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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蜻蜓 ...

  •   说起扬州,一般会想到烟花三月,因此很多人认为是江南城市。古代天下分九州,那会应该是很大的,我曾去江西庐山,看到山底下的碑文就有写以前是属于扬州。现代的扬州区域小了很多,且全部位于江北,冬天也还是冷的。路两边的叶子从白露就开始落,到了冬天杨树槐树只剩树干,如枯骨交错,树皮皲裂,远远看去就像是老人的指节,在寒风中极慢的抖动,颇有荒凉敲心头。过了长江,街道上种满了香樟和石楠,就算是腊月,叶片也只是边缘处折卷,倒也还是绿色。更南一些的地区,就会有大片的竹林,和阔叶科树,更是四季常青。别说是山土里长的,就算水里面的浮萍,都感觉不到枯萎的迹象。
      我前些年来南方上学,后面通过考试便留在这里教书,做老师好,休息时间随学生,寒假时间长,腊月初十就开始放假了,我隔三差五跟家里联系,倒是没那么恋家,便在学校单位宿舍多待了几日,原本打算小年再回家。我奶奶电话我说一百岁的张老太爷去世了,让我尽早回去,能赶的上吃酒,在家也多能多待些日子。
      我问道:“张老太爷是谁?”
      “我们村的。”
      我们村小,拢共三十来户,二十几户都是本家姓陈,我知道的也就只有三四户刘姓,哪有什么张姓?见我电话边不语,我奶奶接着说道:
      “他那会在家的时候你爸还是小伙子,你妈都没见过他,你不认识也正常。集体自留地的那个大柳树你知道不,底下的坟就是他女人的。”
      那棵树我当然知道,突出来的树根瘤节都发亮,簇聚在一起。我儿时和玩伴常在那里玩闹,好几次就站在树根上,要不是老人说那是个坟,我还真以为那就是一块柳树成长时拔起来的土,树干跟轮胎一样粗。树叶攒聚甚为茂密,伸展出的伞盖更是大的很,估摸着都能盖住两栋楼房。旁边的树和庄稼一对比就显得矮小很多,从远的地方看,这便成了我们村的标志物,以前村里面办粮站,外地送粮的人就知道,看到大柳就到了粮站了。
      我们那里的风俗,先人去世种柳桩。其他地方也有叫做哭丧棒,大概三四十公分长的样子,用红纸包裹住。发丧时儿子拿在手上,下葬时就插在坟前。要是柳桩长成了高大的柳树就代表着祖先护佑。枝繁叶茂的更是不得了,那子孙就会兴盛。有几个儿子插几个,有些老人子孙多,儿子之间还会比爹娘坟前谁的柳长得好。农村的人往往有着祖先崇拜,争吵提到对方坟前柳,这就是狠的了。儿时我就知道要是邻里吵架,但凡有一方提到对方家的坟前柳长得怎么样,吵架诋毁的范围就扩展到上下三代,往往拌嘴就要演变成动手了。
      张老太爷,我爸都不熟的人,我更别说有什么情感了,我和他无非就是在一个地方生活过,吃过一个地方的五谷喝过一个地方的水而已。我还在想着怎么找理由推脱,我奶奶电话里接着催促道:
      “你是要回来的,邻里关系不能丢,我们村别说红白事,就是前些年田里面插秧,一家没插完,全村的老少都要跟着一起去帮忙。”
      我拗不过,便拖拉了两天,回去的时候已经高升了(入殓的意思),他家房子早就没了,灵堂放在了公房,找不到个子侄带孝帽,大家就带一条白布扎在腰间意思一下。每家每户出点钱凑在一起办奠仪,外面一圈搭的大棚放吃饭的桌子。公房的墙上还写着过去的标语:独生子女光荣。白色的油漆已经开始斑驳脱落,只能看到个大概,棚里面是“生子女光荣”,“独”字在篷布外面。我对老家丧礼流程完全不熟,四个和尚拿着小音箱在坐着念经:念的快,又都是抿着嘴巴说,我就听清楚一句“舍利佛,当知我于五浊恶世,行此难事。”其他的实在听不懂,就去外面棚子底下找了一个地方坐着听邻里聊天去了。
      “你们说这张老太爷到底多大了?”
