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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刺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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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6月14日。
庐山。太乙峰。
阳光明媚,山色叠翠。
勾青峰一身普通游客装扮,站在一株千年古树旁。树前就是那条从峰顶通向山下太乙村的必经之路。
他静静地倚树而立,聚精会神盯着蜿蜒而下的山路。
山风将他的衣袂剪得翻飞,他整个人却像风化的岩石纹丝不动。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杀人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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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青峰是谁?
他就是勾青峰。
勾青峰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帮会“连云帮”的四当家。
——连云帮是什么组织?
连云帮是威名远播、成功领导军民光复庐州的“九现神龙”戚少商在上海滩一手建立起的“劳工工会”,嫉恶如仇,行侠仗义,以保护广大贫苦民众、打倒社会上一切强权为己任。
勾青峰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戚少商的情景。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夏至刚过,上海滩已热得像焖笼一般,静坐不动都感到胸闷心慌。拥挤的弄堂里,一到夜晚更是寸步难行,纳凉的人早已将有限的空间全部挤满了。
彼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勾青峰就是在这个暑热难当的夏夜走进了连云帮位于日晖巷的堂口——“连云会馆”。
会馆门口站着几个赤/裸着上身的膀大腰圆的汉子,粗壮的胳膊上有飞龙和祥云的刺青。一见有人来,本来慵懒的神情立刻变得警惕起来,个个瞪大了眼睛,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勾青峰有点紧张,但还是大着胆子报上自己的名字,并说:“有西北的同乡介绍我来,我走投无路来请戚大当家为我主持公道!”
那问话的汉子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着他身形也不怎么魁梧,偏瘦,脸色也不好,像没吃饱饭的样子,料想不会有什么高明的身手,遂引领他进了会馆。
先见到的是一位灰白头发、灰白胡须的老者,看上去有50多岁的年纪,却有一双饱含深情的眼。那汉子对老者抱拳道:“二当家,这人说是同乡介绍来的,有不平事要求见戚大当家。”
这名老者就是连云帮的二当家劳穴光。他点点头,带着勾青峰一路穿过大堂,来到会馆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这里十分幽静,有几棵参天的梧桐树,茂密的枝叶将整个小院遮得严严实实。
戚少商正坐在这个小院里乘凉。他的年纪看着也就三十岁左右,圆脸,浓眉,大眼,下巴上有些胡茬子。双眉微蹙,眉宇间带着些许遍阅人情世故的沧桑与寂寥。可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年轻的,充满善意、温暖与明俐。一见二人,他露出和蔼的微笑,看上去十分亲切,却仍能令人感到一种无形的慑人心魄的力量。
听了劳穴光简单的介绍,戚少商站起身,将二人带进屋内,在客厅里落了座。紧跟着他在茶几上点了几下手指,就见一个苗条的女人端着几杯茶从后面走了出来。
勾青峰下意识抬头看,只一眼就震惊当场。活了快三十岁了,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他看呆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美艳无双的“仙女”就是息红泪,戚少商的女人。
当时是劳穴光的连声咳嗽才让他回过神来,他被自己的不敬举动吓出了一身冷汗,生怕戚大当家怪罪。
可戚少商倒似见怪不怪,摇着折扇悠悠地说:“你有什么事,慢慢说吧。”
勾青峰便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讲了出来。他是因西北家乡闹灾、春天刚来到上海打工的,在一家食品加工的工厂负责卸货。老板姓龙,说好了管吃管住、每月三块大洋的工钱。勾青峰十分卖力,一人能干出两人的活,可干了三个月下来,龙老板始终不付工钱,硬说被他连吃带住都消耗光了。不久前他收到家里的来信说父亲病重,他再三恳求龙老板支付给他工钱、好回去给父亲治病。龙老板欺负他是外地来的,不但不给,反叫手下的监工将他毒打一顿、扔出了工厂。
“戚大当家,我在上海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本来想跳黄浦江一死了之,结果遇到一个西北的同乡,指引我来找您。这不,我就来了。”
戚少商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温和地问了一句:“你吃饭了吗?”
