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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   去往医院的路上王俊总是忍不住想起张小彤。她懦弱,脆弱,内向,胆小,像一块注定要碎掉的廉价玻璃。
      这种玻璃的寿命十分短暂,还承受不起任何压力。稍微有一点儿弯折,它就这么轻易地摧毁、碎裂、洒满整地。
      所以这就是她的错了吗?

      她出生在这种不适于她生存的地方,需要她想那么多、考虑那么多,绞尽一切脑汁去生存。然后再倒霉地遇上了一点儿哪怕绞尽了脑汁生存也无法适应无法承受的压力,于是就只能挣扎后无奈地顺应她的命运。华丽丽地碎裂掉后退场。

      所以这就是她的错了吗?

      小姚躺在急诊的观察室里,嘴唇还留着失血后的白色,周围吵吵嚷嚷的,有哭喊的人和忙碌的人,走在不同命运上的人汇聚在这里绕成一圈,她安静地在那里躺着。
      梁思莹说:“姚方工地上的工头去找他拿车钥匙,一进门就看见小姚躺在血泊里。还好小孩不知道哪儿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学的是人家往胸口刺,力道不够,又被肋骨挡住了,没伤到心脏,出血不多——这要是学人家割喉,放到这会儿尸体都凉透了。”

      工头一开门看见这一幕直接给吓得脚软了,连忙打电话报警,刚好打到梁思莹管辖的片区。梁思莹联系了薛主任,刚刚王俊来的路上也看到了她,薛主任在那儿暴跳如雷地打电话,医生跟着人商量些什么,工头哆哆嗦嗦地在旁边说。
      “姚方的电话打不通,人联系不上,已经派人去找了。薛主任现在气得要死。”

      王俊走到小姚床边,小姚已经醒了,睁着眼,看见王俊走过来,她看着王俊。

      王俊也不问她为什么这么做,也不问她怎么样了,只是说:“想吃点儿什么东西吗?”

      小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摇摇头。

      小姚说:“不想吃了。”

      王俊摸着她的脑袋,像摸小猫那样从额头顺着脑袋顶上撸了一圈。王俊很轻很轻地说:“不想吃东西,你要成仙啊。”
      小姚就笑起来。

      小姚说:“姐姐,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

      她眯起了眼睛:“......我梦到我一个人去看了大海,我站在海边,大海是黑漆漆的,我听到了海浪声,海在我的脚背上。”

      小姚看着王俊,问她:“姐姐,你去过海边吗?你见过大海吗?”

      王俊说:“只有一次,公司团建的时候去过。”

      她想了想:“天热得要命,海水还会反光,又热又晒,看一眼眼睛就要瞎掉。我们公司的人说要在海边烧烤,我的天,那简直是酷刑。”王俊当天一直躲在沙滩伞下面,拿着手机不停地敲敲敲敲,总有忙不完的工作,想快点儿回到有空调的房间里。她没怎么注意海,只顾着厌烦。
      海浪声......人太多太吵了,太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沙子热得烫脚,偶尔还混合着扎脚的砂砾,王俊对海的印象并不好。

      “这样啊,”小姚想象不出来王俊描述的那个画面,只说:“我看哥哥那么开心,海不应该是很好很宽、蓝蓝的,像天一样的吗?”

      小姚迷迷蒙蒙地胡乱想象着,王俊描述的海和她想象中的海无限融合在一起,蓝色随着波浪涌动来:“......我还是有点想去看。”

      “行,”王俊说,“出院了带你去看,自己开车也就几个小时,坐高铁更快。”

      小姚动了动手,王俊的手搭在她床边的床栏上,她一动,王俊就牵住了她的手。小姚想说点儿什么,张了几次嘴也没能说出来。红红的眼眶不停地流着泪,泪水落在医院白色的枕头套上。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王俊握着她的手,王俊的手指修长干燥,还有点冷,她抓着小姚的手指,小姚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姐姐,”小姚说:“我的书包落在教室里了,我想去拿我的书包。”

