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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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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轩的冬夜总比别处冷些。廊下的风卷着雪沫子,顺着窗棂的缝隙往里钻,刮得案上那盏油灯忽明忽灭,将青禾伏在桌上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沈婉凝缩在墙角的铺盖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像颗浸了水的石子——她醒着有一阵子了,听着青禾压抑的咳嗽声,像有根细针在心上反复挑刺。
青禾是白日里被管事嬷嬷罚了值夜的。不过是浣衣时不慎打碎了半只瓷盆,那嬷嬷便尖着嗓子骂了半个时辰,最后甩下句“今晚别睡了,把后院那堆脏毡子搓出来”。沈婉凝躲在回廊的柱子后,看着青禾垂着头应“是”,手背冻得通红,冻疮裂开的地方渗着血丝,混着皂角的白沫子,看着就让人牙酸。她攥紧了袖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连上前递块干净帕子的勇气都没有。
她算什么呢?不过是个刚从罪臣府里没入宫中的更衣,连自己的铺盖都是别人用旧了的,里子结着层硬邦邦的棉絮。青禾虽也在浣衣局当差,至少是正经选进来的宫女,比她这种戴罪之身体面些。可偏是这个该比她体面的姑娘,总在无人处偷偷给她塞东西:有时是半块烤得焦脆的麦饼,有时是一小撮驱寒的干姜,上次见她夜里冻得发抖,竟从怀里掏出个焐得温热的布包,里面是枚裂了缝的铜暖炉,说是浣衣局烧火的老太监偷偷给的。
“姑娘别嫌弃,”当时青禾的脸在月光下泛着白,说话时呵出的白气一团团散在风里,“凑合用着,总比冻着强。”
沈婉凝那时咬着唇没说话,只在青禾转身离开后,把脸埋进那带着烟火气的暖炉里,哭得肩膀直颤。她自小在深宅大院里见惯了趋炎附势,父亲倒台后更是尝尽了世态炎凉,原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人对她这般好,却没想在这吃人的宫里,竟得了这样一份微末的暖意。
此刻见青禾趴在桌上打盹,手肘下压着本磨得卷了边的账簿,想来是刚核完今日的衣物数目。她的头发散了几缕在颊边,沾着未干的水汽,想必是搓毡子时溅上的雪水。沈婉凝盯着她冻得发紫的耳尖,心里像被雪水泡着,又凉又胀。她悄悄坐起身,动作轻得像片落雪,将自己那床唯一的薄被从身上褪下来。
被子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却依旧挡不住骨子里的寒。这是她入宫时母亲偷偷塞给她的,里子的棉絮早就板结了,边缘也磨出了破洞,可在这碎玉轩里,已是她最珍贵的东西。她捏着被角,一步一挪地蹭到青禾身边,蹲下身时,裙裾扫过地面的积雪,发出细碎的声响。青禾的睫毛颤了颤,沈婉凝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僵在原地不敢动,直到听见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才敢继续手上的动作。
她将被子轻轻搭在青禾肩上,尽量避开那些磨破的补丁,又把边角往她颈后掖了掖。指尖触到青禾后颈的皮肤,冰凉得像块玉,她忍不住缩了缩手,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给她掖被角的。那时父亲还在,府里的炭火烧得旺,她总嫌被子太厚,夜里蹬了一次又一次,母亲便一遍遍起身替她盖好,嘴里念叨着“女孩子家要护住心口,冻着了要落下病根的”。
如今母亲不知流落到了何处,父亲早已在天牢里断了气。这世间唯一还肯对她流露半分暖意的,竟是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宫女。沈婉凝看着青禾被被子裹住的身子,像只蜷缩起来的小兽,心里忽然涌上股说不清的酸涩。她慢慢退回到自己的角落,拢紧身上那件单衣,任由寒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没关系,她想,她比青禾耐冻些。从前在天牢里待过三个月,零下的寒夜里只盖着层草席,不也熬过来了?青禾不一样,她的手要搓衣服,要做针线,若是冻坏了,往后的日子该更难了。