      一个老人搭腔说:“我们小的时候他就是大人了。估计都得一百大几岁”
      另一个老人附和道:大差不差,一百岁肯定是要有的。
      可能比较新奇,又或者为了跟年轻人说上话,村长跟我们刚回来的人一遍又一遍的说道:
      “老太爷是大前天晚上走回来的,回来就坐在大柳树底下,一动不动。还好有老人能认出他,他出去这么多年,谁能想到他还活着。”
      “我们问他话,他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来,看到他身上脏,就带他去澡堂子洗澡。那个裤子一脱下来真的是哇心死了。屎屙在了□□里,都干巴了,烤在裤子上,像是个把月没换过衣服。南京高淳你们知道吧?就是省南边跟浙江和安徽搭界,身上衣服一件套一件,他里面那个春秋衫上就写着高淳广济养老院,我打电话过去才知道,他出去这三四十年,有二十年是住在那里的。他一直在高淳街上晃,别人看到就送到养老院了。那时候头脑就不清楚了。也一直没说出自己是哪里人,多大岁数。今天腊月十七,人家说他冬月十五就走丢了,一直没找到,没想到是走回老家了,估计也是沿途要饭吃,屎尿也没人给他收拾。”
      众人听到唏嘘不已,村长接着说:
      “人一旦觉得不行了,死都想死在家里,他这是想埋在他女人旁边呢。带他洗好澡,一出澡堂门还是径直往他女人坟上走,边走边哭,到了树底下,他一栽倒就爬不起来了,还在哭,就分把分钟,就把自己哭死了。”
      生来病死本就是常情,我混沌活了二三十岁,也没见过他。也没有关于他的记忆。一百岁在我们村也是第一个了,算是喜丧,他一百岁的年龄能自己蹒跚的回来,死在他女人坟上倒是让我有些动容。
      第二天火化的早,早上九点多就回村了。唢呐锣鼓声一响,我扒拉了两口早饭就站在村口路边看着。没有打番的,也没有人捧照片和骨灰盒,就两个“扶重”的鳏夫。用一个扁担抬着,一人挑着一边,张老太爷的骨灰盒就用一条红绳吊在中间,随着“扶重”的人前行,骨灰盒也跟着一晃一晃的。村长领着两个老人在树旁边挖。挖坟这个事情也有讲究,年轻人挖不得,老婆还在世的人也挖不得,否则就不“作兴”。
      村里人都围在旁边看。张老太太都过去六七十年了,那会是用棺材,扬州地界平,水又多,保不齐雨水浸泡,寿材腐烂早就成了污泥,树根延伸到处都是,实在不好找。挖坟的三个人热的都脱去了外套。我不好热闹,便一个人远远的站着看,伴随着西北风一阵阵吹,不自觉得搓起手来。身后冒出了一个声音:
      “后生,你是本村人吗?”我掉头看去,是一个穿着朴素但得体的七八十岁老妇人从后面走过来。
      我原先以为是隔壁村过来看热闹的,便回答:“是的。”
      她走到我跟前顺着我的目光也看起了挖坟。自顾自的跟我说:“我也是这个村庄的,就是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这个地方变化还真的挺大的。”
      听到她说起是本村的,便熟络客套了一些。
      她问起我爷爷是谁,我说了名字,她笑着跟我说:
      “你爷爷我熟的。他比我小几岁,你爷爷还你老太太肚子里时,你太爷就死了。你爷爷从小出生就没老子。小时候就顽皮,土地庙里面的贡品就你爷爷偷吃的最多,有回他在河滩上捡到一个鸭蛋,回去炖了一大瓷盆碗,自己吃的津津有味,肚皮都撑起来了走不动路,那会可怜啊,他哪是吃鸭蛋饱的,他是水放得多,真真是被水撑的肚子涨走不动路。”
      说完就笑着问我爷爷现在身体怎么样了?我跟他说过了七十大寿不到一个月,自己骑三轮车去镇上,路过新修的省道355,过路口被车撞死了。她暮然顿了顿,不像其他老年人那样接着问东问西,过了一会才说道:
      “唉,可惜,一人一条命,半点不由人。”
      我看外面风大,在外面站着也冷。就想请她去家里坐坐喝口热茶。
      她摆了摆手说道:
      “我出去太久没回来,很多人都不认识我了。这里大变样,你要是有空,站着跟我聊会天就很好了”
      大家在围着柳树看挖坟。我也闲来无事,老妇人六七十年没回来,肯定有着她的原因,我也不方便多问。但是既然是本村嫁出去的,那我也算是她娘家人,也算半个亲戚了。便和她有一句没一句聊了起来,她见我平和,便越说越多,越说越深刻,感觉是很久没有聊过天,要一股脑的全说出来,我跟她第一次面,又像是以后再也不会见再也不会聊天,没有顾忌,毫无保留,生怕遗漏了些什么。最后完全不是聊天,而是她在单方面的说,更多不像是对我说,更像是对着这片家乡土地在说。刚开始我只是好奇,后面她说的话让我慢慢惊讶,甚至害怕,但是最后变得不由感叹起来。她讲了很多,比较碎,她应该没看过史铁生《一个人的村庄》,我作为她的倾诉对象,俨然成了书中墙上的那根铁钉。我整整听了两个小时,下面是以她的口吻诉述,方便各位看懂。
      我小时候,村里面不是这个样子,没有大路,都是挨着田埂上的小路,大家也都住在茅草房子。那会村里有个寺庙,里面就一个和尚,说是和尚也不化缘,自己寺庙后面种了一块地,就自己吃自己种的,十里八村谁家人死了,就请他做法事,那会子农村可没有什么好饭菜,山珍海味谈不上,但是也有一指来宽的厚肉,一半瘦一半肥,不用什么作料,就蒸熟了,猪油裹着这一大块,亮晶晶的。一般人都吃不下去,就只有这个老和尚,他捏着鼻子仰起头一口就能吃下去,以前人都黑瘦,就他白胖白胖的。都说和尚菜园子里绿油油,是因为和尚吃的油水多,屙的有营养。虽说吃喝上不忌嘴,但是他经念的是真好,从观音菩萨念到地藏皇,口齿清晰,再加上那个调子,念经时围了一帮人在旁边听,感觉人死了真的能被他念到好地方一样。我们都是跟着这个和尚后面认点字,他会的不光是念经,就是毛笔字,也是一等一的。一到年关上,他就把大桌子搬到门口,附近的人拿着裁好的纸排队找他写春联。他瞄一眼纸长宽,就开始动笔,每个字写的方方正正,一样大小。
