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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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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小就听村里人说,村东头老林家的孙女成不是物了,脾气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炸。打起架来不要命,从村东头打到村西头。可谓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村里的人遇见她都得绕道走。
对此我深信不疑,这话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我亲眼所见。
事情要从我五岁那年的夏天说起。
七月份的温度最是狠毒,我摆成“大”字躺在炕中间,想要使身上的热气散发出去,可惜一点作用都没有,还越来越心烦气躁。
“爷爷奶奶,我想吃冰棍!”说完,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双手百无聊赖地,一下又以下地拍打着炕席。
等了半天没有人回应我,转过头一看,两人睡着了,电钻都开始工作了。
我这颗燥热的心急需凉爽可口的冰棍浇灭。爷爷奶奶是指不上了,我只能自己去买,反正家离小卖店也不远。
走出门,我仿佛进入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下一秒就要被炼成了仙丹。
烈日当空,晒得人满头大汗,身上黏糊糊的。
我不断加快脚步,快要走到小卖店门口时,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喊,我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只见林言双手掐着另一个人的脖子,嘴也没闲着,死死地咬着那个人的耳朵。
那个人我也认识,跟我同龄,是村里有名的欠登。啥话都想插一嘴,啥事都得插一脚,我都烦死他了。
欠登疼得呲牙咧嘴,嘴里不停地哼哼,手里晃动着吃了一半的冰棍,似乎在向我求救。
我哪见过这种场面呀,以前就听说过林言的传闻,说她孤僻内向,打架手黑。
我不懂,我问:“手黑是啥意思啊。”
“就是揍人往死里揍。”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往死里掐,往死里咬啊。
这给当时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对于林言的刻板印象,算是深深地刻在我脑子里了。
况且我早就看那欠登不顺眼了,他活该!
再说了两个人的战争,我插入进去,那我不就成小三了。
不行!这对我名声不好,有损我文静乖巧的形象。
我打算视而不见,准备悄咪咪地离开战场。
林言似乎感知到我的存在,几乎是她松开手的那一瞬间,欠登跑的犹如火箭发射一般,不一会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此刻,战场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也许她会把怒火转移到我的身上,然后对我实施暴力行为。
但是我不怕她!我很勇敢的!
我攥紧双拳,打算高呼齐天大圣。
然后……
她只是瞥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我顿时松了口气,看来她是被我的气场震慑住了。
差点忘了正经事,我是出来买冰棍的。
正想往前走,脚下一滑,差点跟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还好我平衡能力强,稳住了。
我低头一看,发现脚边有一颗蓝色的玻璃弹珠。我弯腰捡起,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灰,蓝色的,晶莹剔透,还挺好看。
让它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经历风吹雨打,我做不到,所以我只好收入囊中了,哈哈。
我一边舔着冰棍,一边把玩着玻璃弹珠。
真是一个又惊险又有收获的一天啊。
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天气微凉,树叶枯黄。树叶飘落在地面上,脚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就像一段清脆的乐章。
转眼间,我已经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
幼儿园毕业,我们面临着两个选择。
那年村里新建了一所小学,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我可以选择继续留在村里读书。
另一个是去镇里上小学,这就意味着我要离开家人,开始独立生活。
经过家人的一番讨论,最终决定,让我留在村里。
说实话,在村子里读书还是挺舒服的。整个年级就一个班,班里总共十几个学生,老师宽容善良,同学友好和善,作业没多少,放学有家长接,到家就能吃到热乎的饭菜,天天无忧无虑的,没心没肺地傻笑。
可惜美好的生活总是短暂的。
还记得那是一个下午,我们刚上完体育课,班级里像一百度的开水一样沸腾。
上课铃响,语文老师从容不迫地拿着书本站在讲台上,他并没有要求我们翻开书本,而是不紧不慢地说:“这学期过后,我们就要说再见了。”
学生太少,学校没有办下去的必要。
其实早在几天前,我就听我同学方语说过,当时我还不相信,学校怎么可能说不干就不干了,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我们才刚熟悉起来就要面临分开。
方语握住我的手,安慰我:“没关系的,陈闻,到镇里我们一定要在一个班级,一定要住在一起,互相陪伴!”
我感动的痛哭流涕。为了遵守诺言,我们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猪。
家长们也为我上学的事发愁,根据我以往的表现,他们实在不相信我能够照顾好自己,所以他们最终决定,在镇里租房,陪我读书。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情瞬间乌云转晴,高兴的扭了一段印度舞。
高兴之余,又觉得对不起方语。不过没关系,虽然我们不能住在一起,但是我会在班级里好好陪伴你,照顾你,弥补我犯下的过错。
可是当我站在讲台上时,我傻眼了,这混蛋根本就没来!