第二日天未亮,青禾是被冻醒的。她猛地坐起身,看见身上的薄被,又转头望向墙角缩成一团的沈婉凝,对方身上只盖着件打满补丁的旧衣,嘴唇冻得发青,却还闭着眼,像是睡得很沉。青禾的手顿了顿,轻轻将被子叠好,走到沈婉凝身边时,听见她牙齿在打颤,像片被风吹得发抖的叶子。
“姑娘。”她低低唤了一声。
沈婉凝猛地睁开眼,看见是她,慌忙往墙角缩了缩,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我、我见你睡着了,怕你着凉……”
“谢谢姑娘。”青禾打断她的话,将被子重新盖回她身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一件易碎的瓷器,“其实我皮糙肉厚的,冻惯了。倒是姑娘,昨夜定是没睡好。”她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块黑褐色的糖块,“这是上次御膳房房送浆洗衣物时,刘管事偷偷给的,说是用饴糖熬的,能暖身子。”
沈婉凝看着那糖块,喉头忽然有些发紧。她知道这糖块的金贵,宫里的饴糖都是江南运过来的,寻常宫女别说吃,连见都少见。青禾定是攒了许久,却就这样轻易给了她。她想推回去,指尖刚碰到油纸,就被青禾按住了手。
“拿着吧,”青禾的掌心带着冻疮药的刺鼻气味,却意外地温暖,“你比我更需要这个。”
沈婉凝没再说话,只将那糖块紧紧攥在手里,直到掌心沁出的汗将油纸洇出片深色的印子。她看着青禾转身去收拾浣衣的木盆,背影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得单薄,忽然觉得那药味也没那么难闻了。
自那以后,沈婉凝便多了个心眼。她总在青禾当值的间隙偷偷观察她,看她什么时候最累,什么时候最疼,然后不动声色地做些能帮衬的事。
青禾的冻疮总不好。浣衣局用的药是宫里统一配发的,黑乎乎的膏体,抹上去像火烧一样疼,青禾每次上药都要咬着牙,额头上渗一层细密的冷汗。沈婉凝看在眼里,心里像被那药烫着似的。有次皇帝驾临碎玉轩,不过是偶然经过,随口赏了些点心果子,分到她这里时,只剩小半碟劣质蜜饯,青红色的果皮上沾着层白霜,看着就倒胃口,同屋的宫女们都撇着嘴嫌弃,说这是御膳房挑剩下的,扔了都嫌占地方。
沈婉凝却悄悄把蜜饯收了起来。她记得母亲说过,蜜饯能生津,含在嘴里能冲淡些药味。夜里青禾回来,手上刚上完药,正对着烛火呵气,沈婉凝犹豫了半天,才从袖袋里摸出那小半碟蜜饯,往她面前推了推。
“这是什么?”青禾愣了愣。
“上次陛下赏的,”沈婉凝的声音细若蚊蚋,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她们都不要……我想着,含着或许能缓点疼。”
青禾拿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果然压下去不少药的苦涩。她看着沈婉凝紧绷的侧脸,对方的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忽然笑了:“挺好吃的,谢谢姑娘。”
沈婉凝猛地抬头,撞进她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那里面像盛着碎玉轩难得一见的阳光,暖得她心口发慌。她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袖口,却没看见青禾悄悄将剩下的蜜饯用纸包好,放进了贴身的荷包里。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沈婉凝依旧沉默寡言,见了谁都低着头,却总在青禾经过时,悄悄抬眼望一眼她的手,看冻疮是不是好些了,看她今天有没有被管事嬷嬷训斥。青禾也像是习惯了她的存在,有时会在浣衣局带回些干净的细炭,说是“烧火剩下的,扔了可惜”,然后默默往沈婉凝的炭盆里添几块;有时会在夜里缝补衣物,顺便把沈婉凝磨破的袖口也缝好,针脚细密,比她自己缝的还要整齐。
她们之间从没有过什么热络的话,却有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里滋长,像冬日墙角悄悄钻出的草芽,脆弱,却带着股韧劲。
变故发生在那年深秋。浣衣局丢了匹贡缎,是要给太后做寿衣的料子,颜色正,质地软,据说一匹能抵寻常宫女半年的月钱。管事嬷嬷翻遍了整个浣衣局都没找到,急得满脸通红,在院子里叉着腰骂了半天,最后把矛头指向了青禾。
“定是你这小蹄子偷的!”嬷嬷指着青禾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昨天就你最后一个离开库房,不是你是谁?”
青禾猛地抬起头,脸色白得像纸:“嬷嬷明鉴,我没有!我昨天离开时还检查过库房,那匹缎子明明放在最上层的架子上!”
