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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楚留香12 ...


  •   ......

      一名身着浅灰色粗布僧衣,年约十四五岁的小沙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平静地在店内扫过,又上了二楼。

      他眉目清秀,头皮剃得泛青,举止从容有度,双手合十置于胸前。迅速忽略了楚留香、南宫灵及其他客人,最终精准地落在了柜台后那位姿容绝世的女子身上。他缓步走来,步履轻盈,几乎听不到声音。

      “阿弥陀佛。”小沙弥在柜台前站定,宣了一声佛号,声音清朗悦耳,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请问女施主,可是此间店主,璆琳施主?”

      二楼原本的低语声霎时更安静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带着好奇与探究。一个和尚走进酒馆,本就是件稀罕事,更何况这和尚看起来还是从积香寺来的。

      璆琳放下手中擦拭的杯子,抬眼看向他,:“小师父有事?”她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小沙弥从宽大的僧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木盒。

      木盒材质是上好的紫檀,表面光滑,透着深沉的暗紫色光泽,上面雕刻着简单的云纹,古雅而精致。

      他双手将木盒奉上,动作恭敬却不显卑微:“小僧玄明,奉师命而来。恩师无花,近日挂单积香寺。听闻此间主人雅擅酿术,所出佳酿清冽超凡,更兼店主乃雅量高致之人,心中甚为钦佩。特命小僧送上薄礼一份,乃恩师于禅修之余,沐浴焚香后亲手所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卷,聊表敬意,结一善缘。还望女施主万勿推辞。”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下来的酒馆。小和尚的武功竟然比南宫灵还高,要知道南宫灵已经是同龄人中佼佼者了。

      玄明这番话,说得极其漂亮体面,既表达了无花对璆琳的钦佩之意,又将赠经酒家这件略显突兀的事情,巧妙地升华到了雅事、结缘的高度。

      店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声惊叹。客人们的目光瞬间变得火热起来,充满了惊讶、羡慕。

      南宫灵更是激动得差点从凳子上站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看那精美的经盒,又看看神色淡然的璆琳,脸上写满了与有荣焉,仿佛收到这份殊荣的是他自己一般。

      楚留香依旧摩挲着他的酒杯,目光在小沙弥平静的脸上和那紫檀木盒之间转了转,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却依旧选择静观其变。

      璆琳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

      先是无意间在南宫灵心中埋下完美印象的种子,然后通过向与南宫灵关系密切、且本身也颇具话题性的她示好送礼,进一步拉近关系,迂回接近目标。

      只是不知无花是否知道他要送经书的对象到底是谁?

      她并未立刻去接那木盒,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一下。

      目光在那价值不菲的木盒上淡淡扫过,语气平和冷静,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客气:“小师父言重了。我不过一介俗人,开设这间小酒馆,只为闲暇时胡乱鼓捣些杯中之物,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俗物,岂敢当大师钦佩二字?更承受不起如此厚礼。”

      她微微一顿,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更何况,佛门清净地,戒律精严,酒乃五戒之一。大师乃得道高僧,持戒精严。如今大师赠此珍贵经卷于酒肆之中,恐于大师清誉有碍,亦与佛法本意相违。小女子虽愚钝,亦知不妥。小师父还是请将礼物带回吧,代我谢过大师美意厚爱,小女子心领了。”

      她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不卑不亢。但众人听在耳中,却听出了无花举动中那微妙的、经不起深究之处。

      店内顿时又安静下来,方才那些羡慕的声音消失了,客人们面面相觑,似乎也觉得老板娘说得有道理。是啊,高僧给酒馆送佛经,这听起来是有点怪怪的。

      玄明显然从未遇到过如此干脆利落、且理由无法轻易驳斥的拒绝。

      他捧着木盒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与无措,但显然训练有素,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镇定模样。

      他并未收回木盒,而是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女施主过谦了,亦或是多虑了。恩师言道,万法缘起,性空幻有。物本无性,在乎一心。佳酿清冽,亦能涤荡尘虑,引人静思,窥见本真,与佛法真谛亦有殊途同归之妙,何必执着于表象?此经并非为论酒之是非,乃是恩师感知此间有别于寻常酒肆之喧闹,自有一番清静雅致之气,故而心生欢喜,愿以此经结一善缘,共沾法喜。乃是随缘度化,一片冰心,还望女施主勿要推辞,以免辜负恩师一番好意。”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圆融通透,机锋暗藏。既巧妙地抬高了璆琳和她的酒馆,将其归于清静雅致之列,又彻底化解了赠经酒家的尴尬,反而将其塑造成无花大师境界高远、不拘泥形式、随缘点化的美谈。

      水平之高,绝非普通小沙弥能轻易说出,显然是早已备好的说辞。

      店内已有客人被这番话说服,再次低声赞叹起来。

      “无花大师果然境界高远,非常人所能及!”