      我家房子就在寺庙前头,那会子人也苦,精力全放在田上面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年三十年夜饭,到了初一下午年就算过完了,开始陆陆续续下田。我爷爷是木匠,我爹便传了我爷爷手艺,他人聪明,木匠手艺一看就会,那些大户人家公子小姐结婚,喊他去打大床,三进的花雕屏风,他能给人家打的漂漂亮亮,每个屏风上雕的人物花鸟还都不一样,别人打的踏板有缝,我爹打的榫卯严丝合缝,一点缝都没有,你就是趴到踏板下往上看,都不带能看到一点光。那会子多神气啊,就是人不争气,我爷爷做木匠还能供我爹去私塾,我爹做木匠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他天天就在外面赌钱。人家喊他打个床,两个月的工,他能做到半年,人家结婚看日子,哪个大户人家能等得起他这个工夫。有时候哪怕床打好了,就等着最后涂大漆,只要有人喊他赌钱,他就没影。在瓜棚里面跟人赌,在船上跟人赌,就大墙根上跟人赌,赢了点钱阔起来就去城里窑子里面找他相好,睡好了,早上还带着妓女出去大桥底下吃鱼汤面。
      家里的田都是我娘一个人种,就连生我时他都不在家,我老娘那会在插秧。插得好好的,肚子开始疼,她一屁股坐在秧田里面,我就滑出来了,后来他们就喊我秧宝秧宝,虽然农历五六月不是那么冷,但是水泡的泥还是凉的,她一屁股坐进去,没有个力气爬起来,愣是坐了个把钟头,下身还不得冻坏了,后面就没生了。我爹嫌我娘生不出个儿子,后面脾气坏的很,家里面的事就更不管了,我娘把菜盛好,端到桌子上,还要轻轻的喊他吃饭,要是喊的声音大了,他走过来朝她就是一脚。我老娘在的时候我老汉过得日子就跟皇上一样一样的。
      十岁之前,村里人都是种地主家的田,到收割的时候地主就坐在田埂上过称,田里面产多少你家能留多少地主门清,我爹不争气,钱输完了就回家扛米抵账,地主和债主比我爹都清楚我家的米剩多少,等到米也拿完了,就出去个几天干点活还人家,还上了就接着赌,有时候输的多了,就两三个月不回家,遇到好日子就算了,遇到那种坏日子,门口有要账的堵门,要不到就砸凳子拆锅。穷的时候连个锅都没有。别说做饭了,连豆饼子糠都吃不上。一年十二个月,有七八个月都是饿着过来的。
      后来政府分田,我们家三口人分了二亩,就在柳树那个位置上。你看这棵大柳树长这么大就知道,那是快正儿八经的好田,真的出庄稼,别人家的土都是黄颜色的,那块土黑,人好好做,田里的农物不欺人,年年长得比其他人家好,自家田里产多少就自己知道,我娘也聪明,怕要账来拿光了,担心我挨饿,就用布把米裹起来,用绳子吊在屋架上,就在床头正上方,我爹一年到头在家睡得少,最容易找到的地方,他反而看不见,就这样即使有要账的上门也没办法。那会子日子好,自己的庄稼自己吃,我跟着我娘后面下田干活,也是幸福的。
      好日子没多久,六五年的时候,我才十五岁,在田里刚回家,看到我老头蹲在门口,那会住的都是蒗草屋子,正好前两天下过雨。那个烂草味到处都是。那天真的是决定我人生的一天,我这辈子最不想记得却又永远忘不掉的一天。一想起来,那个蒗草味就一直在我鼻尖,一幕幕就跟刻在我脑子里一样。
      那时候一个大队都没有个电灯。大家都用那个煤油灯,用的时候拿开玻璃罩,用手把灯芯捻顺溜了,用火柴点,整个屋内都充斥着淡黄色。灯光晃动下隐约照出家的堂屋的正中位置坐了一个人,络腮胡。晒的黝黑,三十来岁,他住在隔壁村,种了些西瓜,天天喝的酩酊大醉,常常睡着时候比醒着多,就在西瓜棚里,养了两只大狗,一人两狗,远远看去都是趴着的,别的人常以此笑他,他也无所谓,就让人喊他金三狗,久而久之除了老人知道他的本名 ,大家都叫他金三狗。
      他东瞅瞅西看看,对着我爹说:
      “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也是苦命人,我也要过日子”
      我爹不说话,金三狗缓了缓说:
      “你要是想吃西瓜,您可以跟我直接说,但是您大半夜跑过去偷摘就不好了。你挑择扒拉,一些快当时的小瓜被你摘掉。指定是不能熟了。我看泡在小塘里你扔的。没有二三十,也得有十七八,也就真是我喝酒喝的上,最近又累,在瓜棚里睡得太死,也没听到狗叫,等到被畜生挠,我才醒来看。我喊了一声,你就跑,还踩坏了好多瓜秧叶子苗。这一来回损失真的太大了。”
      我爹也就是对家里人凶,碰到外人就跟河里的甲鱼看到伸到水里面的脚,头能缩到肩膀下面,眼看着躲不过才弱弱的说,
      “后生,您看您这损失大概多少钱?”
      金三狗用手蘸了蘸茶缸水,就在大桌上算了起来:
      “我这一亩地成熟了得出两三千来斤西瓜,你在里面倒腾踩的,再加上摘了扔旁边的,都是小瓜苗子,现在长不大了,真是可惜。就个把大瓜,你也是吃了几口就扔旁边,这天一热,到了明早就馊了。算上小瓜苗子不能长的,估摸着一千三四百斤得是有的。”
      我娘一听一下子就急的哭了起来:
      “你咋那么能作,弄坏这么多西瓜?啊?”
