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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海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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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五岁那年第一次听见那种声音。
不是梦里、不是电视、也不是谁在说话的声音。那更像是从头骨内部传来的,像骨头互相摩擦,在夜里吱呀作响。
那时是夏天。
父母带他去一个新开的海水浴场。那曾经是个因为地震而被海啸吞没的小镇,镇上的人说这里一直都受着洋流的馈赠,每次打渔回来都是载着丰收的喜悦。曾经这里盛产沙丁鱼,很多沙丁鱼都是这个小镇提供发往其他城市的。然而因为那场巨大的地震袭击了整个东北部,死伤惨重的小镇不得不整镇迁移。唯一留下的,是一座半沉的石质码头和大片被盐水侵蚀得发白的礁石。
当地认为要振兴经济,应抓住灾后重建的契机,将此地改建为度假村为宜。
度假村吸引了很多人,这里的海水浴场以干净卫生而出名,全世界各地的游客来到这里,络绎不绝,节假日更是拥挤到限制购票。周汐有段时间刚感冒痊愈,父母想着带他散散心就抽工作日游客稀少的时候来到了这里。他们租了一家民宿,离海只有十分钟路程。
周汐坐在阳台上啃苹果,脚下一只白猫懒洋洋地打着盹。他把猫尾巴当钟摆晃了几下,正想逗它,耳边突然传来一点什么。
不是风的声音。
不是浪的声音。
而是某种奇怪的“絮语”。
像几百只小贝壳互相碰撞,又像耳语者在脑后低低唤他名字。
——“周……汐……”
他回头。
阳台空空的,门也没有开。
父母在客厅看电视。画面里是一档关于“海洋灾难”的专题节目,主持人讲述着过去那次震级最大的地震,字幕上打着“难以想象高度级别的海啸”的字样。
“有没有人说话?”他小声问。
没人理他。
第二天,母亲带他去海边。
那片沙滩因为刚经历过长假数万名游客的洗礼,并不干净,同时前段时间天气异常,似乎把海底的垃圾都吹到了岸边,布满褐色的浮木、断裂的塑料渔具,还有一些看起来像动物尸骸的白骨。父亲说那是风暴带来的废料,过段时间工作人员休息好就来清理了。
母亲拎着相机,要去远处拍落日。
“你乖乖玩沙子,不要靠近水。”
他答应了。
可没多久,那种声音又来了。
——“下……来……”
那声音很温柔,几乎不像人类说话,更像水流自己在诉说什么。
他下意识走向海边,脚丫踩着湿沙,海水凉凉地扑过来。他没穿鞋,小腿一阵战栗,但那声音仿佛离他更近了。
——“靠近我……靠近……”
然后,他摔倒了。
不是不小心,而是——地面塌了一块。
沙子下方,竟然是一个被腐烂网具和贝壳覆盖的坑洞,底部是黑色的水,和四周透明的浪完全不同。那水像沥青一样浓稠,他整个人被吸进去。
世界倒转,耳边是海水灌入鼻腔的声音。
他挣扎,却没声音能传出去。
就在意识即将熄灭时,他看见了那东西。
那不是人。
一整团漆黑如墨的物质盘踞在水底深处。
它不像任何他所认知的生物。它像鲸鱼、像章鱼、像巨大蚌壳混合着血肉和金属拼贴出来的怪物。扭动的身躯上缀着破碎鳞片,其中几片闪着幽幽绿光,像某种生锈的护甲。
它受了重伤。
他的童年记忆虽不完整,但那种“快要死掉但还活着”的气息他至今无法忘记。就像遇见一头奄奄一息的巨鲸——但不是传说中的鲲,而是真正在海底腐烂却仍散发压迫感的存在。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那团黑雾之中,忽然张开了一只深蓝色的眼睛。
那是唯一清晰的东西。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一圈蓝得耀眼的光晕。
那眼睛直直看着他,仿佛不带情绪地“扫描”。
——他被“看见”了。
然后,有什么触碰了他。
不是手,也不是鳍,而是一截冰冷却柔韧的触须。那东西缠住他的胸口,然后猛地一甩,把他从深水中抛了出去。
世界恢复颜色。
他咳嗽着,呕吐着,脸贴在湿沙上,而海浪像是从未动过。
父母说他只是跌了一跤,不小心掉进浅水沟。
“你做梦了。”母亲拍着他说。
“没有什么……黑色的怪物。”
可他清楚。
他见过。
当晚,他高烧不退,胡言乱语。
医生说他只是惊吓过度。但没人解释他为什么会说出那些从未学过的词。
——“失落之名”
——“嫉妒之罪”
——“海怪恶魔”
——“(消音)之眷族……”
这些词,哪怕是现在长大了,他也没能在任何字典中查到确切含义。
之后几年他一直怕水。
洗澡都要有人守着,游泳课不敢参加。
他跟心理医生说:“有个东西在水里,它还在看我。”
医生只是点头,然后记下:“PTSD·儿童早期溺水引发的恐惧性回忆。”
可他知道,那不是恐惧。
是联系。
那东西在他记忆最柔软的部分,打下了烙印。
他从未真的忘记它。
他只是……忘记了它为什么要放过他。
而如今,当李尉棠用冰冷的语气告诉他“你只是个采样标本”时,那些记忆才终于拼接完毕。
他明白了:
他不是被“奇迹”救下的。
他是被选择的。
