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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从零开始 ...

  •   榆树下的草标在风中沙沙作响,赵安盯着牙人腰间那串黄铜钥匙——它们正随着丈量孩童骨头的动作叮咚碰撞,像极了前世纪录片里奴隶市场的脚镣声。

      “都是些下等货,只配卖给缫丝厂”,牙人不满地咂咂嘴,烟袋锅戳在一个男孩脊柱上,“知道煮蚕茧的蒸汽怎么把童工的手指烫烂吗?”

      看着男孩瞬间惊恐的眼神,牙人狞笑两声,面上尽是戏谑之色——这是肆意主宰他人命运的得意。

      赵安冷冷地瞥了牙人一眼,转身离开。她已经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了,心中怒火暂且隐下,来日自会清算。

      雪粒子砸在窝棚的草帘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窸窸窣窣,像是无数小虫在啃食着这片土地所剩无几的生机。

      赵铁柱一瘸一拐地钻进窝棚,裤管上结着冰碴和血痂的混合物,深一块浅一块。

      “当家的……”王秀梅心疼地看着他畸形的腿,抹了抹眼,转身从陶罐里倒出一碗凉水,递了过去,“没柴火,烧不了热的,你将就着喝点。”

      赵铁柱接过碗,小抿一口,冰凉的水透过口腔,激得他浑身一颤,牙齿冻得直打摆,发出“咯咯”声响。

      他放下碗,右手捂住腮帮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王秀梅盯着他的手——天爷啊,那还能叫人的手吗?

      指节肿得像发面的馒头,紫红发亮,皮肤皲裂处渗着黄水。指甲缝里嵌满秽物,有几个指甲盖被完全掀开,血肉模糊。手背布满裂口,新伤叠旧疤,惨不忍睹。

      王秀梅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回到家的赵安瞧着父母相对无言的模样,胃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她必须开始了——就从今晚,就从这间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窝棚开始。

      无论是自身悲惨境遇,还是前世引以为傲的信仰,都推动着她奋起反抗这个吃人的世道。

      文明从来不是王侯将相的独舞,而是千万个爹娘这样的普通人用血泪写就的史诗。但漫漫长夜总有“抱薪者”——伟人之所以成为伟人,是因为他们最先看清真相,并将真理的火种播向世间。

      他们来自于人民,最终又回归人民。赵安不想当救世主,她也当不了。穿越前后的她都只是工农队伍里最普通的一员,像麦浪中的一株穗,似钢铁洪流里的一点火花。

      历史唯物主义从不否认先驱的贡献,但始终秉持人民的立场——历史是芸芸众生的实践。先驱只有获得人民的认同与追随,其理想才能转化为改变世界的力量;若背离人民,再厉害的个体也会被时代浪潮所淘汰。

      赵安唯一的优势,是比当下的其他人更清楚路在何方。而要走这条路,千难万难。她能依靠的,只有前世先锋队的理论、伟人留下的经验和万千被奴役的群众。

      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革新不是做表面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雅致从容、不能文质彬彬、不能温良恭俭让,而是必然要经过血与火的洗礼。

      也许作为发起人的赵安会倒在半道上,但这条路一定能走通。只有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路,她才感觉自己是真正活着!

      “爹、娘,咱们说说话吧”,赵安声音很轻,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两人当作真正的父母。

      赵家夫妻没念过书,连名字都写不全,但性子敦厚、手脚勤快,也格外爱惜自己的孩子,没有重男轻女的陋习,算是穷人堆里顶顶好的父母了。

      王秀梅擦了擦红肿的眼,上前两步,右手抵着赵安额头:“是不是冻着了?娘给你捂捂……”

      “我没事”,赵安摇了摇头,抓住母亲枯枝般的小臂,“就是一直想不明白——为啥城东的李老爷能娶八房姨太太,咱家却连麸皮糊糊都喝不饱?”

