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Spring长春

11、及笄

　　栖梧宫从未如此热闹过。

　　朱红的宫门洞开，内侍宫女捧着各式锦盒漆盘鱼贯而入，步履轻盈却带着一种节庆特有的急促。殿内殿外张灯结彩，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果香、馥郁的花香，还有一丝丝来自新裁绸缎的、干净的浆洗气息。

　　今日是九公主沈鸾澜的及笄之日。

　　沈鸾澜端坐在妆镜前，任由宫中手最巧的嬷嬷为她梳妆。镜中的少女，乌发被一点点挽起，结成繁复华丽的凌云髻，鬓边簪上内务府赶制的赤金点翠鸾鸟步摇，细碎的流苏垂落，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璀璨流光。眉被精心描画成远山含黛，胭脂淡淡扫过脸颊，唇上点了最时兴的珊瑚色口脂。

　　最后，嬷嬷捧来那套赶制了数月、绣着百鸟朝凤纹样的正红色及笄礼服，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层层叠叠的绸缎包裹住已然玲珑有致的身躯，广袖逶迤，裙摆曳地。

　　镜中人，眉眼依稀是旧日轮廓，却又全然不同了。婴儿肥彻底褪去，下颌的线条变得清晰柔美，鼻梁挺秀，一双琉璃似的眸子，在盛妆之下，少了往日的懵懂清澈，多了几分沉静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全然适应的娇媚与惊艳。

　　十五岁。从此便是大人了。

　　宫乐隐隐从正殿方向传来，夹杂着宾客的谈笑声。前来观礼贺喜的宗室命妇、后宫妃嫔络绎不绝，宸妃正笑容得体地周旋其间。沈鸾澜知道，自己很快也要出去，接受众人的祝贺，完成那些繁琐的礼仪。

　　心绪却有些飘忽。妆扮停当，离吉时尚有一刻，她屏退了左右，只留素云姑姑在身边。

　　“姑姑，”她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轻声问，“大哥呢？可来了？”

　　素云姑姑正在整理她腰间的禁步，闻言手顿了顿，垂眼道：“回公主，奴婢……未曾见过大殿下。”

　　沈鸾澜抿了抿唇。自那日大哥说了那句“只有大哥对你是最好的”之后，他虽也时常来看她，带些东西，说些趣话，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那笑容底下，似乎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而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他竟还未现身？

　　正思忖间，外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宫女低声的请安：“参见二殿下。”

　　沈鸾澜心尖莫名一跳。

　　她转过头。

　　沈瀛就站在内殿的珠帘之外。他似乎是从前朝直接过来的，未换吉服，依旧是一身玄色绣金蟒的皇子常服，衬得他身姿格外挺拔，也格外……冷肃。他并未踏入内室，只是隔着晃动的珠帘，静静地望着她。

　　殿内明亮的烛火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交织落在他身上，却暖不化他眉眼间那层仿佛与生俱来的寒霜。他的目光很深，很沉，像淬了冰的墨玉，从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到眉心贴的花钿，再到那身正红得刺眼的华服，一寸寸，缓缓梭巡。

　　没有祝贺，没有笑意，甚至没有任何寻常兄长在妹妹及笄日该有的温情或感慨。

　　他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要将眼前这个盛装华服、娇艳不可方物的少女，与他记忆中那个躲在梅树下偷吃芝麻糖、举着风灯怯生生说“谢谢二哥哥”的小女孩，彻底割裂开来，又或者，是重叠、烙印进心底最深处。

　　那目光太具穿透力，带着一种沈鸾澜无法理解的复杂重量，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和一丝莫名的慌乱。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厚重的礼服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发出窸窣的声响。

　　她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依着宫规，朝他端正地行了一礼。动作标准，姿态优美，是嬷嬷们教了无数遍的、无可挑剔的公主礼仪。

　　“二哥。”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听不出情绪。

　　也是那般，恰到好处的疏离。

　　就像他们之间，本该有的那样。

　　沈瀛依旧没有开口。他甚至没有回应她的行礼。只是那目光，在她低垂的、露出白皙后颈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暗沉了一瞬，仿佛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在其中翻滚，又被他强行压下。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珠帘被窗外微风吹动，发出细碎冰冷的碰撞声。

　　一旁的素云姑姑早已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

　　良久，沈鸾澜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觉得腰背都有些僵了，才听到他极其低沉、几乎融在珠帘声响中的两个字：

　　“免礼。”

　　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沈鸾澜直起身，依旧没有抬头看他。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那视线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发顶、肩头，让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他终于移开了目光，转向殿外喧闹的方向，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冷硬而孤峭。

　　“前朝还有事，”他淡淡道，语气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不便久留。贺礼已送至宸妃娘娘处。”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玄色的袍角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而决绝的弧度，径自离去。脚步声沉稳，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鸾澜站在原地，看着那兀自晃动的珠帘，怔忡出神。

　　他没有说“恭喜”，没有像其他兄长那样给予祝福或勉励。他甚至没有走进来，只是隔着帘子，用那种让她心慌意乱的眼神看了她许久，然后便走了。

　　留下满室寂静，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的空茫。

　　“公主，”素云姑姑小心翼翼地上前，替她理了理并无凌乱的衣袖，低声道，“吉时快到了，该去正殿了。”

　　沈鸾澜回过神，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和失落。她重新看向镜中那个盛装的自己，抿了抿唇，将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小女孩的彷徨彻底掩去。

　　“走吧。”她开口道，声音已恢复了公主该有的端庄平稳。

　　她扶着素云姑姑的手，一步步走出内殿。厚重的礼服拖曳在身后，步摇轻颤，环佩叮咚。每一步，都离那个可以躲在兄长身后、可以为了几块糖而雀跃的年纪，更远了一步。

　　正殿的喧嚣与光影扑面而来，将她彻底吞没。

　　而方才珠帘外那道沉默的、冰冷的视线，却像一道无形的烙印，留在了这个及笄日的记忆深处。连同那句疏离的“二哥”，一起，成为某种无声分野的开始。

　　她不知道的是，沈瀛并未走远。他停在栖梧宫外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阴影完美地掩去了他的身形。

　　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仰起头，望着宫殿上方那片被喜庆灯笼映红的夜空，久久未动。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泛白的印记，又慢慢松开。

　　掌心一片粘腻，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及笄。

　　从此，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用几块糖、一盏灯就轻易哄住的小女孩。

　　她是公主，是即将被各方目光审视、被各种势力权衡的沈鸾澜。

　　有些壁垒，从今日起，将更加森严。

　　有些心思，从今日起，必须埋得更深。

　　他闭上眼，耳边似乎又响起她幼时那声带着全无防备的欢喜的“二哥哥”，与方才那声冰冷疏离的“二哥”交错重叠。

　　最终，只剩下心头一片荒芜的寂静，和舌尖泛起的、无边无际的苦涩。

　　风过树梢，银杏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谁，奏一曲无声的、哀凉的挽歌。

作者有话说

　　卡文了[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