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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身死魂未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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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司的冷,蚀骨钻心,却带着一股奇异的轻盈。吴金桂——或者说,顶着吴金桂躯壳的柳依依——飘荡在一片混沌的灰雾里,低头瞧了瞧自己半透明的“脚”。
没有轮椅,没有那具被死死钉在床上、连翻个身都要求人的沉重躯壳。她试探着抬了抬腿,居然轻盈得不可思议,一种久违到近乎陌生的自由感从虚影般的脚尖直冲脑门。
趁着四下没人,柳依依,哦不,她暂时还是吴金桂。吴金桂忍不住,在这通往幽冥的虚无里,无声地咧开嘴,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终于死了,真好。
灰雾深处,两点幽绿的光点摇曳着靠近,伴随着铁链拖过冰冷地面的细碎摩擦声,刺耳又规律。
光点渐近,勾勒出一个瘦长身影的轮廓,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嘴唇紧抿着,一顶高高的、写着一个墨黑“拘”字的尖帽压着稀疏的头发。正是那引路的鬼差。
“呔!新魂吴金桂,站定了!”鬼差的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枯木,在这片寂静里异常突兀。他停在柳依依面前,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着她,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他左手拎着一本册子,右手握着那根寒气森森的铁链,锁链尽头空悬着,等待系上新的亡魂。
柳依依立刻敛了那点笑意,垂下眼帘,做出十足十的恭顺惶恐模样,微微屈了屈膝——即便成了魂,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仍让她习惯性地做出妇人礼节的姿态。
“鬼差大人。”做戏做全套,她连声音也刻意放得虚弱飘忽。
“姓名?”鬼差翻开那本册页泛黄、边缘磨损的簿子,指甲又长又黄,点在一个墨迹模糊的名字上。
“吴金桂。”柳依依答得飞快。
“死期?”
柳依依眼皮都没抬,心不在焉地随口应道:“景和二十七年,冬月初七,戌时三刻。” 时辰是她自己掐算好的,只求速死,哪管具体几时几刻,随口报了个接近的便是。
鬼差握着笔,在那册子上记着,笔尖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写完,抬头,死气沉沉的眼珠子盯着柳依依:“时辰地点都对。”见柳依依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也飘忽不定,鬼差开口问道,“可要最后看一眼你那凡胎肉身,做个了断?”
柳依依猛地一激灵,头摇得像拨浪鼓,虚影般的发丝都跟着飘荡起来,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急切与嫌恶:“不看!大人,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上路去地府报到吧!否则误了时辰,该赶不上队伍了。”
那具瘫痪的、散发着药味和绝望气息的躯体,是她作为吴金桂这五年地狱生涯的具象,是她拼命想摆脱的噩梦根源。多看一眼?她才不要,要不是鬼差在跟前站着,她都怕自己会忍不住吐出来。
鬼差笔下一顿,抬起那张惨白的脸,浑浊的眼珠里罕见地透出一丝疑惑,像是死水潭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人间几十载,不留恋?”他的声音依旧干涩,却多了一丝探究,“下一道轮回,可未必再得人身了。凡人贪恋红尘,你倒是……走得爽快?”
坏了!柳依依心头一紧,她没想到原来世人离去时,对肉身凡胎皆有留恋,想来是她那敷衍的态度引起了鬼差大人的疑心。她立刻垂下头,肩膀微微瑟缩,将魂体都弄得黯淡了几分,声音里刻意揉进浓得化不开的悲苦与厌倦:“留恋?大人说笑了。”
她抬起“手”,虚虚地、颤巍巍地指向自己魂体腰部以下的位置,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瘫痪的沉重与无力,“这身子,瘫在床上整整五年!五年啊!吃喝拉撒,全仰赖他人鼻息,看尽白眼,受尽折辱。那地方……”
她顿了顿,声音里淬了冰,“什么伯爵府?高门大院,朱漆大门一关,里头全是蛆虫!我因家中一纸荒唐婚约,被塞进那文家做那空头主母。原也过过几年安稳时光,可不知从何时起,我不知遭了哪路瘟神的算计,一病再病,腿废了,人也废了,成了个活死人!那文老爷,呵,弃我如敝履!那些个姨娘,一个两个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连我亲生的骨肉……”
她的声音陡然尖锐,带着一种被至亲背叛的切齿痛楚,“都怨我这个娘没本事,不能给他挣来嫡子嫡女的尊荣,倒叫几个庶出的野种踩在头上风光!甚至送我出门的娘家人,见我这般无用,也与我断了个干净。大人您说,这般人间,这般亲眷,有什么可恋?”
她一口气说完,魂体都因这刻意营造的激烈情绪而微微波动,显得脆弱又绝望。末了,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波动强行压下,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冰冷:“如今死了,倒能站起来了。站起来,重获自由,是我毕生所愿。”
“鬼差大人,我只求速速离开这污秽之地,管他下辈子是猫是狗,是虫是蚁,总好过在那文家,当个活着的摆设,生受那份无穷无尽的腌臜气!” 字字泣血,句句含恨,将瘫痪主母的惨烈境遇与心如死灰演绎得淋漓尽致。
鬼差那浑浊的眼珠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分辨她话中真伪。最终,那点微弱的涟漪平息了,又恢复成一潭死水般的漠然。
大约觉得这妇人确实被折磨得狠了,生无可恋也是常情。他合上那本破旧的册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嗒”。
“罢了。”他干涩地吐出两个字,手腕一抖,那根悬着的冰冷铁链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如同毒蛇般倏地缠绕上柳依依的魂体手腕。那刺骨的寒意瞬间透入灵魂深处,激得她一个哆嗦。“随本差走罢。”
柳依依低眉顺眼,任由那铁链锁住,心中却如释重负,甚至涌起一丝窃喜。好险!刚刚硬着头皮演这一出,她也捏了把汗,好在这关总算过了。她顺从地跟在鬼差身后,步履竟比那拘魂的鬼差还要轻快几分,仿佛不是去往森罗地府,而是奔向期盼已久的自由彼岸。
灰雾被无形的力量分开,现出一条昏沉沉的路径。鬼差拖着铁链,在前引路,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单调而冰冷。柳依依垂着头,看似恭顺,心思却早已飞远。
上辈子男闺蜜左岸捧着他的玄空境,神神叨叨的脸浮现在意识里:“依依,地府也在搞信息化建设了!新系统上线,效率贼高!特别是对那种死得特别惨、生前还没作恶的,审核贼快,还能挑时空!现代!懂吗?选现代投胎!”
左岸是柳依依的发小,也是个半吊子道士,整天研究些玄乎的东西。只是没想到他那些曾经让柳依依当笑话听的 “胡言乱语”,竟成了柳依依在这绝境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瘫痪五年,求生不得,求死?不,她柳依依可不是一心只想速死,她是有追求的。左岸的话在她心中萦绕,她这几年不能白挨,她要的是精准投胎!投回她的二十一世纪!
这瘫痪主母的苦命,她一天也不想多捱。所以,她暗中推波助澜,让那些想她死的人动作更快些,让自己“死”得更惨些,只为符合那“优先通道”的标准。
快了,就要见到胜利的曙光了。她感受着手腕上铁链的冰冷,心底却像揣着一团小小的、灼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