      金三狗搭腔说,
      “婶子。你是不知道,那些小瓜还不如手掌大,老叔摘了就扔旁边的水塘,我中午拉着他去看,飘的到处都是太可惜了,就算两分钱一斤。这也是两三十块钱呢。”
      村里人那会刚吃好晚饭,听到声音都到门口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纷纷。那会大家都靠田为生,每家每户也没有什么余粮和存资。邻居也在旁边嘟囔囔的说:三狗,这次就算了,你看他年龄也大了,别说二三十,就是两三块,也是拿不出来,他家前天做呼豆角还是秧宝用小碗来我家倒的酱油。
      我老头子就一个弟弟,平常兄弟间关系也不好。话更是不多,他不仅对我娘和我狠,对我小叔平常也是凶恶。眼看着邻居们也帮不上忙,我就跑到小叔旁边,我小叔没等我开口就说道:你家平常对我怎么样,我盖个房子过了你家一丈地,你爸夜里跑过来把我的大梁锯掉一丈,你说这事是兄弟间做的事吗?你老汉锯我大梁时怎么说的,说以后没我这个兄弟,等你嫁了好人家,以后指着你了。那会子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人散去了了,眼看我爹赔不了,金三狗就要拉我爹去公安,金三狗力气大,抓着他胳膊就往外走。
      我爹就说“你看我女儿也到了结婚的年龄,要不你和我女儿一起算了。”
      我听到就一个劲的哭,我爹还在旁边说:你就跟着你金哥吧,以后咱家有个男人挡事也不至于受人欺负。说完他站起身子要撞墙,“老头不是在逼你,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家就这个能耐。你的命是我给的,你就当报答我,你要是不答应,。我宁愿一头撞死在墙上,死在家里,也不愿意去监狱里面。说着就往大墙上撞”
      我那会才十四五岁,蒙的很,愣是被唬住了,看到我娘那个可怜巴巴的眼神,真的是舍不得,只好闭上眼睛答应了。现在想想,当时的墙是土墙,哪会把人撞死,要是放到现在,都是砖头墙,我就在旁边看着我爹撞。
      第二天就有人到我家来提亲。我老头看到挑来的米面鱼肉,又开始喜笑颜开,摸摸鱼,又站起来摁摁棉花被:你看看,人家这个家庭,后面你嫁过去日子肯定好过,在我们家还要跟着我们受苦。过去十四岁的女的手上孩子都抱到手上了。就是新社会规矩多,你们可以先办个酒,等到后面再去扯证。都没等我应话,就出去赌了。
      我们那会条件差,就两家人简单吃了个饭。吃过饭金三狗把我背回去了。他家环境倒是好些,实木大床,地上还有地砖。就是东西放的很乱。一只鞋在床头,还有一只鞋在堂屋。
      我进金家门第一天我就恨他,他都不把我当人看。
      说到这,老妇人盯着柳树的目光转头看了看我,那个社会我没经历过,但是也听我奶奶讲过女人不值钱,没个主能自己做,我奶奶当时嫁给我爷爷,她也就是听媒人说家里条件还不错,有四方桌还有实木柜子。结果嫁过来新婚第二天,隔壁邻居就来把四方桌和实木柜子搬走了,我奶奶才知道这都是我爷爷借来结婚用的。以前每每说道这个地方。我奶奶就奚落我爷爷。听到老妇人这么说,她也有这么个身世,我也只能宽慰两句:
      “姑奶奶,以前的日子的确不好过。你们这辈人也是辛辛苦苦过来的。”
      老妇人接着说道:那会条件苦,但是坏人少啊,金三狗这个人,三十多岁人都没讨上媳妇能是什么好人,别的人家看不上。都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他,也就是我爹没本事,赌钱又小偷小摸我才遭的这个罪。我真的是被赌鬼交到了酒鬼手上。初婚当天还没到晚,他就开始要那个事,他那会子什么都懂,如狼似虎。刚把我背回他家就拉我上床,我那会子才十四五岁,哪有什么力气。就像个小鸡仔一样被他囊来囊去,你们是现代人,有礼貌懂得多,说起来还不好意思。我疼痛到双手握拳,他却是更加来劲,一下又一下的囊。那会外面还站着一些二流子,在外面大声说下流话,我手臂和身上被揪扭出一道道的红印,逐渐开始麻木,身体失禁,屙出尿来,金三狗看到脾气立刻从兴奋变得暴躁。一巴掌又一巴掌的呼我脸上。大喊:晦气啊晦气,说完就出门跟那些二流子在堂屋喝酒。大声说:自己婆姨就是比窑子姐好,这是人说的话吗?
      他们在外头笑,我在里屋听到用被蒙住脸哭,真的有那么一会子真的想把自己捂死,一想到我走了我老娘不知道怎么办,才是硬撑了下来。后面日子更难过,他跟我爹一个样,我爹是赌鬼,他是酒鬼,都是出了名的不正干,存不了个余钱。天天跟着人家淘河泥,裤腿弄得全是泥巴,这么辛苦赚的钱,转头就去喝酒。基本上都是醉醺醺的到家,还得我去门口把他背到床上,碰到大冷的天,我脱了他裤子给他拿到河里面去淘洗。寒冬腊月那么冷的天,我手能不冰嘛。衣服洗好晾好上床,他半夜酒醒还想着那档子事。我冷手碰到他背上,他冻到一哆嗦就开始打我脸。我脸上就没块好地方,常常这边消肿了,那会又开始有包。人家小媳妇扎个辫子回娘家,头上抹油多神气。别说没有有头油用,我头皮被他拉扯的痛,辫子都扎不起来。每次回娘家我就带个草帽,我娘看到也不说破,躲在墙根上哭。
      就这样的日子跟着他凑合过,不知道是不是刚开始他比较蛮,还是老天不仅要绝我们家男丁香火,连我这一家子血脉都要绝干净,我一辈子都没个孩子。金三狗成天拿这事来说我。骂起来我祖上十八代都跟着骂。不过他要是光骂我爹骂的也对。我娘后来就是被我爹给害死的。
      我嫁过去第二年,我爹在外面赌钱又输了不少,人家又去我家里面要债,那些都是放债的,他们玩牌九,把牌码好之后来回倒几次,打出自己要的那个色头,按着那个顺序摸,就会有什么牌,我爹哪知道这些绕绕,他就知道赌钱。赌输了跑不掉就躲在家里面,一句不吭跟个哑巴一样,那些要钱的堵着门,又没钱又没米,我娘实在是没有办法,要账的就囔囔着找我还钱。我娘就说,你们来了半天也都渴了,我让我老头去给你们烧点水喝。我去找一下我女儿女婿去。
      她要是真的来找我也就好了,她在那帮要账人的目光中走到村口,在村外围绕了一个圈,从村尾又走进来,偷偷的跑到寺庙里面磕了三个头,和尚看到还问她家里怎么闹哄哄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说没事,家里来了一些木匠师傅,准备吃完饭一起出去打柜子,她看我爹要出门,就来拜个佛保佑,正好家里没有盐了,问和尚拿点盐回去。和尚也没多想,倒了半罐子盐到竹筒里面给她。没想到她连家也没回,把竹筒里面倒上水,混匀成盐卤子,躲在房子的后山墙,她喝的干干净净。愣是自己把自己五脏六腑烧干净,她倒在墙边把胃都快呕出来了,硬是没发出个大声响,就这么蜷缩着死在了后山墙根下。
      我听到的时候急急的跑回家,看到的时候她脸都开始便红发紫,看到那几个要账的还在门口,我去厨房拿起刀就往外面冲。隔壁的邻居拉着我,我爹怂的就蹲在那,看都不敢看我娘,毕竟是死了人,乡官让那几个要账的泼皮无赖买了几块木板材,我爹自己打了棺材,我娘去世的时候被盐齁的弯着腰,头都抵到了下身,整个背弓着。我哭着用热水给她敷身子都化不开。我实在不想她就这样走,下辈子抬不起头来做人,又去找了左邻右舍的人掰,最后还是老和尚背拉着猛的啪的一声,背才直。身体才能平放进棺材。常说死不瞑目死不瞑目,我娘眼睛闭的死死的,她这哪是瞑目。愣是不想见到我爹才把眼睛闭的那么狠的。
      说到这,老妇人看着大柳树开始哽咽起来,“娘啊娘啊。我六十年没来看你。你不要怪我啊”我深吸了一口凉气,也猜到了这个老妇人是张老太爷的女儿,没想到张老太爷年轻时这么混,这要是在大柳下哭死了也是他活该啊。我不怎么会安慰人,等着老妇人情绪稍微稳定点,就弱弱的说:
      “大柳树底下的坟就是老太太吗?”