      “行啊。”王俊看了看手机时间,已经晚上七点半了。一来一回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她和小姚保证:“你先睡,明天我再去给你拿。”
      小姚点点头,小小声地说着谢谢。她胡乱和王俊说了点儿其他的什么,说着说着就耷拉了眼皮,渐渐睡了过去。

      小姚仍然抓着王俊的手,王俊稍微安心了些。

      张小彤紧抓过她的手吗?可能有,可能没有,可能手伸到了一半,伸到半空中,就被命运、或者是她自己拦腰斩断了。王俊已经有些不记得张小彤那双带着祈求的眼睛了。
      王俊脑袋贴在自己的手背上,一天没吃东西,肚子咕噜了一声。

      开庭的时间还没到,张小彤的父母替张小彤向合作方提出和解。他们拿着那笔钱,流着眼泪,说自己没教好孩子,给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烦。王俊听见他们小声地抱怨说钱少了那么多。
      她们找的那个律师唉声叹气地摇着头,她说那合作方蠢的要命,竟然还敢发照片威胁,这要是坚持到开庭,她们百分百能赢。只是当时她话不能说那么满,不过现在嘛......律师呵笑了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这女孩也是......”律师或许是突然想到王俊还在场,没把剩下的话说完。

      也是什么?也是倒霉?也是懦弱?也是蠢?可是王俊看着律师,能想起来的只是张小彤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那阵子她不敢碰手机,不能听声音,连偶尔闪过的图像他都觉得可能是白花花赤/裸裸的肉/体,她尖叫着要躲起来,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那些能够增加她获胜砝码的东西,全部都是摧毁她理智的恐惧。她没法战胜这些,她走不出来。
      当然了,说那么多,现在也没有用了。

      可是,可是,王俊想。她这么懦弱,这么无能,这么脆弱,这么胆小,所以这些全部,是她的错吗?
      因她无法战胜这些,所以这些全部,都是她的错吗?

      “诶诶?!医生!有医生吗?来个医生!”王俊听到律师在旁边喊,她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王俊已经被律师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可能是没吃东西导致的低血糖,因为晕倒的时候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砸到了脑袋,医生给她拍了个片。
      医生拿着片子脸色颇为凝重地走进来,问她:“以前有什么基础疾病吗?有胃病之类的吗?”

      王俊摇头,医生就说:“你最好再住院观察几天,做个检查。”

      是个肿瘤。

      医生劝王俊说:“胃里有个瘤子,你要住院检查一下,做一个病理来确定。”

      王俊沉默地躺在病房里边,病房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枕头,还有过于雪白的人。她睡着做了梦,连梦里也是白色的。
      王俊想了很多,想张小彤,想未来,想公司,还想王老板。
      王俊想,如果她先王老板一步走了,王老板怎么办呢?小时候王老板总和她说,要做个好人,要做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
      所以呢?所以呢?这些全部,都是错的吗?

      王俊跟自己说不要怀疑自己,她在书上看过,说人在遇上不好的事的时候就会做出错误的归因。
      可是......
      梦境很深沉,她不断地往下陷。

      后来就是按部就班,听从医生的建议,住院、用药、手术、恢复、还有漫长的等待。王俊住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王老板大包小包的从老家带着东西来看她,王老板也老了很多,不像她记忆里精神矍铄的小老头了。
      王俊和王老板回了家。

      第二天中午王俊去小姚的学校帮她拿书包,中午放学的时间,学校外边正热闹,嘈杂的学生一圈一圈绕着小摊贩,学生们的活力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炙热。
      姚方一眼就看到了王俊,看到她从学校里边出来,手上拎着一个丑丑的书包。他凝神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是他送给小姚的上学礼物。
      姚方狠狠地抽了一支烟,包装里边还剩下两根,他坐在车子里,一根一根,一言不发地抽了个干净。