像病毒挑中了一具宿主,像恶魔在混沌中打下烙印,像实验台上唯一存活的老鼠。
那一天,不是他逃过一劫。
而是他正式开始了……被接触、被污染、被圈养的一生。
他不知道李尉棠在那场重创中经历了什么。
但他知道,那个海底的怪物,从未停止过看他。
而现在,那双眼睛又一次睁开了——在现实中,在梦境中,在他灵魂最深的缝隙里。
他从海边回来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不是生活方式上的,而是那种细碎、像灰尘一样的东西——沾在身上,洗不掉。
晚上睡觉时,他总觉得有什么盯着他。
不是眼睛的那种注视,而是“存在本身”的凝视。像空气都比别人沉重,像房间角落里藏着一团呼吸声,但一开灯就什么都没有。
“你是不是还在害怕那天的事?”母亲曾小心问过。
他摇头。
不是害怕了。他已经忘记“怕”的具体感觉是什么样的。他只是觉得,那天之后,世界好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海浪声变得黏稠、苍蝇声像在耳朵里咬、电视的雪花屏也开始说悄悄话。
他开始听到耳语。
低低的、断续的,像某个遥远的存在正在尝试“适配”人类语言,字词总是前后颠倒、语法崩坏:
“再……来……一次……”
“标……记……完成……”
“返回……人间……”
“祂……在下面……等待你……”
医生说他有幻听,属于应激后遗症,这种反应在儿童时期很常见。
可他不觉得那是“脑子的问题”。那些声音比任何语言都真实,比他听过的任何语音信号都清楚,它们像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直接印入了他的脑内皮层。
有一晚,他梦见自己又落入那片海里。
梦里的水是黑色的,流动却异常缓慢。像是时间本身被拖长了一百倍。他不能动,不能叫,只能看着那团东西从海底裂口中“浮起”。
不对,那不是浮起,而是被拉上来的。
有很多条线,从遥远的天穹下垂,拴住它残破的脊柱,将它一点点拖上水面。
它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
于是,它睁开了那只深蓝色的眼睛。
这一次,眼睛里有东西动了。
像是倒映出了一整片海底文明,古老、扭曲,镌刻着无数祭文与深渊生物的名字。而最底部,有一个被强行抹去的名讳,周围是裂开的淡蓝色符号。
他忍不住念出了那个名字。
——“(消音)。”
梦境瞬间塌陷。
他从床上惊醒,满身冷汗。
他听见自己还在说话,嘴唇自动地复述着那个名字。
“(消音)……(消音)……(消音)……”
仿佛灵魂记住了发音,身体却无法承受。
那一夜之后,他开始发烧,烧了整整三天。
医生说是病毒感染。
可在高烧的间隙,他再次梦见了那双眼睛。
这次,它离他更近了。
近得几乎贴在他的额头上。
他甚至能听见对方“思考”的声音——那不是语言,是某种结构层级高到无法描述的“意志波动”。
像数万个意识在同时争夺他的身体,而他只是其中一个“尝试”。
梦境的最后,那个声音轻声说道:
“你会回来。”
“你一直都在‘回来’。”
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能像正常孩子那样生活、上学、交朋友。人们都说他“挺过来了”。
但他知道——
那东西从未离开。
只是“暂时沉睡”。
某些夜里,他的浴缸水面会浮现出鳞片的纹理;某些暴雨天,他能听见窗外有巨大的爬行声;他走过湖边,总觉得水底有个什么正在缓缓睁眼。
他学会不说出口。
说了也没人信。
医生会递给他安眠药,父母会再带他做核磁。
于是他沉默。
那声音也沉默。
像在等一个时机。
直到有一天,他在学校后山的池塘边,看见了某样东西。
一条黑色的小乌龟蜷在石头后,眼睛是熟悉的深蓝色,就像大海。
它没有动,却“看”着他。
他走过去,它没有逃。
他蹲下,它没有吓走。
他伸出手,它爬到了他手心。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龟幼崽,与其说是乌龟不如说更像海龟。
它靠在他掌心,缓缓呼吸。
而周汐忽然有种强烈的念头:
“我要藏起它。”
“我不能让别人看到它。”
“它是我的秘密。”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偷偷去后山喂海龟。
那海龟不吃饲料,也不咬人。它只靠近他。
有一次他被带着倒刺的绿草划破手指,一滴血落海龟的背甲身上。
那海龟便像触电般蜷紧,缩起来,随后,一枚银白色的符印在它背上浮现。
——标记完成。
那一天晚上,他梦到了。
梦里,他站在一片血海中央。
那座宫殿尚未成形,但海底有一道声音在低语。
那声音不是人说的,也不是神,而是某种比神还古老的遗忘存在。
它缓缓开口,将一连串“被世界遗弃的音节”传入他的脑中。
——他记住了。
但醒来时,他忘了。
名字被“某个存在”亲手抹除,他所记住的一切,只剩余音、咒痕和那种无法命名的恐惧感。
直到成年、直到再度溺水、直到再次听见那熟悉的语调、直到李尉棠的眼睛在深海中再一次睁开。
他才知道——
这一切,根本从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