      老妇人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金三狗这辈子做的最大的好事,就是我娘下葬的时候他作为女婿,当儿子,摔的罐子,后面坟上柳也是他系在腰间下葬的时候插的。这个事情之后我爹也开始学好了,开始不赌钱了,其实他再赌也赌不了了,自己的婆娘让自己害死了,家里也没有个贵重的物件,就算是跟邻居赊也没任何人能赊给他。那些跟他赌钱的人看到他去也不让他上桌了。
      金三狗起初看我天天哭,也是改了不少,我娘去世的那个把月他也没怎么喝酒,也开始晚上回来做饭,但是人性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要是长到成年基本上是很难改的,就像家养的狗,要是汪汪叫凶的狗,你打它十回二十回,它看到你可能会改,但是一旦过了些日子,它不疼了,它还是凶。酒瘾也是一样,更何况金三狗也是一群狐朋狗友。
      我娘六七(传闻人去世时魂魄不知道自己去世,过了六七才知道)前一天,我看金三狗下午开始又出去喝酒,估计晚上是不回来的,我自己伤心哭的厉害,便在下晚时回了娘家。想着明天娘六七、我晚上就给她多折点元宝什么的明天烧过去。我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小姑娘跟我长得差不多,身高模样都一模一样。她自己已经开始在那里折起元宝来了。我爹看到我进门,就说这个是你妹妹。我娘死了后,我以为除了我爹,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了。没想到我爹年轻时在窑子里面的相好还给他生了个女儿。我那会不想认,也不想应,但是架不住小姑娘一口一个姐姐,看着她蹲在那里给我娘折元宝,心里是有些感动,又或者血脉连接就自然亲近了起来。
      其实我爹这么些年自己也不知道有这么个闺女。他也是中午的时候刚知道。我娘死了之后他不赌钱了,不做木匠的时候就在村里渡口撑船。一大早他就瞄到渡口站着一个小姑娘,看着跟我一样,他还以为是金三狗打我,我偷跑出来的,就急忙忙撑杆过去迎。等接到船上他还问我妹,是不是在金家受委屈了,偷跑出来的。我爹还说吃了中午饭就回去好好过日子。
      我妹一听我爹女儿跟她长一样,就知道找对了。然后急忙忙跟我爹说了自己的身份。我晚上跟她睡在一起,聊了一夜。我妹妹也是个苦命人。她妈以前在窑子里上班,稀里糊涂就生了她,她小时候就跟着在她妈在妓院里面生活,老鸨把她藏起来,她娘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孩子,也不好对外说,我爹在她生下来后还去过几次都不知道他有这么个女儿。后来新社会不允许有皮肉生意,她妈就跟着一个南方过来做生意的人一起过。现在这个南方人要回去,只肯带她娘走,她娘就把她赶出来了。说起来她比我更惨,两个人一个混账爹,但是我娘是干不出来这个事情的。
      到了第二天中午看到金三狗还没来,女人又不兴捧纸轿子,得有个男的后辈在场,就跟我爹和妹妹打个招呼就往家去。我出门口时,我妹妹还在门口喊了声,姐姐,你早点回来。那一段路想起来真的长。三四里地,太阳晒着像是在刀山上走。现在想起来我都能记得清当时路两旁的树,甚至能够能够记得两边的草,我妹妹在后面看着,我在前面走,就那么隔三差五的同样的场景出现在我梦里,真的是让我走了大半一辈子、
      我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子酒味。不用问,金三狗昨天又是喝了一宿的酒,我看他还躺在床上,就走上前喊他:
      “金哥,金哥,醒醒,今天我娘六七,家里人等着你过去给烧纸轿子呢。他朦朦胧胧的转过去,慢悠悠的睁开眼睛。人还没醒透,死死的盯着我:
      “你这娘们昨天去哪了?”
      “昨天我看你出去喝酒,一个人在家又想娘,就回去折纸钱了。”
      说完我就转过头去,给他收拾裤子、拾到鞋子。当我再转过来时,他已经从床上下来了,就那么兀自的站在我面前,手上拿着鞋拔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一鞋拔子就砸到我脸上。我一下子不知所措,甚至忘了跑。
      金三狗平常就不是个东西,一喝醉酒更加不是个东西,今天是我娘六七的日子,他还想着那档子事,愣是把我抱到床上,拉扯衣服。我急匆匆的喊,
      “金哥,金哥,今天是我娘六七!等着你去给她烧纸轿子呢。”
      金三狗才不管这么多:大喊大叫:
      “人死了就死了。那种贱命也配到阴间坐轿子吗?”