      那时候姚方还不会抽烟,家里不缺钱,小姚还会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着人。姚老板说这是朋友家的孩子,要住一阵子。小姚发育晚,个子矮,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还怯生生的,姚方看了于心不忍,就把小姚抱起来。小姚坐在他怀里,只有小小的一团,像一只软绵绵的兔子,会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小姚跟他很熟了以后就总是跟在他脚后跟。姚方出去玩,带着小姚,他朋友们笑嘻嘻地挤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你妹妹?”
      小姚抓着他的裤子躲在他腿后边,头紧紧地埋着他。

      那时候计划生育,城市户口一家只能有一个孩子,有个妹妹在一群男孩中间是件很让人羡慕的事,所以姚方也笑嘻嘻地摸着小姚的脑袋,说:“对啊,我妹妹,羡慕吧?”
      一群人笑来笑去,小姚跟在他后边。

      小姚上学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姚老板说孩子以前跟妈妈,日子过得不太好。他特地去挑了一个最好的最贵的书包送给她,哄着这个新晋的小妹妹去上学。小姚抱着书包看了很久,抓着书包像是个小录音机一样,跟在他屁股后边,一直说:“谢谢哥哥。”

      姚方得意得不行。

      他“呸”了一口,把最后一点烟屁股抽完,丢出窗外。他原以为那是小姚从哪个垃圾桶里捡来用的,垃圾正配垃圾的身份。不过......用了这么多年了,姚方心想:质量还怪好的。
      不过是搭建在谎言之上的短暂幻觉,他发动引擎,一脚油门把车子启动,车前还是闹哄哄的人群,人流从他的车子前方挤来挤去。姚方吐了口口水,骂说:“真他/妈是上辈子欠了这帮贱人的。”

      王俊拎着小姚的书包走出校门,书包放在地上,灰扑扑的,她没打开,轻轻拍打了一下让那些灰尘落下去。中午的太阳晒得她眯起了眼睛,一抬头,就看到警局里看到过的那四个男生正有说有笑地从校门口出来。校门口有一个很长的斜坡,一个男孩不知道说了什么,兴致一上来,高举着手怪叫着冲了下来。
      王俊抓紧那个书包,仿佛被书包也沾染了灰色,在太阳底下也照亮不起来,是灰扑扑的。她看着那些男生,他们和任何正值青春里,朝气蓬勃的男生们并无任何区别,一样活力,一样天真,一样......一样的面容混在相似的人群里,人群迈动步伐,脚步一致,仿佛和周围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面目可憎。

      其中有个男生不知道是不是记忆比较好,似乎对王俊还有点印象,他眯着眼睛朝王俊这头辨认了一会儿,戳了戳同伴,两人一齐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其中一个男生点点头,朝着王俊打了个招呼。
      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走出了一段,另一个男生回过头来,不知道是不是朝着王俊的方向摆了个鬼脸。

      男生们呼啦啦,一起跑了起来,作了鸟兽散开。

      王俊没忍住,朝前走了两步,仿佛脑子迟缓了半晌。她一时没太注意周围,也没听见旁边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然后,一辆灰扑扑面包车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从她身边擦过去,开得飞快,司机仿佛没长眼睛似的,险些把王俊撞飞。
      书包被车子擦到,从王俊手中脱出,王俊被带了一下往前踉跄了几步,一下子没抓住。书包朝前飞了好远,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烟尘和汽车的尾气瞬间覆盖上来,让皮革的表层变得更加灰扑扑的。剧痛摩擦着王俊的手心,她缓了一会儿勉强才将身形稳住没跌倒。王俊听到身后车轮和地面摩擦发出的极刺耳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剧烈的轰鸣。
      人群安静了一瞬,像是世界暂停了。