      “是极是极!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大师这是真修行!”

      “老板娘,这可是大师一番慈悲心意,更是难得的手泽,快收下吧!”

      南宫灵也忍不住小声劝道:“璆琳姐姐,无花大师是一片佛心善意,说得也有道理。”

      楚留香摸着鼻子,眼中兴味更浓,如同欣赏一出精彩折子戏,看着璆琳如何应对这以佛法破拒礼的局面。

      璆琳心中冷笑,无花身边的人,果然也是人精,这小沙弥年纪不大,机变口才却是一流。她面上却适时地露出几分恍然和些许的受宠若惊,仿佛被小沙弥一番高论点醒,又像是碍于对方如此坚持、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好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沉吟片刻,目光在那紫檀木盒上停留了几秒,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木盒,但并未当场打开查看,只是随手将它平稳地放在了柜台下方不起眼的角落里,语气比方才缓和了些许,带着一丝无奈的客气。

      “既如此,大师和小师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再推辞,倒显得不通情理,执着于表象了。那便谢过大师厚爱美意。此经在下会妥善保管,细细拜读。小师父回去后,也请代我向大师问好致谢。”

      小沙弥见任务终于完成,暗中长长舒了口气,再次合十行礼,姿态完美无缺。

      “阿弥陀佛。女施主善根深厚,必能领会恩师心意。小僧定当转达。告辞。”说完,不再多留一句,转身从容离去,灰色的僧衣很快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里。

      这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酒馆内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只是话题不免又围绕着妙僧无花的平易近人、境界高深以及老板娘竟然能得大师青眼展开,经此一事,小酒馆的名声恐怕又要添上一笔传奇色彩。

      南宫灵显得尤为高兴,仿佛无花认可了璆琳,就是间接认可了他一般,比他自己收到礼物还要开心,他跟着玄明下了一楼之后,又兴致勃勃地跟一位相熟的丐帮弟子描述起无花大师的风采。

      楚留香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柜台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被璆琳随手搁置在角落的紫檀木盒,低声笑道,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璆琳姑娘方才一番拒礼之言,合情合理,字字珠玑。不过看来,这位大师身边的人,也非易与之辈,一番机锋,倒是让人不好再接了。”

      璆琳拿起白玉算盘,指尖灵活地拨弄着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同样压低声音回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香帅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像是在看热闹不嫌事大?莫非是醋了?觉得这济南城突然来了个比你楚香帅更会送礼物、更受欢迎的人物?”

      楚留香闻言,不由得哑然失笑,连连摆手,模样竟有几分难得的“委屈”。

      “楚某岂是那等肤浅小气之人?香帅之名,不过是朋友们抬爱,江湖虚名罢了,怎敢与真正的高僧大德相比?只是觉得姑娘方才那执着表象之说,颇合我心。酒便是酒,经便是经,硬要扯在一起说甚么殊途同归,未免有些牵强附会了。”

      他顿了顿,眼神微深,声音更压低了些,如同耳语,“更何况,事出反常必有妖。过犹不及。完美无缺本身,有时就是一种最大的不自然。姑娘以为呢?”

      璆琳抬眸看他。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一种你知我知的默契在心照不宣中悄然流淌。他们都察觉到了无花这结缘举动背后那一丝刻意和算计,只是彼此都心领神会,未曾点破。

      夜色渐深,湖畔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墨色的湖水中,如同散落的星辰。客人陆续散去,酒馆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杯盘收拾的轻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蛙鸣。

      南宫灵帮忙将最后几张椅子归位,又仔细检查了门窗,这才告辞离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步伐似乎比来时更轻快了些。

      酒馆内终于只剩下璆琳和尚未离去的楚留香,以及早已吃饱喝足,此刻趴在它专属座位上蜷成一团打盹的小灰灰,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呼噜声。

      璆琳这才弯腰,从柜台下拿出那个紫檀木盒,放在台面上。

      她打开盒盖,里面果然静静躺着一卷素白宣纸抄写的经卷。她将其轻轻取出,展开一角。

      字迹秀逸超凡,笔力内敛,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一种宁静悠远、不沾尘埃的气韵,一望便知是下了多年苦功,且心境极为沉静时方能写就。任何一个人拿到,都会如获至宝,虔诚供奉。

