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未命名》心桉

12、第十二章 竞赛倒计时

　　桐城的深冬，似乎被一场连绵不绝的冷雨彻底浸透，再也拧不干。天空是永远化不开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雨丝细密冰冷，无休无止，将整个校园都浸泡在一种阴郁、潮湿、令人窒息的氛围里。教学楼走廊的地面永远湿漉漉的，反射着惨白惨白的顶灯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湿气、还有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

　　全国高中数学联赛的倒计时，如同悬在高三（一）班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数字一天天无情地缩减。距离正式开赛，只剩下最后十天。

　　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浓得化不开。

　　而这硝烟的中心，便是教室最角落那个位置。

　　江沉。

　　林晚星甚至不敢像往常那样，借着翻书的动作，用眼角的余光去偷偷描摹那个角落。她只是低着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摊开的模拟卷上，可心绪却像窗外被冷雨打乱的蛛网，丝丝缕缕，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方向。

　　不需要看，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弥漫开来的、令人心悸的低气压。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都要紧绷。

　　翻动书页的声音更快、更急，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纸张的决绝。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不再是规律的背景音，而是密集得如同冰雹砸落，带着一种要将所有难题碾碎的狠厉。偶尔，会有极其轻微的、笔尖停顿的瞬间，但那停顿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随即便是更快速、更猛烈的书写，仿佛在跟无形的对手抢夺着每一分每一秒。

　　一种无声的焦灼感，如同实质的冷雾，从他那个角落无声地扩散开来，浸染了周遭几排的空气。前排几个原本偶尔还会窃窃私语的同学，此刻也噤若寒蝉，连翻书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那片沉寂却汹涌的雷暴区。

　　林晚星的心，也随着那急促的书写声，一点点揪紧。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极其小心地、飞快地抬眼扫了一下那个方向。

　　只一眼，她的呼吸便是一窒。

　　江沉依旧维持着伏案的姿势，脊背挺直得如同绷紧的弓弦。侧脸的线条在窗外灰暗天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冷硬、锋利。而最刺目的，是他眼下那两抹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像被墨汁狠狠晕染过，深得触目惊心。那疲惫感，沉重得几乎要将他挺拔的身形压垮，却又被他用惊人的意志力死死支撑着。

　　他握着笔的右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那道暗红色的裂口，在冷白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更加狰狞。边缘的皮肉依旧翻卷着，颜色似乎更深了些，甚至能看到一丝极淡的、干涸的血痕。那伤口仿佛从未得到过片刻的喘息和治疗，在持续的寒冷、摩擦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顽强地、顽固地存在着，像一个无声的、残酷的勋章。

　　林晚星的心像是被那只带着伤口的手狠狠攥住了，泛起一阵尖锐的、混合着酸楚的疼痛。她飞快地收回视线，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他究竟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他手背上的伤……还疼吗？那些沉重的担子，那些对奖金的渴望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是不是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张老师夹着一大摞新印的模拟卷，步履匆匆地走进了教室。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焦躁和期许的神情，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江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沉甸甸的希冀。

　　“都打起精神来！”张老师的声音比平时更洪亮，也更急迫，“最后十天！黄金冲刺期！看看你们上次模拟的成绩！尤其是后面几道大题，思路混乱，步骤不清！拿什么去跟全省的尖子拼？”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厚厚的卷子“啪”地一声拍在讲台上，粉笔灰簌簌落下。

　　“江沉！”张老师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角落，“这份是刚到的省重点内部押题卷，难度极高，针对性极强！你抓紧时间做一遍，下节课我重点讲！”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江沉只是一台需要高速运转的解题机器，没有疲惫，没有极限。

　　江沉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伸出了手。

　　那只带着刺目伤口的手，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直接、精准地接过了张老师递来的那沓厚厚的、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试卷。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迟疑，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仿佛接过的是千斤重担，也如同接过一片羽毛。

　　林晚星看着那只伸出的手，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在传递试卷的瞬间从她眼前划过，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她甚至能想象到那粗糙的试卷边缘摩擦在裂口上带来的刺痛感。可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张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全班，语气陡然变得更加严厉：“其他人也别给我掉链子！竞赛是顶尖选手的战场，但高考是你们所有人的战场！一模就在眼前！某些同学，别以为基础差就可以破罐子破摔！抓紧一切时间，给我往死里学！别整天……”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晚星的方向，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歪心思”三个字，如同无形的烙印，再次烫在她的心上，“……耽误自己，也影响别人！”