      然后,更吵闹、更剧烈的声响在人群之中炸开,王俊回过头。

      周围的人跑动起来,密密麻麻像群行的蚂蚁。尖叫声、呼救声、哭喊声、惊慌的声音、燃烧的声音、爆炸的声音、还有黑色的烟尘缓缓上升。

      王俊拨开慌乱的人群,矮下身子捡回掉落的书包。书包的拉链已经敞开了一半,还好里面的东西没散开。她打开来检查了一圈,课本都还好好的。王俊随手翻了翻,忽然看到书包的最底层,有一颗脆弱的贝壳终于经受不起这样的折腾颠簸,在布衬的角落里无声地碎裂成了几十块。贝壳的碎屑散落得到处都是,再也拼合不起来了。
      破碎的海浪淹没了书包底层。

      王俊好似感应到了什么,她抬起头,看到面包车横翻过去,汽油漏出来,车身不知道被什么点燃,火花‘噼啪’了两下,火焰不停往上跳。司机被巨大的惯性拉扯,也从没关好的门里摔落,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地上。他的面容倒是不扭曲,只是静静地躺着,和着血,反倒像是一场安息。
      王俊在其中似乎看到了熟悉的影子。不止一个。

      她呆呆站在喧闹中间,像看完了一场烟花的终结。

      地上红色的油漆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着了火。黑色的浓烟覆盖了空气,像是产道扼住了咽喉。
      血液是羊水,暖洋洋地浸泡着死亡的人。胎膜和血水,神经和脉络,幽白的脐带连接着,组成婴儿的血肉泥团。
      这分娩的剧痛如死。

      小姚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王俊不在,薛主任在门口打电话,不知道和对面的人在讲什么,有点着急。她看到天花板上跑过去一只小蜘蛛,黑色的圆点一样,从她的视线里闪过去,一下子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小姚出院的那天王俊向梁思莹借了她的车,开了三小时的高速带小姚去看了海。小姚坐在副驾,趴在车窗玻璃上,王俊问她:“要开窗吗?离海很近了,会有海腥味。”
      小姚点点头。

      她们到的时候是傍晚,太阳一点点降落。车窗打开的时候从外面吹进来了一股风,并不咸腥,而是暖洋洋的,暖洋洋的催着人昏昏欲睡。
      王俊说:“脑袋不要伸出去。”
      小姚缩在车门后边。

      树影飞速闪过,灰色的建筑外墙落在后面,一座座房屋、一个个路标、还有操着方言买卖的、生活的人。道路越走越长,越来越狭窄,车速慢了下来。小姚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车窗外面,黑色和白色交错而过,然后——忽然一片亮光如期而至。
      大海豁然开朗,就在小姚的眼前。

      风呼啦啦仍在吹,吹动眼前的额发,声音、时间、还有周围的人都远去了,世界是寂静的。
      海浪声一道一道翻涌着、拍打着。

      小姚站在海浪里,海水翻卷着,海面被夕阳照射,粼粼一层琥珀色。潮汐涌动间,人和海都一齐下陷,再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海岸是一条遥遥的线。
      风浪鼓动着衣衫,像鼓动着帆。

      小姚把碎掉的贝壳还给了海,碎掉的海浪在海水中再一次拼合,拍打在她的小腿上。然后又席卷而去,去了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小姚眨眨眼,目送它。
      她不知不觉跟着海走,走了很远,天色慢慢黑了,王俊在很远的地方向她走过来,中间隔着漫无边际的海,琥珀色沉没了下去。
      小姚听见了王俊的声音,还听见了其他人的。

      是谁呢?小姚分辨不出来了。

      隔开我们的是死吗?死亡是海水吗?我感觉它轻轻拍打过来,拍在我的脚背上,有冰冰凉凉的东西带走了什么,那是我身体里的死亡吗?
      浪花是雪白的,卷着我,它过来,从我的身体里经过,星星也是雪白的,它从天上掉下来,掉下来凉爽的光。

      小姚闭上了眼睛,海浪温柔地吞没,身体是暖洋洋的,陷在一片黑色的温暖中。小姚在海水里听到了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什么呢?小姚想了想:啊,原来是汽水冒泡的声音啊。
      汽水瓶盖被拧开,瓶子中‘咕嘟’了一下,在汽水瓶中冒出了一口甜蜜的水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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