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雪》林棠晚风

7、第 7 章

　　碎玉轩的冬夜总比别处冷些。宫墙太高，挡了星月，也锁不住穿堂的风，呜呜咽咽地绕着廊下的枯藤打转，像谁在暗处哭。青禾刚从灶房偷摸挪回来，怀里揣着半块没烧透的炭，进门时带起一阵雪沫子，落在沈婉凝盖的薄被上，转瞬就化了，洇出几个湿斑。

　　“快进来。”青禾反手闩上门，把炭塞进墙角那个豁了口的泥盆里，又捡了几根干柴架上去。火折子“嚓”地一声亮起来，橙红的火苗舔着柴禾，起初只冒黑烟，呛得她直咳嗽，过了会儿才腾起正经的暖意，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忽大忽小地晃。

　　这是间比库房还小的耳房，原是放杂物的，如今被她们俩占了。床是拼起来的两块木板，铺着一层稻草，青禾特意多垫了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那是她刚进宫时领的，如今袖口磨破了，却还留着点棉花的软和。沈婉凝蜷在里侧，背对着门，肩膀微微耸着，像只受了惊的小兽。白日里被管事嬷嬷罚跪了半个时辰，膝盖早肿得像发面馒头，此刻稍一动弹，就疼得抽气。

　　青禾解了外头的湿棉袄，只剩件单衣，冰凉的手往火边凑了凑。“别冻着。”她把自己那件厚点的夹袄拽过来，盖在沈婉凝身上，“刚去灶房，见着小厨房的刘婶子，她偷偷塞了我块热红薯，你尝尝？”

　　沈婉凝没回头，声音闷在枕头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不饿。”

　　青禾也不劝，自己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她知道沈婉凝的性子，平日里端着点官家小姐的架子，不肯轻易示弱，可真到了撑不住的时候，比谁都脆。就像前儿个被分到碎玉轩，她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的荒草，眼圈红了又红，却硬是没掉一滴泪，只死死攥着袖角，指节都泛了白。

　　火盆里的柴噼啪响了声，爆出火星星子。青禾把红薯往沈婉凝那边递了递：“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当是在尚书府呢？这儿有口热的就不错了。”

　　这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沈婉凝紧绷的弦。她猛地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泪，睫毛湿漉漉地粘在眼下，眼睛红得吓人，却瞪着青禾，带着点被戳中心事的恼：“尚书府？我早就不是尚书府的小姐了！”

　　声音刚落，她自己先泄了气，眼泪掉得更凶，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抽噎着的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暴雨打蔫的花。“我爹……我爹是被冤枉的。”她终于开口，声音哽咽得不成调，“他就是不肯给户部那个老东西送礼，就被安了个‘贪墨军饷’的罪。满门抄斩啊……就因为我是女儿身，才没被拉去刑场，可扔进宫里，跟等死有什么两样？”

　　青禾手里的红薯顿住了。她知道沈婉凝是罪臣之女，却没细问过缘由。宫里的人都爱打听这些，添油加醋地说谁家小姐原是金枝玉叶，如今落得给人洗脚的份，可青禾不爱听。在她眼里，人分三六九等，命却都是一样的贱，谁也别笑话谁。

　　“我入宫前，去大牢里看过我爹。”沈婉凝抹了把眼泪，指尖在粗糙的被褥上蹭了蹭，留下几道湿痕，“他被打得不成样子，脸上全是血，却还攥着我的手说，凝儿儿，爹没贪，你要信爹’。他托狱卒给我带信，就三个字：活下去。”

　　她笑了一声，笑得比哭还难听：“可活着……活着比死还难。你看这屋子，漏风的，墙皮掉得能埋人。管事嬷嬷见天儿地找茬，宫女们见我落魄了，就踩着我往上爬。前儿个小莲故意把冷水泼我手上，我连躲都不敢躲……”

　　她越说越委屈，那些憋在心里的苦，像决了堤的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我以前在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爹总说我是他的掌上明珠……”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咬住唇，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在这满是尘埃的耳房里，提那些风光日子，倒像是在打自己的脸。

　　火盆里的炭烧得旺了些，映得沈婉凝的脸忽明忽暗。她的眉峰生得好，是那种细细弯弯的柳叶眉，哪怕此刻哭得狼狈，也透着点清秀。只是那双眼睛，本该是含着水的，如今却像蒙了层灰，只剩下茫然和惶恐。

　　青禾把红薯放在一边，往沈婉凝那边挪了挪，两人的肩膀挨着，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寒气。她没说“别难过”，也没说“会好起来的”，那些话太轻，撑不起这宫里的苦。她只是盯着跳动的火苗，慢慢地说：“我爹娘是跑漕运的船工，常年在运河上漂。我十岁那年，他们走长江，遇着大风暴，船翻了，一船的人都没上来。”

　　沈婉凝的哭声顿住了，转过头，愣愣地看着青禾。

　　“尸骨都没捞着。”青禾的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叔婶说养不起我，把我卖给人牙子，辗转了三个月，才进的宫。我原以为宫里总比挨饿强，进来才知道，饭是馊的，菜是寡的，冬天的水冰得像刀子，洗手洗衣，手上的冻疮烂了又好，好的又烂，到现在还留着疤。”她伸出手，火光下，手背果然有几块褐色的印子，像没长好的伤口。