新班主任是一位姓陈的中年妇女,梳着马尾辫,门牙缺了一半,说话时总会喷人一脸口水。
陈老师并没有跟同学们介绍我,她指了指后面的空座位说:“你就座那吧。”
第四排,还行,没给我安排到最后一排。
我昏昏沉沉的入座,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太适应。课程太快,班级人太多,班主任太冷漠,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没有归属感,有种想哭的冲动。
班主任倒是在上面讲得激情澎湃,但是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迷迷糊糊间突然听到她说:“班长林言,你来读一下这篇课文。”
我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腰板挺直。林言?不会是那个林言吧,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同名。
我紧张地转过头,心跳突然加剧。
看清长相之后,我呼吸停滞,心也不跳了。
是她!就是林言!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老天爷,你真是时时都在跟我作对。
没事没事,她可能根本就不认识我,毕竟我们只有过一面之缘。
我也说不清我紧张个什么劲,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有看到熟悉人的亲切,也有看到鬼魂的恐惧。
后来的事情,果然应证了我的想法。经过几个月的相处,我和其他人都打成一片了,可是和林言还是像陌生人一样,一句话都没说过。有时候彼此擦肩而过,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过对方。
她很少跟人交流,生活里只有背书和学习。偶尔也看看课外书,学校发的小雪花,她起码翻了有十遍。
同学们喜欢找她唠嗑,玩游戏。她总是微笑着拒绝,从不参与进来。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找她了。
很奇怪,她冷冰冰的,经常拒人千里之外,但又吸引着别人想要靠近她,却又不敢靠近她。
当然,其中也包括我。
经过我的不懈努力,方语终于被我给逮到了。转学后,她总是躲着我。听见我喊她,跑得比兔子还快,抓她的难度堪比打地鼠。
下课期间,我远远的就看到了她的大脑袋,还跟别人嬉皮笑脸的。我弓起身体弯着腰,悄悄地挪到她身边,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抓住她的手腕,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方语!不说好了我们要在同一个班吗?你说话不算数!”
方语面露难色:“计划不如变化快,我也没办法呀。”她瞪大双眼:“你说话也不算数,咱们还说好了要一起住宿呢,结果呢!你爷你奶来陪读了!”
嘿!她说的也对。
还真没法怪她。
我们都违背了承诺。
所以站在这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头猪。
我们都没有过多纠缠这件事,因为都有心虚的地方,所以就抵消掉了。
然后我们谈了谈双方的近况,新班级适不适应,同学们好不好相处。
“你知道吗?我和林言一个班!”
“那很好啊,有熟人哎,不像我,我在新班级里都没有熟人,都是新人。”她还挺为我高兴。
“好什么呀,我跟林言又不熟,而且……我不太敢靠近她。”
“为啥?”
“因为村里人都说……”
方语知道我要说什么,她打断我,脸色认真地对我说:“陈闻,不要听别人怎么说她,你要自己去接触她,认识她,了解她,她真的挺好的。”
我仔细想想,我对她的认识好像都是来自于别人。
虽然我们在同一个村子,但是她家在村东头,我家在村西头,两家距离较远,见面的机会都很少。
虽然我们在同一所幼儿园,但在不同班级,加上我刻意躲着她,交集更是一点没有。
我想我是该好好了解一下她的,也许她不是传闻中的那样。
只是我总是找不到机会。
我非常怕冷,一到冬天,手脚没有热乎时候,足以和冰箱冷冻层一较高下。待在室内还好,到了室外,不出五分钟,手就可以冻到拿不住任何东西。
而且我这个人死犟,贼爱装酷,不爱戴手套。
最让我难过的是冬天还要上那该死的体育课!体育课对别人来说是放松的,对我来说就是折磨。
同学们在操场上追逐打闹,堆雪人,打雪仗,我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真是度秒如年。
在我感觉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轻轻拍了两下我的肩膀。
我抬头眨了眨模糊的眼睛,是学习委员董慧涵。
她拉我起身,将手套递给我,示意我戴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推拖道:“不用啦。”
“给你你就戴上。”她强势的把手套戴在我的手上,我的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暖意。手套是浅绿色的,上面还有一只趴着睡觉的小熊。
“谢谢你呀。”
她面无表情说道:“你应该谢林言,这是她的手套。”
我愣在原地,不可置信。
“愣在那干嘛,怕冷才要动起来呀,快过来。“学习委员向我招手。
我回过神来,学委离我差不多一米远了,林言在不远处等着我们。
我快步跑了过去,站在林言身边。我应该跟她说句谢谢,但不知道我的嘴怎么回事,好像让502胶水给粘住了,就是张不开嘴。
最后硬从鼻子里哼出一句。
“谢谢你。”
“没事。”她轻声的回应。
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
由此开始,我们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当然,这主要归功于我的厚脸皮。从那天起,我就跟魔障了一样,天天跟在她身后“林言!林言!”地叫她,看到她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烦的表情,我就很开心,觉得她漂亮极了。我赖着她给我补落下的课程,强迫她给我讲故事,哭闹着让她陪我上厕所。
她很无奈,但对我没办法。
有时候闹够了,我就侧脸趴在桌子上,看着她。
林言学起习来,会深度投入进去,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
她长得像个混血,睫毛很长,是我认识人里面睫毛最长的一个。而且我才发现,她的眼睛居然是蓝色的!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捡的那个蓝色的玻璃弹珠,跟她的眼睛一摸一样,清澈透亮,仿佛整个宇宙都在她的眼睛里。不过遗憾的是,那颗玻璃弹珠被我弄丢了,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并且,我终于知道书上写的肤如凝脂是什么样子了。
