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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娉娉袅袅十三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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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杜牧《赠别二首·其一》
地点:周镇
人物:程清肖笑
冬雪消融,嫩芽拱破沉寂的大地。中考的步伐如同一面不断收紧的鼓,愈敲愈急。
初三下学期,座位又一次大洗牌,也远离了最靠近肖笑故事的人。不及格分数带来的刺痛反倒成了某种鞭策,也逼着程清收敛心神,将一切杂念暂时封存,每日重复着“家—学校—家”的枯燥循环。然而,就在她以为这将是一场苦行僧般抵达终点的旅途时,一个深埋在她记忆里、印证了那句“最难熬的是冬天,后来上初三才知道,最危险的是初夏”的事件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城镇化如同浩荡的春风席卷而来,裹挟着巨大希望的同时,也卷走了乡村最健硕的青壮枝干——他们像追逐水源的季候鸟涌向繁华都市。
周镇,如同被骤然抽空了骨肉,剩下的是日渐佝偻的老人、咿呀学语的孩童,以及因还不足以外出务工的年纪而如游鱼般无所事事的面孔。
初夏的暑气一旦蒸腾起来,学校旁唯一那间紧邻着学校老旧铁门的小杂货铺门口,便成了这帮小青年默许的据点。受港产录像带里古惑仔帮派气息熏染,他们热衷顶着刺猬般朝天倒竖或染得五颜六色的“杀马特”发型,指间夹着廉价香烟的劣质烟雾,故作老练或痞气地三五成群,抱着胳膊倚靠在低矮斑驳的墙根下,蛰伏在路灯昏黄光晕的朦胧边缘,眼神懒洋洋地、却带着狩猎般的探究,在放学的人流里漫不经心地逡巡。
初三的少女,刚刚褪去青涩,如同早春带露的花苞,那份清纯不加掩饰,最是吸引某些人垂涎的目光。也正是初三这一年,程清也在经历了身体隐秘的变化,月事初潮带来未知女性世界的微茫感知。
那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个晚自习结束的夜晚。然而,就在程清如往常般推着自行车,刚出校门不远,准备骑上回家时,后车轮猛地发出一声艰涩的刮擦声——链条毫无征兆地掉了!因不想耽误同伴的时间,程清看着同伴的人即将慢下来等她时,提高了声音对着背影喊道:“你们先走!我链子掉了!弄好了马上追上来!”这种事情其他人也偶有发生,大家也都没在意。但那天不知为何,无论她如何按照车链,金属链条都卡不上牙盘!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本是想借着杂货铺明亮的灯光修复车链的程清,发现平时还算平静的杂货店门口,今晚却聚集了很多人,遮挡了不少光线,程清只是想修好车回家,倒也没多想。
一个倚靠在锈迹斑斑电线杆上、指尖闪着红色火星的人影动了动。他慢悠悠地直起腰身,脚尖碾灭了烟头,双手插在裤兜里,用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不紧不慢的步调,径直朝着路边还在徒劳地与那辆笨重自行车“搏斗”的程清走来,“妹妹,需要帮忙吗?”说话声音带着玩味~
程清抬头才发现,自己耽误有点久,路上最后几个归家的身影也被夜色吞没。那一瞬间,程清后背的寒毛倏地炸起,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地狂跳!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让力气暴涨,她猛地推起那辆沉重的自行车,像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家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起来。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身后越来越近、带着戏谑口哨声的脚步声……恐惧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头顶!
“跑快点呀,妹妹!”几声浑浊的笑声在身后炸开。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身后传来一声高亢的厉喝:“哎!别追了!那是——生哥家的妹子!”