“还敢狡辩?”嬷嬷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拧她的耳朵,“我看你是活腻了!敢动太后的寿衣料子,仔细你的皮!”
周围的宫女们都低着头,没人敢出声。谁都知道这管事嬷嬷是丽嫔宫里的远亲,平日里就横行霸道,此刻她认定了青禾,旁人若是插嘴,保不齐要被迁怒。青禾的身子抖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再辩解一句。
沈婉凝就站在人群外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看见青禾冻得开裂的手紧紧攥着衣角,看见她脖颈上暴起的青筋,看见她眼里那点快要熄灭的光。她的心跳得像擂鼓,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青禾被冤枉。
她算什么呢?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罪臣之女,就算站出去,又能改变什么?说不定还会被嬷嬷一起打一顿,落得个“同谋”的罪名。可她又想起那个雪夜,青禾把暖炉塞进她怀里时的眼神,想起那半碟被她视若珍宝的蜜饯,想起无数个寒夜里,对方悄悄为她添的那几块炭火。
那些细碎的暖意,此刻像团火似的在她胸腔里烧起来,烧得她喉咙发紧,烧得她忘了恐惧。
“嬷嬷。”
一个细弱的声音在喧闹的院子里响起,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
管事嬷嬷的手顿在半空,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说话的人:“你个小贱蹄子想说什么?”
沈婉凝从人群里走出来,步子有些发飘,脸色比青禾还要白。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每个字都清晰:“我、我看见她一直在浣衣房搓衣服,没离开过。”
这话一出,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惊讶,有同情,也有看好戏的。青禾猛地看向她,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你看见了?”嬷嬷眯起眼睛,语气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你什么时候看见的?别是想替她顶罪吧?”
“昨天下午。”沈婉凝的声音依旧发颤,却没有退缩,“我去浣衣房找青禾姑娘要些热水,看见她从午时一直搓到酉时,中间只去了一趟茅房,来回不过一刻钟,根本没时间去库房。”
她的话半真半假。她确实去找过青禾,却没待那么久。可她记得青禾说过,浣衣局的库房离浣衣房隔着两个院子,一来一回至少要两刻钟,若是偷那么大一匹缎子,绝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
嬷嬷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得这么具体,愣了愣,随即又怒道:“你胡说!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我……”沈婉凝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老婆子能证明。”
众人回头,看见是浣衣局烧火的老太监,手里还拿着根烧火棍。“昨天下午我给浣衣房送热水,确实见青禾姑娘一直在搓衣服,沈姑娘也在旁边待了一阵子。”老太监咳嗽了两声,慢悠悠地说,“那匹缎子丢了,说不定是被野猫拖走了呢?前几天我还看见库房顶上有猫跑过。”
老太监在浣衣局待了三十年,辈分高,连管事嬷嬷也得让他三分。他这么一说,嬷嬷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狠狠瞪了青禾一眼,嘴里嘟囔着“算你运气好”,悻悻地带着人走了。
人群散去后,青禾快步走到沈婉凝面前,看着她依旧发白的脸,声音里带着哭腔:“姑娘,你怎么这么傻?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
沈婉凝这才缓过神来,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青禾连忙扶住她,才发现她的手冰得像块石头,手心全是冷汗。
“我……我不能看着你被冤枉。”沈婉凝的声音还有些发飘,眼睛里却亮得惊人,“你不是那样的人。”
青禾看着她,忽然说不出话来。秋风吹过院子,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们脚边。沈婉凝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却显得比平日里鲜活了许多。
那天晚上,青禾把自己攒了半年的月钱拿出来,托人从宫外买了只铜手炉,塞给了沈婉凝。“这是正经铺子打的,比上次那个暖和。”她看着沈婉凝惊讶的眼神,笑了笑,“以后别总想着护着我,你也得顾着自己。”
沈婉凝捧着那只沉甸甸的手炉,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面,心里却暖得发烫。她知道,从她鼓起勇气说出那句话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或许还是那个胆小怯懦的沈婉凝,却多了个想要守护的人,多了份在这深宫里活下去的底气。
往后的日子里,她依旧不敢和青禾走得太近,依旧习惯在角落里默默看着她。可她会在青禾被派去做重活时,悄悄往她的篮子里塞块干净的帕子;会在青禾被其他宫女排挤时,假装路过,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边;会在皇帝偶尔赏赐些物件时,把最实用的那部分偷偷留给青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