      话音落下,窝棚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赵铁柱用布满老茧的左手在残腿上重重搓了两下,青紫变形的关节发出“咔”的轻响。他下意识拽了拽满是补丁的外衣,粗粝的指节勾住破洞边缘的线头,“还能为啥?生死有命,都是个人的造化。”

      王秀梅耷拉着眉眼,瓮声瓮气地道:“你爹说得在理,咱们就是上辈子做了恶,这辈子该受穷……”

      “不对!”赵安突然提高音量,惊得小花在草堆里一哆嗦,“不是命,是这个世道病了!”

      赵铁柱浑浊的双眼微微睁大。他伸手想摸女儿的头,却被后者躲开。

      “爹,你搬一天货,码头管事给多少钱?”

      “有时五个铜子,有时六个。”

      “那一船货值多少钱?”

      赵铁柱听见这个问题,茫然地摇头,眼底满是困惑。

      赵安见状,从草堆里扒拉出一截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条大船:“番人远洋货船的载货量通常在500-1000吨,若是进口硝石,则单船价值约1万-2.5万两白银。”

      上辈子,她为了写论文,成天泡在图书馆,查阅过不少海关史料,大致数据还是了解的。虽说大炎不是种花家,但相似的境遇赋予了它们相近的社会结构。

      赵安又在船下画了几个弯腰的火柴人,“所有脚夫加起来,劳作一天的工钱还不到十两。虽说从生产到销售的每个环节都有成本,但劳动者们该得的部分却被反复压榨。”

      听罢,赵铁柱挠了挠头,眉心拧成结:“娃儿,你说的啥?我咋一句也听不懂。”

      树枝“啪”地断了。

      赵安深吸一口气,是她草率了。现在的老百姓都是睁眼瞎,她居然张口就是专业词汇,便宜爹娘能听懂才怪。

      幸好他们本性善良,又疼爱女儿,没往妖魔附身的方向联想,不然像赵安这般大病之后举止怪异的小孩,早就被拉去看神婆了。

      得转变思路,挑他们知道的物什讲,把他们引导到革新的道路上来。

      思及此,赵安从怀里掏出半块豆渣饼:“好比这块饼,本该大伙平分。”她掰成两半,又把其中一半继续掰碎,“可李乡绅那样的人抢走大部分。”

      说完,赵安又在王秀梅痛惜的目光下,将饼掰得更碎,“剩下一点让咱们几十人、甚至几百人一起抢。”最后,她捏起芝麻大的碎屑,“这就是咱家得到的。”

      “李老爷是有功名的人,就该占大头,这是规矩。读书人可不比咱泥腿子,人家一辈子都不在地里刨食”,赵铁柱还是不明白女儿想表达什么。

      “就是!可不敢跟读圣贤书的老爷们比”,王秀梅咳嗽两声,嗓子哑得像破锣:“没有他们,庄稼汉哪里有地种?他们是主子,天生就是享福的命。”

      赵安看着对面“一根筋”的两人,忍不住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老天奶,她一个从没做过基层工作的学畜,突然开始发动群众……早知道会穿越,当初就该选近代史专业啊!

      现在的赵安,空有理论,好比江湖小白身怀绝世秘籍,却无半分内功。

      要怎么才能讲清楚“人吃人”的道理呢?“价值”、“剩余价值”……这些专有名词,放在21世纪的种花家,小学生都明白。可现在是什么光景,是类似晚清的大炎啊。

      赵安抓了抓枯黄的头发,在屋里来回踱步。忽然她瞥见墙角杵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粪叉——那可能是全家目前最值钱的“家当”。

      赵安眼前一亮,猛地刹住脚,“爹,你过去给李家当粪夫,一日工钱几何?”

      “三文钱”,赵铁柱下意识回答,又急忙补充:“东家仁慈,还管一顿稀粥哩!”

      “那李家将粪卖给城外菜园,一担作价多少?”

      闻言,赵铁柱掰着黑黄的手指:“一担粪能卖五文钱。”

      “我记得你一日挑二十担,值一百文,而李家总共给你三文,余下的呢?”

      赵铁柱皱了皱眉,放低声音:“东家提供粪桶,还管饭。”

      “粪桶才值几个钱?”赵安长叹一声,毫不客气地反问:“李家的茅厕不是你砌的?粪坑不是你挖的?”