      那天是我月经第二天,正是血量最多的时候,本身就很疼,又是那种屈辱,血刺溜就往外面流。我实在受不了了。趁他一转身,翻滚到地上拿起尿壶对他头上就砸了一下,看到他头上流血,爬起来拿起衣服就跑。我那会路上真的是害怕急了,就只知道往家跑,跑着跑着听到他在后面追,还大声喊着:
      “你个杀千刀的,你别让我逮到你,逮到你弄死你,你要是敢跑到你家我去你家弄死你和你老头。”
      我被他这么一吓,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又不敢跑回家,就吓得躲在小水槽里面,整个人紧紧贴在水槽上,头就埋在土里面,生怕被他看到。连大气都不敢喘。闻着水里面的菖蒲味道,那种感觉就像是活得不如一只水里面的虫子,夏天大中午,到处都是滚烫的,看到旁边的荷叶子都被晒成了黄绿色。蜻蜓也不飞在荷花上,用前肢勾着荷杆。在大毒太阳下挡阳光。我就静静的看着这个蜻蜓,蜻蜓就静静的看着我。估摸着看了有个把小时,风一吹,荷叶杆子晃动起来,蜻蜓才飞走。这阵风好像也把我吹醒了似的。我娘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立刻就爬起身来让家里赶去。看到匆匆过来的我爹,喊着
      “你莫去你莫去,你男人正在气头上,头上青筋都暴起来了,像是要杀人。”
      我看到我爹没啥事,急忙忙问道:
      “我妹妹人呢?她人去哪里了?”
      我这么一说他也慌了。急急地喊道
      “我看到金三狗往家里冲,我就往外面跑,都忘了她了”
      我一听吓出一身汗,赶紧往家里跑去。
      有时候时间就耽误这么一会,事情就发生了一辈子,我到家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茅草屋的房子门掩着,我透着缝往里面看,元宝撒的到处都是,我妹妹躺在大桌上,她下身衣服被扔到了灶台上,□□里面都是血,脚上的鞋还挂在她脚踝上,条凳死死的压在她脖子上,头发盖住了脸,只看到一个眼睛,死死的看着门。旁边地上坐着金三狗,他就那么垂垂的坐着,一言不发。
      我冲进去抱起我妹妹拼命的摇。但那个时候哪还有气息,拨开她头发,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彷徨害怕,不知所措,就这么看着我妹妹。往地下瘫坐下去,我妹妹压在我身上,那个条凳也被她的手拽着从桌子上滑落下来砸到我身上,我死死的攥着条凳腿,猛的一下就站起来大声喊道:
      金三狗!
      金三狗一惊,看到我,又看到我妹妹,又看了看我,我跟我妹妹用同一张脸,今天本来就是六七的日子,家里到处散落的元宝纸钱,我估计他是吓坏了。以为刚才杀的是我,现在的我是鬼魂回来找他的,嗫糯糯的就往墙边靠。他吓得都不敢抬头也不会说话,眼睛瞪得超大,像是要突出眼眶跳出来一样。嘴里面吱吱呀呀的发出声响。到了退无可退,他甚至都不敢抬头,就摊在地上趴着头不断的往下捣地。害怕到手攒聚成鸟爪子样,在地上不断的划拉。我看得出他在祈求原谅,他这样的人,狗改不了吃屎,也就是现在吓得抽搐不能活动,要是他反应过来,以后还是会害人。
      我趁他头磕地时,用两只手抓住条凳中间,结结实实的就往下砸了下去,就一下,他上半身就不动了,就剩下腿还在那抖来抖去,过了一会身子也不抖了。
      老妇人说到这,看了看我,问道:“我跟你说这些你怕不怕?”
      我静静的看着她,好像她在等我的答案,她头上的白发随着西北风上下摆动。我一时沉浸在刚才她说的情景里,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你当时肯定很害怕吧?”
      我当时不怕,就感觉对不起我妹妹,感觉是她替我死了一样。我就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我妹妹,她一回来就喊我姐,总共在一起待了不到一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过了一会我爹才拉着隔壁和尚进来,我爹吓的愣是昏过去了,倒是和尚比较镇定,一看这个情况。心里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他从小看着我长大,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为人,什么话都没说就拉着我去寺庙。让我藏在佛像下面的大桌子底下。
      我在桌子底下藏了三天,桌上靠着墙,三边是案布。两层的,外面是绣的荷花,蝙蝠,里面是厚粗麻,只有底下能透点光,里面黑漆马虎,遇到个来往人我都能吓的不清。整整三天都没能睡个好觉。外面打了三天大雷,轰隆隆的,就像是有人拿着圆铜锣在我耳边敲一样。透着垂帘都能看到闪电劈在香案前面的草垫上。我想着这是要下去地狱了,手抱着膝盖蜷缩的瑟瑟发抖。
      到了第三天晚上,老和尚敲了敲桌案,轻声喊:秧宝秧宝。我才敢放声哭了出来,整个身体都已经僵硬到动不了了,老和尚俯下身拉我,用敲木鱼的木槌在我身上敲,我的腿勉强能动。和尚跟我说:
      “公安来过人了,把你死去的妹妹当成了你,看到你妹妹去世的样子,惨不忍睹,都认为金三狗天杀的,是罪有应得,以为你是爹一气之下杀的。你爹现在人疯疯癫癫的,被抓了去,审估计也审不出什么来,村里人去求情,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放出来了,金三狗家里人把你家房子都给砸了,你爹出来后你就跟着我住,村里人都不知道你有这么个妹妹,阿弥陀佛,她是来替你爹还债的。不是替你还债的”
      接着端来一晚米粥,让我吃。又给我拿了一捆干馒头片,包在布上系好。跟我说:
      “秧宝秧宝,金三狗已经埋掉了,你走夜路不要怕,你趁着天黑走,走到越远越好”
      我从出生开始就在这个地方,人啊,到了那种时候反而看东西就会清澈起来,便开始琢磨起内心的债。我娘命不好,是因为嫁给了我爹,吃苦受累一辈子,死的都不安生。金三狗暴虐,也是他杀人在前,我是为我妹妹报仇。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这妹妹了。她死了我都不知道她名字,不知道她过去,她娘我也不知道在何处?这大概就是我欠的唯一债了。我想着再怎么样也得找到她母亲告诉她一声,具体位置我也不知道,就晓得在南方。我从寺庙出来,就一个想法,找到我妹妹母亲,去当牛做马服侍她。