我忍不住赞叹一句:“你好白呀。“
她点头,然后仔细打量着我,嘴角有一抹难以让人察觉的微笑:“你挺黑的。“
靠!没法当朋友了。
想起方语曾经评价我说:“其实你长得不错。”然后她又补了一句:“就是有点黑。”
我当时还不服气:“黑怎么了,黑代表我健康。”
方语摸索着下巴,思索一番:“怪不得非洲人四肢发达呢。”
我真是一口老血喷射出来,想要当场死给她看。
没想到,我已经黑成共识了。
小时候我是很白的。
林言的成绩好得恐怖,到了初中更是如此,年级第一的位置她稳坐。不论年纪第二多么努力,多么的废寝忘食,多么的头悬梁锥刺股,就是动摇不了她。
每次考试都是断层第一。
没错,我就是那个怨种老二。
我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这么拼命。
“为了我自己,我只有成绩好,才能看到我爷的笑脸,也能让我爸我妈心甘情愿的供我读书。”
小时候,在村口总能听到关于林言的家事。林言的爸爸妈妈在外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家里只有林言和她爷爷相依为命。林言的爷爷不怎么喜欢她,所以她拼命干活,拼命的学习,希望爷爷能够认可她。
林言六岁那年,爸爸妈妈又生了一个,是个男孩。全家高兴坏了,说他们老林家不会绝后了。
弟弟出生后,林言的存在感越来越弱,只有考到第一名时,爸妈才会赏她几眼,然后目光又回归到弟弟身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任何话语在现实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我能做的只有默默陪伴。
我痛恨我自己,心里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跟林言争了。
其实根本争不过,安慰自己罢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们已经是初四的学生了。
走在校园里,看到学弟学妹们总有“我是初四生,全校我老大”的那种莫名的优越感。
黑板上的倒计时数字越来越小,我的心也被抓的越来越紧。
大家都在紧锣密鼓的备考,盼望能在中考的那一天考出最好的成绩。
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数学课上到一半,班主任敲门把林言叫了出去,等到最后一节课上完也没回来。
同学们都在猜测林言去干嘛了,班级里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回家后我才知道,林言爷爷没了,发现的时候尸体都硬了,林言的爸爸知道后连夜赶了回来。
我不知道林言现在在干什么,她一定很难过,我却不能在她身边陪着她。
大概过了一周,林言回来了。
看到她我既欣喜又担心,不过她看起来很正常,我也渐渐放下心来。
可是她告诉我:“陈闻,我要转学了。”
“爷爷没了,没有人能照顾我,所以我必须要走了。”
我舍不得她,但我也留不住她。
“什么时候走?”我问她。
“周六。”
那不就是明天。
这太突然了,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你和你爸爸一起走吗?”
“不,我弟生病了,所以他提前回去了,我自己坐车走,很方便的。”
我很生气,又很心疼她。
林言这么好,他们怎么舍得的。
我邀请她今晚来我家住,她有些犹豫,我知道她不好意思麻烦我们家。
我对她说:“你就来嘛,你马上要走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再说了我们还没一起睡过呢。”
她终于答应了。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们沉默了很久。
后来还是林言先开口的。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吧?”
“当然了。”我很肯定。
我们彼此承诺,定下来许多约定。。
我们要一起去染发,一起做美甲,一起纹身,一起去吃肯德基,一起去酒吧,一起去游乐园,一起去吃西餐,一起去旅游,一起去看海……一起去体验这个世界的美好,悲伤与痛苦。
最重要的是,我们以后要一直在一起。
我们傻傻地,幼稚地想要把这些第一次都留给彼此。
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我想林言应该也是,因为她躺在我身边翻来覆去的。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路口等车,早上温度比较低,凉风袭来,我控制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把林言拽过来,将她的衣服拢了又拢。
她一点都不懂得照顾自己,这么冷,衣服居然敞着怀。
林言笑了一声,凑在我耳边,悄悄地说:“陈闻,你平时总丢三落四的,我走了之后,你可别把我忘了。”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东西。”我拍了拍胸脯,向她保证。
“……“
呃……好想有点不太对劲。
我摆摆手:“哎呀,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们相视一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都倔强的抬起头,不想让眼泪留下来。
整理好情绪后,我在路边摘下一朵红色百日菊,夹在她的耳朵上。
林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并没有阻止我,只是轻轻地抚摸花朵。
林言,这代表我对你的祝福。
希望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也祝愿你的学业步步高升。
车从远方驶来,距离我们越来越近,也将我和林言慢慢拉远。
我讨厌离别,却又不得不面对它。
林言上了车,坐在窗户一侧,看着我无声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
说完,她转过头,再也没看我一眼,肩膀微微抖动。
傻瓜,谢我什么?
客车缓缓启动,越开越快,直到消失在转弯处。
我终究没能控制住眼泪,抬头望向天空,心里默默祈祷:
“老天爷,我请求你,拜托你。“
“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请让她往后的人生顺遂幸福吧。“
几天后,爷爷告诉我。
她没了。
车祸去世。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