勾青峰摇摇头,戚少商便对劳穴光说:“带他先去吃饭。”
说完又转向勾青峰道:“快点吃,吃完带路,今晚就去把钱要回来。”
勾青峰跟着劳穴光回到会馆里的餐厅吃完饭,刚一出来就吓了一大跳,原来大厅里已经站满了光着上身的彪形大汉,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雪亮的钢刀。
勾青峰被吓傻了,劳穴光笑着一拍他的肩头:“头前带路!”
等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到龙老板家的时候,这位惯于压榨剥削劳工的资本家一见是连云帮来了、当场吓尿了裤子,不但主动给了勾青峰20块大洋说是工钱,还拿出100块钱硬塞给劳穴光让给兄弟们买水喝。
劳穴光也不推辞,让手下人接了钱,微微一笑道:“龙老板,我们的规矩是不见血不回的,今天你倒还识相,那我就给你留个小小的纪念,让你将来无论何时何地、永远不会忘了不能克扣工人的血汗钱,更不能打人、欺负人。”
话音一落,几个大汉就抓住了龙老板,只听一声惨呼,一截小手指头被钢刀切了下来。龙老板当场吓昏过去。
勾青峰拿到了钱,回家乡给父亲治好了病。两个月后,他又回来了上海,哪都没去,直奔日晖巷。
后来,他成了连云帮的四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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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山路上似有人声。
——傅宗书那狗贼,要出现了么?
勾青峰屏气凝神,一瞬不瞬盯着前方,他的耳边,又响起大当家戚少商临行前的叮咛。
——老四,这次行动事关重大,千万小心,我等你的好消息。
他深知肩上担子的分量。
傅宗书是当时的国民革命军的总司令,兼任国民中央政治会议主席和军事委员会主席,集党权、政权、军权于一身,却置国家内忧外患于不顾,肆意横征暴敛,搜刮百姓,作恶多端。
为国为民,连云帮必要除此大害。
6月4日,戚少商得到了傅宗书将赴庐山的情报。他立即召集连云诸兄弟碰头,筹划刺傅的行动。
大家认为,傅宗书在庐山常住的别墅“美庐”警卫森严,不易下手,因此太乙村成为刺杀唯一可行的地方。
三当家“红袍诸葛”阮明正,布置下周密的行动计划。
三天后,劳穴光率先带领十几个弟子化装成游客到了庐山,靠花钱打点住进了太乙村外的庐山“仙人宾馆”。
他们全部赤手空拳,没有任何人带任何武器。
因为他们只负责查看地形,熟悉环境,打探傅宗书的行踪。
当时,从上海到庐山,沿途关卡众多,特别是上海码头和九江码头搜查甚严,来往人员均遭搜身,连孩童襁褓和女子内衣均要接受检查,枪械根本无法携带。
对此,戚少商和阮明正尝试了很多办法。
经过反复思考和模拟、试验,最终,阮明正教大家将13只金华火腿用利刃剖成两片,将当中挖空,再把枪拆开,将零件和弹药用油纸包好,放进火腿中间,然后再用针线缝合,涂上一层薄薄的盐泥,密封得天衣无缝。
继而,息红泪和阮明正化装成贵夫人的模样,由两个弟子扮成伙计,带上火腿分别随同她们前往庐山。
一路之上,两位绝色美女举止高雅,大有名门淑女之风,遇到盘查时态度安详自若,时而露出不满不耐烦的神气,时而又娇态可掬,轻而易举吸引住盘查人的注意。问到火腿时,轻描淡写只说是专程带上山送权贵的礼物,得以一路畅行,从容到达太乙村,将武器送到先前到此的劳穴光等人手中。
劳穴光迅速叫连云的弟子们扮成游客,分散在美庐至太乙村之间傅宗书可能经过的地方,密切监视他的行踪。