　　林晚星死死地低着头，脸颊滚烫。她强迫自己盯着试卷上的几何图形，可那些线条却在眼前扭曲、晃动。她攥紧了笔，指节发白。

　　放学铃声响起，如同特赦令。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桌椅碰撞、收拾书包的嘈杂声。同学们像出笼的鸟，迫不及待地涌向门口，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林晚星却磨蹭着。她慢吞吞地收拾着书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

　　江沉依旧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面前摊开的，正是张老师刚给的、厚厚一沓“内部押题卷”。他甚至连书包都没有打开，仿佛放学铃声对他而言根本不存在。他整个人沉浸在那片由公式和数字构成的、冰冷而艰险的世界里，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只有他翻动试卷时，手背上那道暗红的裂口，像一枚刺目的徽章，昭示着这场无声战役的惨烈。

　　林晚星的心揪得更紧了。她看着他专注而疲惫的侧影，看着他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青黑，看着他手背上那道仿佛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想去便利店买点热的东西给他，哪怕只是一杯热豆浆，能让他冰冷的指尖暖和一点点也好。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她加快了收拾的速度，将书包胡乱地甩在肩上，快步走出了教室。

　　雨还在下，冰冷细密。林晚星裹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小跑着穿过湿漉漉的校园，冲进了校门外那家熟悉的便利店。温暖的空气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一丝寒意。

　　她径直走向热饮柜，目光在各种杯装的豆浆、牛奶和关东煮上逡巡。买什么好？豆浆太普通，牛奶不知道他喝不喝得惯……关东煮？热乎乎的，应该能暖胃……她犹豫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饮料柜玻璃。

　　就在这时，便利店深处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女声，像指甲刮过黑板，瞬间打破了店内的宁静。

　　“江沉！你怎么回事？！这账怎么又对不上了？！”
　　“说了多少遍！标签要看清楚！价格要输对！你是木头脑袋吗？！”
　　“看看！这箱货！标签都贴歪了！你搬的时候眼睛长头顶了？！”

　　是便利店老板娘。她正叉着腰，站在收银台后面，对着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唾沫横飞地咆哮着。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对方的鼻尖，胖脸上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循声望去。

　　收银台前，站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挺拔身影。

　　江沉。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眉眼，看不清表情。他穿着便利店统一的深蓝色围裙，围裙下是洗得发白的校服。他就那样沉默地站着，承受着老板娘狂风暴雨般的指责和羞辱，像一尊没有知觉的冰冷雕像。

　　他的双手垂在身侧。林晚星的目光瞬间被他的右手吸引——那只手紧紧地攥着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死白，手背上那道暗红色的裂口边缘，似乎因为肌肉的紧绷而撕裂得更开了些，一丝新鲜的、刺目的血珠，正缓慢地、无声地从翻卷的皮肉里渗出来，沿着他苍白的手背皮肤蜿蜒滑落，最终滴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晕开一点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

　　那点暗红，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林晚星的眼球上，烫得她心口剧痛，呼吸都停滞了。

　　老板娘还在不依不饶地骂着，尖锐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耳膜：“……笨手笨脚！这点小事都干不好！要不是看你可怜，早让你滚蛋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多赚点钱吗？就你这德行，钱是那么好赚的？！……”

　　“对不起。” 一个极其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老板娘的咆哮。

　　是江沉。

　　他终于抬起了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嘴唇抿得异常紧，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愤怒、委屈，也没有被羞辱的难堪，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和漠然。

　　“我会重新核对。”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老板娘的聒噪，“货，我重新整理。”

　　老板娘被他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噎了一下，似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上闪过一丝悻悻然，随即又拔高了声调：“赶紧的！耽误了时间扣你工钱！” 说完，她扭着肥胖的身体，骂骂咧咧地走向了后面的库房。

　　便利店里短暂的死寂后，重新恢复了背景音乐和顾客的细碎交谈。

　　江沉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作。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紧攥的、正在渗血的右手。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显得有些僵硬，手背上那道新鲜的伤口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他低头看了一眼那点蜿蜒的血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伤口和疼痛并不属于自己。

