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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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冬夜来得早，不过傍晚六点，天色已然如泼墨般深沉。
长安街上，车辆拖着流光的长尾缓缓爬行。
街灯次第亮起，在凛冽空气中晕开一圈圈昏黄光晕。
周恪严刚从一场冗长的会议中脱身，黑色公务车将他送至王府井附近便离开了。
他偏爱在这样下雪的傍晚独自走走，让冰冷的空气灌满胸腔，驱散那些缠绕不散的谈判与文件。
秘书打来电话提醒他今晚的商务宴会，他应了声，挂断后却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雪是傍晚时分开始落的，起初细如盐粒，渐渐便成片成片地飘。
他沿着人行道走，看雪落在黑色羊绒大衣上，积了薄薄一层。
街角的咖啡店透出暖光，几个年轻人挤在屋檐下抽烟，笑声清脆地划破寂静。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杭州，也有这样一个雪天，不过南方的雪落地即化，只在她的发梢停留了片刻。
随后，她温柔的笑容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让他呼吸微微一滞。
她已经离开他很多年了。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盏路灯下，摸出烟盒。
打火机“咔嗒”一声，橘红火苗在风雪中摇曳不定，烟点燃了，他却没吸，只是看着烟雾在光柱里盘旋上升。
他竟还清楚地记得她。
真是荒唐。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正要转身，视线却定格在对街。
一个身影，安静地立在雪中。
她穿着浅灰色的毛绒外衣，围巾是某种柔和的米白，几乎裹住了半张脸。
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那站立时微微挺直的背脊，那垂在身侧的手指习惯性地微微蜷曲，甚至她看雪时那种出神的、仿佛与周遭喧嚣隔着一层玻璃的神情。
今疏。
这个让他魂牵梦萦了七年的名字。
时间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意义。
车辆穿梭，行人往来，雪落无声，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只看见她仰起的侧脸，被街灯镀上一层极淡的光晕，眉眼恬静一如当年初见。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过分强烈的注视，缓缓转过脸来。
目光隔着街道相撞。
周恪严感到心脏被某种无形的手攥紧，血液冲上耳膜，轰然作响。
他看见她眼神里的错愕，那错愕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疏离的神情。
她甚至没有移开视线，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隔着十米宽的长安街，隔着七年光阴，隔着千山万水。
绿灯亮了。
行人开始移动，她却依然站在原地。
鬼使神差地，他迈开脚步朝她走去，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竟不知该说什么。
“周恪严。”倒是她先开口，声音依旧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柔软，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冷。
“阿……今疏。”他唤出这个名字，舌尖竟有些发涩。
下意识想唤她的小名，阿芥。
她轻轻点头，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是啊，好久。”她顿了顿，“七年了。”
七年，不再是1024天了，是更漫长、更完整的计量单位。
“你来北京……”他顿了顿，忽然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愚蠢。
“校友会，回来见见导师同学。”她简略地回答，目光掠过他肩头的雪花。
“挺好的。”他说，然后意识到这三个字多么空洞。
一阵沉默落下，只有雪簌簌的声音。
街对面那家咖啡店的门开了又关，飘出咖啡香和爵士乐的片段。
有年轻情侣相拥走过，女孩的笑声银铃般洒了一地。
今疏的嘴角极轻微地弯了弯，那几乎不算一个笑容：“这几年你过好吗？”
周恪严看着她被雪濡湿的围巾，忽然想起那年灵隐寺的香火。
“很好。”所有情绪最终化成无奈苍白的两个字。
“那就好。”她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北京还和以前一样。”
“你什么时候回杭州？”
“明天中午。”
周恪严没想到她这么快离开，他想问为什么不多留几天，想问她在北京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想问她这些年怎么样。
但所有问题都堵在喉咙里，化为无声的雪片，飘落后融化。
“我送你。”他说，“下雪天不好打车。”
“不用麻烦，我坐地铁很方便。”今疏睁着一双熟悉的雾蒙蒙的眼睛，客套地弯了弯冰凉的唇。
“今疏。”他叫住她，在她转身前，“就送到地铁口。”
她没有再拒绝。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不远到显得生分，不近到逾越界限。
雪越下越大，世界被一层白色的静默包裹。
周恪严注意到她走路时仍然微微垂着眼，像是在数地上的砖块，又像在思考什么遥远的事。
这个习惯也没变。
“你知道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雪声淹没，“杭州很少下这样大的雪。”
“后来我去过哈尔滨，”她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事，“看过很大的雪。但总觉得不如北京的雪。”
他侧头看她。
路灯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鼻尖被冻得微微发红。
时光似乎对她格外宽容，七年光阴似乎不痛不痒地在她脸上留下了淡淡的疲倦，反而让她身上那种沉静的气质更加醇厚。
“你……”他斟酌着词句，“这些年，一切都好吗？”
今疏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头：“挺好的，很简单。”她顿了顿，“你呢？应该很忙吧。”
“一样。”他说。
“一样”背后是她不曾参与的七年——晋升，调任，结婚，离婚。
和简家那场短暂的联姻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演出，开幕时锣鼓喧天，落幕时悄无声息。
财经新闻上那些并肩的照片，那些看似亲昵的镜头，如今想来都像是上辈子的事。
但这些，都不必说了。
——早已失去了意义。
地铁口就在前方，明亮的灯光从地下透上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就到这里吧。”今疏转过身，面对他，“谢谢你送我。”
周恪严看着她，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说些什么，想抓住什么。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最寻常的告别：“一路平安。”
“你也是。”她顿了顿，补充道，“请保重。”
她转身走向地铁口，身影在雪中渐行渐远。
周恪严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忽然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她安静地收拾好所有痕迹离开的午后。
那天北京的阳光难得很好，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洒下斑驳光影。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就像现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秘书发来信息提醒。周恪严没有回复。
他站在雪中，点燃了第二支烟。
雪落在烟头上，发出轻微的嘶声。
街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躺在雪地上。
不远处的那家咖啡店依然亮着暖光，爵士乐换成了钢琴曲，断断续续地飘来。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灵隐寺，香火氤氲中她跪在佛前，侧影虔诚而淡然。
那一刻，“和她走完一生”的念头如钟声般撞进心里，清晰得让他自己都震惊。
后来他才知道，有些念头只是念头，如香火般升起，飘散，最终不留痕迹。
就像这雪，无论下得多大，天亮后总会化去。
长安街依旧车水马龙，不会为任何一场雪停留。
周恪严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按灭在垃圾桶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铁口的方向，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雪，还在无声地下，覆盖了所有来去的脚印。
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黑色大衣在风雪中扬起一角，很快便融入北京冬夜的人潮中。
街灯下，雪还在落，落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落在两个身影方才站立的地方，落在七年光阴与1024天回忆的缝隙里，温柔而无情。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