      但璆琳的指尖在那细腻的纸面和微凹的墨迹上轻轻拂过,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冷然嘲讽的弧度。

      “真是好字,好经。这笔力,这风骨,说是当代书法大家之作也不为过。”

      她轻声道,像是评价,又像是一声淡淡的叹息,“可惜了。”

      “可惜什么?”楚留香问,他不知何时已斟了一杯新酒,倚在柜台边,目光也落在那经卷上。

      “可惜写字的人,心不净。”璆琳“啪”地一声,将经卷合拢,动作随意地将其重新卷好,塞回木盒里,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这经文字字珠玑,讲的是心无挂碍,劝人放下执着,远离颠倒梦想。可惜抄写这经文的人,自己却偏偏陷在最深的贪嗔痴里,执着于最虚妄的权势幻影而不自知。你说,讽不讽刺?这经,念得再多,抄得再工,又与纸上谈兵何异?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楚留香凝视着她,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清亮锐利得惊人:“好姑娘,你似乎对这位无花大师的禅心,别有见解?”

      “不了解。”璆琳回答得干脆利落。

      她拿起抹布,开始最后擦拭光洁如镜的柜台表面,仿佛刚才那番惊人之语只是随口点评天气,“我与他素昧平生,今日之前,连他究竟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只是......”

      她停下动作,侧头看向楚留香,笑吟吟地问,眼中闪着狡黠而通透的光,“香帅你交友满天下,阅人无数,可知这世上哪种人最是可怕?”

      楚留香配合地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做了一个请指教的手势。

      “就是那种,”璆琳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说道,“你明明直觉他哪里透着不对劲,仿佛完美玉璧上的一道暗裂,却又硬是找不到他任何实实在在错处的人。因为他早已用经年累月的修行,将自己从里到外,精心包装打磨得完美无瑕,无懈可击。完美得像一尊没有温度、没有气息的玉雕佛像。你说,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最可怕的吗?”

      她顿了顿,补充道,“因为你看不透他,而他,却可能早已将你看透。”

      楚留香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抚掌,低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愉悦:“精辟!当真精辟!璆琳姑娘看人之准,剖析之利,楚某今日算是领教了,佩服,佩服!”

      他笑罢,神色稍稍敛起,正色道,“不过,姑娘所言,甚合我心。只是,眼下他唱他的佛法高深,我饮我的琥珀美酒。只要他不来主动招惹姑娘,不来破坏这济南城的安宁,他是真佛临世还是玉像裹魔,又与咱们何干呢?咱们只需喝好自己的酒,赏自己的景,便是人间清欢。”

      “说得对极了!”璆琳一拍手,笑容重新变得灿烂而慵懒,仿佛刚才那个言语犀利、洞察人心的人只是幻觉,“天大地大,喝酒最大!烦恼皆因强出头。来,香帅,为了咱们这份‘莫管他人瓦上霜’的默契,再饮一杯如何?算我的。”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楚留香笑着举起了早已空了的酒杯。

      窗外,月色如水,温柔地洒在平静的湖面上,泛着朦胧的碎银光泽。远处积香寺的方向,早已灯火阑珊,一片寂静,唯有夜风拂过荷塘,带来阵阵清香。

      然而,在这片静谧的夜色掩盖下,一场针对南宫灵,乃至整个丐帮的,以慈悲和缘分为名的温柔陷阱,才刚刚开始编织。无花那双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烦恼、又蕴含着无限悲悯的眼眸,已然透过济南城的夜色,精准地锁定了他的目标。

      而洞察这一切的璆琳,却只是悠然执壶,为楚留香斟满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映着灯影,也映着她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仿佛真的只想做个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看客,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安稳度日。

      只是,她那偶尔掠过窗外沉沉夜色、投向积香寺方向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玩味与期待。

      她很好奇,这场由七绝妙僧亲自披挂上阵演绎的高水平好戏,接下来会如何层层递进,又会将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年引向何方。

      他们这些意外变数,又会在何时,心血来潮,以何种方式,轻轻拨动一下那早已偏离原轨的命运琴弦。

      夜风渐凉,带着湖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和远处残余的荷花浅香,透过窗棂悄然吹入,温柔地吹散了酒馆内最后的对话声。

      只有柜台角落里那卷精心抄写、装帧古雅的《般若心经》,在昏黄的灯影下沉默着,像一个无声的注脚,等待着被翻阅,或是被永久遗忘。

      而出了酒馆,留宿客房的楚留香却还在震惊于璆琳关门时说的那句话。

      “曲无容和我说过,她曾听到石观音和长孙红的对话,名满天下的无花是石观音的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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