      我从小路走到大运河,就沿着大运河边往南走。白天找个草窝睡觉,晚上起来接着往前走。饿了就吃和尚给的馒头片,渴了就喝河里的水。走到永安的时候,实在走不动了,那会吃的也吃完了,饿的不行,就趴在河边喝水,喝水喝的肚子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站都站不起来。就那么趴着睡着了,我以为我就要死在那里了。
      结果有个南下贩货的乌篷船,船上有个大哥,看我躺在河边,就用竹篙打了打我身子,看我还有反应还活着,就把我抱到船上了。他就一个人,船也不大,中间一个棚子,前面放的晒干的大红枣和核桃,用四个大柳篾子裝的,里面码的整整齐齐。后面就只有一个人站的位置,我醒来时,赵大哥就在后面撑船。
      赵大哥是个好人呐,他跟我说他去临安卖红枣,看到我身上有包裹,也不问我是哪里来的,也不打听我以前的事。就说大妹子,你要是没处去,你就跟着我在这个船上,你看沿途,有喜欢的地方,你要是想下船了你就下去。
      那时候我哪有什么地方可去,能活着就是上天给我续命了,正好他也是去南边,我就跟着他。平常白天他就划船,停下来时他就下河摸鱼抓虾给我吃。他细心的很,连鱼汤里面的鱼刺都能给你挑的干干净净。也老实,做事规规矩矩,晚上他就睡在船头,平常我要是解手,他都把脸转到另外一边。他要是自己小解,他就翻身下水,用手抓着船梆子,然后自己在河里解好了。我从寺庙出来,心一直慌慌的,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让我心里才慢慢踏实。
      我跟着他到了临安把枣子卖了,他还给我买了新衣裳,分了一块钱给我。他把绳子系在河边树上,人站在岸上,说道: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临安就是杭州,这是人间最好的地方了,你看这条街多热闹,什么店都有,你下来往里面走走看。看看自己要不要留到这个地方。”
      我走了一圈,那会子那个街是真的热闹,有卖雨伞的店铺,有卖扇子的,还有各种稀奇的小玩意。我看到有卖糖人的,就买了一个糖人,那种竹签子扎起来的小人,放到嘴里面一点都不甜,看着小人的被我吃的模样,我就想到了以前的事情,一下子就吐出来了。等我吐完了我才发现我好像离不开那条小船了,我就拼命的往船上跑。
      赵大哥看到我跑回去,啥也没说,我一上船,他把绳子解了,我们就又往北边回去了,其实虽然我跟他相处两个月,我也只知道他姓赵,他家在哪我甚至都不知道。在我后来的日子里也看到过卖大红枣和核桃的,我也问过,有说是临沂的,有说是烟台的,还有的是秦皇岛的。
      我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报答他的,说白了那会子能报答他的除了自己的身子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的了,等到了高淳那会,风大的很。我们就把船停在芦苇荡里面。月亮圆圆大大的挂在空中,亮堂的很,周边的芦苇看的清清楚楚,甚至都能看得到水里面那种小白条子鱼,在船周围游来游去。那会还没入夜,我看他坐在船头钩竹篓篾子。就跟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赵哥,你家有几口人啊”
      “就我一个人,父母早不在了,我平常收点枣和核桃到南方来卖。这样自在”
      我鼓了鼓勇气说:
      “我也一个人,也没有家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我跟你过日子把”
      他就不说话,我连续问了三遍,他都不吱声。我虽然结过婚,但是也不好意思接着问下去了,就缩到篷布底下哭了起来。不知道哭了多久,就那么睡着了。也没睡多大踏实,半夜里面被船晃醒,我看他已经在船尾睡着了,那时候已经入秋了,夜里风刮得冷,我怕他冷。就拿了他给我的被褥,跑到他旁边睡下,把被盖在我们两的身上。
      我在后面搂着他,他一动不动,但我知道他是醒着的。我就在想我要是错过了他估计这一辈子都遇不到跟他一样的人了。就自顾的脱起衣服,把他的手拿到我身上。他还是一句话不说,动也不动一下。我趴到他身上脱他衣服,他眼睛睁着看着我。也不反抗,上身衣服都脱完了。脱到下身时,才发现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也就那么静静看着他,他也静静看着我。过了一会他从我身上爬起来,开始穿裤子穿衣服,穿好了之后又开始帮我穿。
      他先说话了,
      “我不行的”
      月光下照出他身上黢黑的肌肉,他撑船这么久,胸膛和手臂都那么结实。看着我疑惑的眼神,他又接着说:
      “我有问题,我该死的,我对女人没感觉,反而我看到喜欢的男人才会心动”
      他好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样,转过头去接着说道:
      “我在我老家,到了年纪也有人上门介绍,可我知道我这个病,我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也是没办法,我也不想害人家,你说公的配母的,男的配女的,怎么就出了我这个样子的怪物”
      你说人就是这么奇怪,有些男的一天到晚想着那些事,有些人对这档子事就一点不感兴趣,我那会也小,也不知道该怎么顺着他话说。都是苦命人,无家可归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慢慢的就哭了起来,用竹篙用力的拍到水:
      “你刚才把衣服脱了,我看着你身子,胸口那两块肉在我面前晃,就像两颗钉子炸我心上。我都快呼吸不过来了,我真的对不起你。”