　　然后，他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沉默地转过身，走向旁边堆放着纸箱的角落，开始重新整理那些被指责“标签贴歪”的货物。他的动作依旧利落，甚至带着一种刻板的精准，只是那挺直的背影，在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下，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绝和沉重。

　　林晚星躲在饮料柜的阴影里，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留下彻骨的寒意。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熟悉的铁锈味，眼眶酸胀得厉害。她看着他那沉默承受的背影，看着他手背上无声滴落的血珠，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麻木和疲惫……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疼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想冲过去，想递给他一张纸巾，想对着那个刻薄的老板娘大吼“不许你这样说他”，想把他从那片冰冷的、充满羞辱的泥沼里拉出来……

　　可她不能。
　　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只是一个同样渺小无力的旁观者。她的靠近，她的关心，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更多的流言蜚语。就像张老师说的，是“歪心思”，是“影响”。就像他抛来的那把伞——“张老师让带的”，“不需要就扔掉”。

　　她连站在他面前，递上一张创可贴的资格都没有。

　　那点买热饮的冲动，早已被眼前残酷的一幕彻底浇灭。她甚至觉得自己站在这里，躲在暗处窥视他的狼狈，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林晚星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便利店温暖的光晕，重新扎进外面冰冷刺骨的雨幕里。冰冷的雨点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却浇不灭心口那片灼烧般的疼痛。

　　她没有撑伞。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流淌下来，和滚烫的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回家的路上，脑海里反复闪过的，是他沉默承受辱骂的侧脸，是他手背滴落的血珠，是他眼底那片死寂的麻木，还有他独自在深夜自习室里疯狂刷题时、眼下那浓重的青黑……

　　回到家，甩掉湿透的鞋子，林晚星甚至顾不上换下滴水的校服，就一头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房门。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雨帘，在地上投下模糊摇曳的光斑。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冰冷的湿意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渗进来，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心口那片灼痛已经吞噬了一切。

　　黑暗中，她摸索着，从书包最里层的夹袋里，掏出了那个浅蓝色的笔袋。她的手指因为冰冷和剧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着，拉开了内侧那个隐蔽的拉链。

　　指尖触碰到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张被泪水浸湿又干涸、带着深深折痕的纸巾。另一样，是那张在图书馆昏暗光线下，从他指尖滑落、又被她和他指尖同时触碰过的、写着复杂不等式证明草稿的纸片。

　　她将这两样东西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它们是溺水者最后的浮木。

　　纸巾上，那极其淡薄的消毒水气息，早已消散殆尽，只剩下纸张本身的味道和她眼泪的咸涩。纸片上的狂草笔迹和复杂符号，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可她却能清晰地回忆起图书馆里他解题时眼底星辰般的光芒，回忆起他递过草稿纸时指尖微凉的触感，回忆起他因为她一句纯粹的赞叹而眼底一闪而逝的微光……那些短暂的、珍贵的瞬间，此刻却被便利店那刺目的一幕彻底覆盖——老板娘刻薄的嘴脸，他沉默隐忍的侧影，还有手背上那无声滴落的、刺目的血珠……

　　两种画面在她脑海里疯狂撕扯、碰撞。

　　“他那么厉害……”
　　“他手还在流血……”
　　“他一定很累……”
　　“那些人凭什么那样说他？！”
　　“他为什么不反抗……”
　　“他需要那笔奖金……”

　　无数个念头，无数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小小的胸腔里翻涌、冲撞，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心疼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的痛楚。她为他的光芒而震撼，为他的隐忍而心痛，为他的处境而愤怒，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绝望。

　　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和窗外淅淅沥沥、永无止境的冰冷雨声。

　　她将那张带着折痕的纸巾和那张皱巴巴的草稿纸，紧紧地、紧紧地贴在剧烈起伏的心口，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沉默背负着一切、独自在风雨中跋涉的少年近一些，再近一些。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背上，洇湿了纸巾粗糙的纤维，也模糊了草稿纸上那些狂放不羁的笔迹。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无边的黑暗和心碎的哭泣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痛彻心扉地意识到：

　　那座沉默的冰山之下，燃烧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火焰。
　　而她，除了这样无用的、遥远的心疼和绝望的眼泪，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用力叩击着这个沉寂而悲伤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