      两口子一听,都愣住了。

      “再说佃田的事”,赵安吸了吸鼻子,半蹲在地上,“时节好的时候,咱家佃的十亩地能收多少粮?”

      “十八石”,王秀梅脱口而出,又赶紧解释:“东家仁厚,只收十一石租子。”

      听罢,赵安冷笑:“仁厚?阿娘,我没记错的话,那十一石粮可是用李家特制的斗量,一斗要多装两升呐!况且,李老爷自诩大善人,可曾下地扶过犁?可曾半夜车过水?可曾三伏天割过稻?”

      她越说越气,脑子里似有一根弦断了:“凭什么他坐收粮食,到最后还因为灾年交不上租,把咱们全家赶走,不留一点活路!”

      赵铁柱吓得赶紧去捂女儿的嘴,却被后者抓住手腕。

      赵安掰开父亲粗糙的手掌,“爹,你这手上的茧子比圣贤书还厚,为何还要饿肚皮?”

      赵铁柱垂下头,默然不语。

      “娘会纺线吧?”赵安转头望向王秀梅,继续追问:“织一匹土布要费多少工夫?”

      说罢,她也不等王秀梅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讲:“织布最是耗心力,起五更睡半夜,一匹少说也得要七天。而每织一匹,布庄只给一百八十文,市面上却要卖三钱银子。”

      “可棉纱是东家给的”,王秀梅声音细如蚊蚋。

      闻言,赵安嘴角抽了抽,这个年代的老百姓就是这么“老实”,被压榨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在为剥削者找理由。

      “是!棉纱是布庄给的,但棉花是谁种的?布是谁织的?绫罗绸缎为何都穿在富人身上?”

      说完,赵安又看向赵铁柱:“爹,你当长工那些年,可曾见过举人老爷下地?他们吃的白米,穿的丝绸,住的瓦房,哪样不是咱们穷人血汗换的?咱们拼命做工,积下一身病痛,好处都让别人享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言讫,窝棚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拍打草帘的声音。

      赵安知道,火种已经埋下,虽然微弱如风中之烛,但假以时日,必能燃烧如炬,照亮两颗蒙尘半生的心……

      宁南道,申城。

      浦江的汽笛声穿透租界的梧桐树影时,宫家正在举办一场奢华晚宴。

      宫家家主宫墨林用流利的番语和精美的食物,招待着远道而来的洋主子。而他的嫡女宫令仪没有出现在会客厅。

      这位名冠江南的女坤君此刻就站在三楼卧房的鎏金西洋镜前,水晶吊灯的光为她镀上一层银晕。

      那双琥珀色凤眼尾梢微扬,睫毛浓密如鸦羽,眸光流转间似有碎金沉浮。偏生眉心还缀着粒胭脂痣,衬着白皙皮肤,平添三分妖冶。

      她年仅十五,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大炎坤君稀少,但个个貌若谪仙,加之优质的生育能力,世人皆以求取他们为荣。

      宫令仪永远忘不了十二岁分化时,父亲眸底闪过的精光——那是商人打量奇货的眼神。

      “小姐,老爷催您下去”,丫鬟轻敲房门,低唤一声。

      “知道了”,宫令仪皱了皱眉,眼底一片冷意。她太清楚大厅正在进行何种肮脏的交易——宫家替番人倾销鸦片赚取第一桶金,现在又帮着列强扼杀大炎的民族工业。

      这个盘踞江南的豪族,人际关系比浦江的支流还诡谲——表面遵循圣人家礼,暗地里尽是利益搏杀,租界的舞会请柬下可能就压着锄奸团的处决令。

      祖父宫泽生授弘文大学士,因编练苏军、镇压起义有功,官至宁南总督,封一等肃毅侯;父亲宫墨林则投身买办事业,把卖国做成了生意,先后担任津东海关道、太常寺少卿、会办商务大臣等职,获利白银三千万两;姑姑宫旋卿提倡新学,为复兴会元老之一,反对封建皇权,力争民族独立。

      生在如此复杂的家庭,宫令仪自小便学会了伪装。

      坤君,大多是聪慧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从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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