　　“前儿个给贵妃娘娘捶腿，她嫌我手重，一杯热茶就泼过来，烫得我手腕起了泡。我不敢作声，还得笑着说‘谢娘娘教训’。”青禾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你看，在这里，谁的命不贱呢？尚书府的小姐也好，船工的女儿也罢，落了难，就都是任人搓圆捏扁的泥。”

　　沈婉凝看着她，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忘了擦。她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会偷偷给她留半个馒头的青禾，心里藏着这么多事。青禾总是有使不完的劲，白天干最重的活，晚上还能摸黑缝补衣裳，她以为青禾天生就皮实，原来不是。

　　“那你……”沈婉凝犹豫了一下，“你不想家吗？”

　　“想什么？”青禾低头拨了拨火盆里的炭，“家都没了，想也没用。”她顿了顿，抬头看向沈婉凝，眼睛在火光里亮得惊人，“但活着总有盼头。你看，我攒了三个月的月钱，藏在床板底下，等攒够了，就托人打通关节，求个出宫的恩典。出去了，我就去运河边找个活计，像我爹娘那样，在水上漂着，总比困在这四方城里强。”

　　“出宫？”沈婉凝喃喃地重复，这个词对她来说太遥远了。罪臣之女，除非皇帝特赦，否则一辈子都得困在这宫墙里，死了也只能葬在乱葬岗。

　　“嗯，出宫。”青禾点头，语气里带着点近乎固执的笃定，“活着，就有盼头。哪怕这盼头小得像火星子，也比死了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沈婉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弹过琴，写过字，戴过成色最好的玉镯，如今却因为干粗活，指腹磨出了薄茧，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灰。她想起父亲在牢里的眼神，那么多的不甘和期望，都化作一句“活着”。可活着到底是什么呢？是像青禾这样，忍着疼，攒着钱，盼着一个渺茫的未来？还是像现在这样，每天提心吊胆，任人欺凌，连哭都不敢大声？

　　“你信我能活下去吗？”她突然问，声音很轻，带着点脆弱的试探。她知道自己笨，不懂宫里的弯弯绕绕，不会讨好，不会逢迎，连最简单的洒扫都做不好，这样的人，能活下去吗？

　　青禾看着她。沈婉凝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黑曜石石，此刻蒙着一层泪雾，像受惊的小鹿，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光，那是属于尚书府小姐的、骨子里的不肯认命。青禾想起前几日，沈婉凝被管事嬷嬷罚抄《女诫》，抄到半夜，手指冻得僵硬，却还是一笔一划地写，字迹娟秀，透着股执拗。她还想起，自己上次生了病，发着高烧，是沈婉凝偷偷把自己的棉被盖在她身上，守在火盆边，一夜没合眼。

　　“信。”青禾说得很肯定，没有半点犹豫，“你比我机灵。”

　　沈婉凝愣住了。机灵？她从未被人用这个词形容过。在家时，母亲总说她“太直”，父亲总叹她“不像个女儿家”，进宫后，更是处处显得笨拙。

　　“你看啊。”青禾掰着手指头数，“上次张公公来查点东西，你见他盯着那只缺了口的玉碗，就说‘这是前朝的旧物，留着占地方，不如让杂役房收了去’，这不就替管事嬷嬷解了围？还有，小莲故意绊你，你没跟她吵，只当没看见，转身就去给刘姑姑送了碗热汤——刘姑姑是管事嬷嬷的远房表姐，你这是懂得绕弯子。”

　　她越说越认真，火光映在她脸上，带着点孩子气的郑重：“我就不行，谁惹我，我定要还回去，结果总吃暗亏。你不一样，你心里有数，只是不爱说。”

　　沈婉凝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原来这些细微末节，青禾都看在眼里。她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像个笑话，笨拙又狼狈，却没想过，在别人眼里，她也有“机灵”的地方。

　　火盆里的炭渐渐烧透了，变成红通通的烬，暖光却更柔和了。青禾打了个哈欠，往沈婉凝身边靠了靠，把她往火边推了推：“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沈婉凝没动，看着青禾的侧脸。她的轮廓很柔和，下尖尖尖的，嘴角总是微微上扬，像是天生就带着笑意。可仔细看，能发现她眼角有颗小小的痣，那是前儿个被树枝刮到，结了痂，掉了之后留下的。

　　“青禾。”沈婉凝轻轻叫了一声。

　　“嗯？”

　　“谢谢你。”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暖融融的空气里。

　　青禾笑了，往她这边挤了挤，把被子掖得更紧些：“谢啥，都是苦命人，互相帮衬着罢了。”

　　沈婉凝往内侧挪了挪，给青禾腾出更多地方。青禾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点烟火气，不难闻，甚至让人觉得安心。她把脸往青禾的后背贴了贴，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还有平稳的呼吸。膝盖还在疼，心里的委屈也没完全散去，可不知怎么，刚才那种“活着比死还难”的绝望，淡了许多。

　　窗外的风还在吹，可耳房里有火，有暖，有身边这个愿意听她说心里话的人。沈婉凝闭上眼睛，睫毛上的泪珠终于滑落，滴在青禾的衣角上，很快就被体温焐干了。

　　“等你攒够了钱，”她迷迷糊糊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也带我一起出宫，好不好？”

　　青禾已经快睡着了，闻言，含糊地应了一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