合,当夜便潜往贺兰澈的私苑,“借”来若干傀儡与画像。

      有了这些与长乐面容几乎一比一还原的塑像作为范本,季临渊终于不需折腾晨风了,他得救了。

      之后的三日,季临渊潜心习练,白日哄睡长乐后,揣摩骨相,练习塑形,夜里批奏折,研究肤膏配比,竟真掌握了其中关窍——简直是为她豁出了洪荒之力。

      如此,才有底气亲自去找长乐,将她的容貌,再度勾勒成他前世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模样。

      *

      失了部分记忆的长乐显得格外安静,只着一袭粉白缎裙默然静坐,肌肤白皙得连指尖都泛着淡淡粉色。

      她望着季临渊为她束起广袖,专心调和脂粉的模样,忽然轻声道:“殿下,我觉得你很累。”

      “乖,别动。”他柔声劝道,手中笔刷迎了上来,“为你,怎么都不累。”

      长乐果然敏锐得很,仰脸问他:“为何要为我易容?”

      她本来极为满意自己的原本容貌。初初揽镜自照时,简直被自己美得惊到了,左扭右扭,横看竖看,还曾说:“殿下,这称为盛世美颜也不为过吧?”

      此时却狐疑道:“莫非你对我的长相不满意?”

      季临渊拦下她欲扯假睫毛的手,温声解释:“我的乐儿正是因太过美丽,太过耀眼,时常惹人觊觎,才不得不稍作改妆。”

      这个理由简直答到了她的心上,她认可了,继续嘟囔道:“看不出殿下真是小气……那我何时能不用易容?”

      他拍粉扑的手腕微微一滞,眼前倏忽闪过西宫中父王阴沉的面容。定神后,他取黛粉为她晕染两腮,扩形修容,低声道:“就快了……很快了……”

      待终于妆成,他才长舒一口气,让长乐仔细记住此刻镜中之貌:一双杏眼,俗气的腮红,凌厉的长眉……

      “我才不要呢!改出来的模样,远不及我本来面目。”

      她伸手就要擦。

      “不可——”

      却不懂他为何如此坚决地阻拦。

      有问题。

      拉扯半晌,她重新给季临渊一次机会。他又捧起她的脸,反复试调好几回,终于复现出那张前世记忆中的容貌——

      清丽却不失英气,容光流转,嗔喜皆宜。

      长乐这才算满意。

      只是不知为何,见他执笔补画眉型时,几度眼眶发热、喉间哽咽。

      她感觉,他好似更喜欢自己易容后的模样……只是这模样并不像自己,倒像个陌生人。

      他看易容后的自己,眼神要更深情几分……

      她压下心思,随口打趣,以作验证:“可我若每晚沐浴,这妆容便脱落了。难不成殿下要每日为我重画?”

      季临渊终于着恼,忍不住开呛:“我只为你画上三日,往后你得记下,自己来。”

      长乐才刚轻“哼”一声,他便立刻改口,语气软了下来:“好好好……每日我都早起,先为你改妆,再上朝,可好?只是……你起得来么?”

      怕他辛苦,她终于答应自己学会上妆。

      “对了,我见那书架上还藏着一只匣子,说不准里面有我的好东西……”

      长乐说着,便踮脚去够书架顶层的一只木匣。

      谁知匣子没拿稳,“砰”地一声砸落在地上。

      刹那间,琳琅满目的小瓶小罐滚落一地,乒铃乓啷响成一片,在寂静的宫室中格外刺耳。

      撞击中,瓶塞松动,些许诡艳的液体从瓶口渗出,在地砖上蚀出细小的白烟。

      季临渊下意识将她往后一揽,袖风扫开弥漫的异香。俯身细看去,只见一本落款“绝命斋”的《毒经》垫在匣底。

      散落一地的各种瓶身上,皆贴着极小的铭文:“百日醉”“牵机引”“碧落黄泉”……

      全是至毒之物。

      长乐怔怔望着满地狼藉,忽而喃喃:“为何我会藏着这些……殿下,我从前是不是个很可怕的人?”

      季临渊率先反应过来,将这些绝命斋的东西都拾起来。

      看样子,前世她在婚仪上给自家人下的毒,就和这些有关。此时他却只能抬眼望她,唇角勉强牵起笑:“不,这些都是我叫你藏的。”

      “你叫我藏的?”

      长乐望着她这位“准夫君”没回话,而是突然扭过脸去,不太自然地将话题牵走,只留给她一个看不懂的背影。

      真的有大问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隐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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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坏荷桃回来了,正在精修前十章,辛苦女王陛下们的等候(嘿嘿悄悄给乐姐换了新封面) 请期待我们的祸国妖王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