这声断喝像一道无形的闸门,瞬间截断了追在身后的脚步。程清不敢回头,拼尽全力一直冲到很远,直到走到村庄有住户附近,确认周围没人很安全的时候,她才如同一个被扎破的气球,腿一软,靠在冰冷的墙角剧烈地喘息起来,按住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脏。那一声穿透夜空的喊话,如同一根救命的绳索。后来每次想到那晚身后的追逐,被黑暗放大的恐惧感便会浮现,让她手心发凉,后怕不已。如果……如果当时没有那一声足以威慑住那群人的、带着某种“名号”效应的喝问……后果她连想都不敢想。
第二天清早,舅舅拿着扳手钳子,三下五除二就帮她修好了故障的车链。到了学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压抑的气息。果然,就在同一天夜晚,真的出事了!学校因为有些家比较远的会在学校住宿,他们大多数都是家里留守的学生,零花钱会比较多些,个别女生就在门口小卖部那里组织了生日聚会。以往也有过类似情况,多是一片欢声笑语。但这次……不知哪个环节出了致命的偏差。
传言如同瘟疫般蔓延。说她们几个正分吃着蛋糕时,突然被一群形容不善的混子模样青年强行围住,言语骚扰迅速升级为肢体拉扯和推搡。冲突瞬间爆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或者是谁冲出重围,向宿管老师求助。宿管老师听后反应极快,立刻冲出宿舍楼组织了一拨住在校内、体格健壮的高年级男生。情急之下,学生们甚至抄起了拆卸下来的、沉重的铁床架子作为武器冲了过去解围!现场霎时乱作一团,谩骂声、打斗声、女生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最后在凄厉刺耳的警笛长鸣和闪着红蓝光芒的警车飞驰而至后才强行被压制下来。具体细节和伤者,学校封锁得很严,同学们私下议论纷纷,但也只能是在捕风捉影。班里有些住宿的女生,也因为后怕又沉默地回避着这个话题。但对程清而言,这消息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坚定了决心:从今往后,绝不再落单!未雨绸缪,防患未然!
这件事的严重性毋庸置疑。当天下午,全校师生都被召集到大操场上开安全大会。校长举着大喇叭,声色俱厉,唾沫星子在阳光下像细小的玻璃渣,反复强调着自我保护、提升警惕、不与陌生人接触,同时宣布了对住校生实施更为严格管控的一系列新规。
烈日无情地炙烤着水泥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空气波纹。程清僵硬地站在队列里,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混合着后怕带来的黏腻感。校长的铿锵训诫在她耳边模糊成一片无意义的轰鸣背景音,唯有那晚那句救命的话,像被烧红的烙铁,反反复复地、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铮然回响,盖过一切:“那是——‘生哥’家的亲妹子!”
谁是“生哥”?他真的是镇上某个帮派团伙里说话管用的小头目吗?他真的有一个亲妹妹?而自己……和“生哥”的妹妹长得很像?还是……带着这个令人心惊又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程清开始小心翼翼地在熟识的留守生、甚至胆大的男生那里旁敲侧击。几经辗转,拼凑出的信息是:“生哥”确有其人,是镇上某个小有名气的混混圈子里叫得响名号的一个年轻头目。至于他的亲妹妹,据零星描述,似乎与自己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无论是年龄还是外貌特征。于是,那晚的疑惑更加深重:喊出那句话的人,是真的在慌乱中认错了脸?还是急中生智,用一个颇具震慑力的“名号”充当了护身符?程清无从得知。
更令她心绪难以平复、至今仍在夜深人静时翻涌而来的问题是:那个隐在暗处、发出那声救命断喝的人,他究竟是谁?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为何在混乱与恐惧中竟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只存在于想象里的残影?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清脆而陌生的下课铃声骤然响起,瞬间扯断了程清飘远的思绪,那道见无数旧时光的老铁门缓缓打开。为了分流,各年级错时放学。加上在镇里面上学的孩子减少,程清没等几分钟,便从鱼贯而出的小人潮里,眼尖地揪出了那个穿着天蓝色背带裤、书包挂在背后一颠一颠的小身影——表弟。他像只活泼的兔子,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新鲜事。程清将他安放在后座,车轮轻快地碾过归途。夕阳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长长的。
接回表弟,外婆已泡好了解暑的凉茶。母女俩略坐了坐,瞧着天色尚未全然昏沉,程妈便打算返程。推辞了几番,外公外婆还是执意送到了院门外,在门边那两棵老柳树下站定。
程清跨坐在妈妈电瓶车后座,探身回头,用力挥着手:“外公外婆,再见!”小小的院子,外公清瘦挺拔如院中老竹的身影,外婆倚在门框上的侧影和她微微挽起的、被时光染灰的发髻轮廓,在身后逆着最后一抹橘红晚霞的背景下,勾勒出两道清晰而温柔的剪影。
电瓶车发出轻微的嗡鸣,稳稳地驶离了门口那片柔软的土地。车速渐渐快起来,风在耳边呼呼作响。程清紧紧搂着妈妈的腰,再次回头张望。那两道身影,已在快速拉开的距离和路边卷起的尘土薄幕中迅速变小、变淡、模糊,像两张被夕阳迅速晒旧的、边缘开始泛黄卷曲的老照片。
老屋,院外那片青绿的竹林,还有竹丛后那条岸边长满青苔、在记忆中潺潺流淌、无数次被她和伙伴们比拟为课文里柳宗元笔下小石潭的小河……所有熟悉的景致,都急速地隐退、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那片正在黯淡下去的暮霭里,看不见那片竹林,也没有像《小石潭记》的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