最终刺杀的任务,就交到了诸兄弟中枪法一流、胆大心细的勾青峰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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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的人声渐渐清晰。
勾青峰瞪大了眼睛,不多时,就见傅宗书坐着一副滑竿,悠闲十足朝山下的太乙村行来。
由于地势险要,山路崎岖,虽有一个庞大的卫队相随,但紧贴在傅宗书身边的卫士只有六七个人,而且愈接近勾青峰所在之处,山路愈窄,卫士们不得不分散开来,依次成蛇行而下,这样使得傅宗书的身体愈多地被暴露出来。
——真是天赐良机!勾青峰心中暗喜,目测距离,选择着最佳的射击角度。
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在心里盘算,等这个狗贼再近些,争取一枪就叫他脑袋开花。
他沉住气,一双眼死死盯着愈行愈近的目标,右手缓缓摸向了腰间的枪。
千钧一发的机会。稍纵即逝。
突然间,身后不远处的树丛出人意料发出了一阵轻响。
勾青峰心中一沉,他知道,来人绝对不是帮里的子弟,因为大家各司其职,不可能在紧要关头轻举妄动。
电光火石的刹那,来不及多想。
眼见一个人从树丛中钻出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往自己隐身之处寻来,勾青峰情知即将暴露,只得孤注一掷,迅速闪身而出,也不及再考虑射击角度,跳到山路旁拔枪便射。
子弹呼啸着从傅宗书耳侧擦过,抬滑竿的两名脚夫觉得坐在肩上的人身子猛地一抖,脚下不稳,滑竿打滑,咕咚一声,傅宗书跌落在地。
一枪未中,勾青峰还想开枪,但此时,傅宗书的外甥兼近卫队长黄金鳞已指挥训练有素的卫士们飞奔上前用身体护住了傅宗书,并同时向勾青峰开火。
勾青峰根本不及还手,身中数弹,倒地而亡。
这时,从树丛里出来的那个卫士还深恐他未死,走上前去对准他的头部又开了两枪。
“舅舅,您放心,刺客已经死了。”黄金鳞搀起傅宗书,后者脸色蜡黄,惊魂未定。
“刺客是什么来历?”傅宗书慢慢稳住神,故作镇静地问。
“刚才已经将那人身上的所有衣物都解开,仔细搜查过了,除发现手/枪外,别无他物。”黄金鳞低声对傅宗书汇报。
傅宗书拧着眉沉思,默默在心中排查了一遍敌手,谁都有可能刺杀他,但谁又都没有可能刺杀他。到底是谁?他的敌手太多了,要杀他的人也太多了。
“把他深埋掉,不许声张。”最后,傅宗书如此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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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乍闻勾青峰的死讯,悲愤难抑,红了双眼。
“到底是谁走露了风声?”他咬牙切齿地问,“这么周密的计划,怎么会失手的?”
“是我们低估了黄金鳞,”阮明正低声说,“他的警卫工作很细致也很严密,弟子们一时大意,在竹林里埋枪时有些火腿残渣没有全部清理干净,而且黄金鳞把卫队分成明、暗两部分,傅宗书行动时,除了跟在他身边的人员,还有数十人在树林里暗中巡查……”
戚少商狠狠瞪了阮明正一眼,后者迅速低下头,咬住了嘴唇,泪盈于睫。
沉默片刻,戚少商一声长叹:“罢了,也不是你的错,是我轻敌了。”
“不,大当家,是我疏忽了……”阮明正抬头,还想说话却被戚少商挥手制止。
“老三,我们要引以为诫,下次必须更加谨慎行事。”
“大当家,我们‘刺傅’的计划是不是先缓一缓?”阮明正迟疑着问,“四哥才走……”
“不可能!”戚少商厉声截道,“正因为老四死在傅宗书手上,连云现在跟他除了国仇还有家恨,不共戴天,我一定要为老四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