      我坐在棚子里看他背对着我坐在船尾哭,他像是在犯错,我也像是在犯错,就这么静静的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哭声小了下来,芦苇里面的青蛙声音逐渐盖过他的哭声,呱呱的,让我想起来猫发情时的叫声,跟小孩子哭一样渗人,让人不寒而栗,越发的感觉冷了起来,我裹了裹身上衣服。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好多画面,老和尚敲木鱼,我爹一条腿蹬在条凳上扔色子。还有给我娘打棺材时榔头敲得邦邦响,好多声音和画面就这么一起的出现在我脑子里,我都快承受不来了。感觉跟快要炸了一样。就那么头一倒就睡着了。
      我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醒,风还是很大。赵哥还在船尾编排他那个竹篓篾子。端来了一碗姜茶自顾自的说:按说现在是秋老虎,天气是热的,咋风这么大,把你还吹冻着了。我接过姜茶喝完,身体感觉好多了。等到了傍晚,整个人感觉有了精神,就开始帮他一起编排竹篓,他摸了摸我头:秧宝,你头不发烫了。我说恩。他接着从口袋掏出十块钱跟我说道:接下来的天就要往冷里走了,你去岸上买点棉花和布,再弄一点竹子,我回来切成篾子编篓子,这两个篓子用的久都脆巴一扯就烂了。
      我拿起了钱,跳到岸上,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看我,我就开始就往街上走。
      被子和棉花只用了五毛钱,哪里用的了十块钱。这边的竹子到处都是,我就在山地里折了几根,等我到河边的时候,船已经不见了。就剩固定船的那个铁钉还插在岸边的土里,我初以为他是划着船去买其他东西了,便在岸边等,等了几天。都没见赵哥回来,我就确定他真的走了,其实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不在我就猜到了,可能人往往就是这样。遇到安逸的环境和人就不想分开,现在这个年纪想想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啊,那颗固定船的钉子不就是他给我的最后念想嘛。
      再后来我就想通了,也不往南边找我妹妹她娘了,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娘的名字,没有方向的事情是不会找到的,她当时去南方没有带我妹妹其实缘分就断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找到了怎么说呢。
      赵哥把我放下的地方真是块好地方,高淳这里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的。我也是走累了就在那里定下来了。也许是在赵哥船上住了几个月,听惯了河水的声音,我晚上听不到河水流的声音感觉睡觉都不踏实。我用赵哥给我留的钱找人河边搭了一个小屋子,别人家的房子都是面朝南,我的小屋子就面朝西,我把岸边的芦苇砍的干干净净,大门一开就看到河。房子搭好那天,我也没有什么说法,就是简单的招呼帮工一起吃个饭。那一顿饭刚吃好,大家都准备走了,其中有个年轻人为了热闹,非要放个炮仗。
      其实人家也是为了热闹一下,没想到炮仗一响,就把我吓晕过去了,他们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我醒来之后天旋地转,开口就说不了话了。那里的人急忙去喊大夫给我看,我嘴巴张开,他看了看,实在没办法,最后给我灌辣椒汤,那么辣的汤灌进去,我能感到疼,但是嘴巴一张一合就是发不了声音。我把眼睛闭起来,猛吸一口气,再喊还是没有声音。那会子条件不好,就只有乡下郎中,最后也没治好。就这么我做了几十年哑巴。
      其实人常说三纲五常,男人是女人的纲,女的离不开男的,其实这话也不对,遇到好的还好,遇到不好的一辈子都能毁了,连命都能丢,我娘就是这么个活生生的例子。
      那边条件不如扬州,都是丘陵地,水倒是很多,但是土特别薄。养不了多少庄稼。漫山遍野长得全是竹子,一片一片的。竹子有个好处,它不需要人在上面花功夫,长得特别快,几年就长成一大片,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里的人靠竹子过活,砍竹子做竹炭或者编篓子出去卖,三五个人一伙,有人专门砍,有人把绳子套在竹子高的地方往下拽。砍倒了之后就拉到山底下用砖窑焐,焐成竹炭拿出去卖。一根大竹子,六七十斤。一般都是男的在那里放在肩膀上拉。
      我刚开始跟着他们砍竹子,当地人就喊,哑巴,哑巴,你跟着其他女的拽着绳子拉就行。但是我这个人跟我妈一样,干活出死力,看不得我自己比别人做的少。我看着倒下来的竹子就冲这些男人们呜呜叫。把竹子扛到肩膀上就拉。那些男的拦都拦不住、在旁边跟我说你嘴巴不好使,耳朵也不行吗?让你沿着斜坡拽竹子,拽倒下来就行,你这样拉肩膀受不了。其实的确是受不了。刚拉的那几天,我回到小屋子,关上门,整个人骨头都是散架的。不仅仅是肩膀疼。这个大腿屁股手臂都跟着疼。甚至都不能上床,一碰到硬的就跟被石头砸一样,就躺在囊草上睡。第二天起来当个正常人接着跟着他们去拉竹子。
      久而久之,我拉竹子越来越快。大腿小腿弄得粗壮壮的,手指头关节也变的有力。跟树根一样,拉竹子拉了二十年,一般的男人都拉不过我。那里的人刚开始叫我哑巴,后来就叫我大竹子。
      我是外来的,也没有个自己的地,后来拉竹子出名,我也爱帮人家忙,大家也就接纳了我。村里分山头,还给我分了七八亩山地。我就又跟着那边的人学习种茶。其实人闲起来的时候比忙起来更叫人难受,我一闲起来就想我娘和我就见了一天的妹妹。我是个哑巴,睡不着的时候想给她们念念经都念不了。只能跪在小屋子里心里默念。其实也一样,你就是用喇叭喊经书她们也听不到,这都是尽个心意。这么多年在那里,砍竹子做篓子,做椅子,种茶叶炒茶叶样样在行,谁家的竹椅子撇的不够弯,都喊我过去教,我阿吧阿吧在那里做竹椅子,他们就在旁边看。做的比他们好的多,比一般老师傅做的好,也比一般老师傅教的好。我茶田里面的茶叶更不得了,炒的火候还有时间把握的正正好,好多人家收了茶,就交给我,让我来炒。那二十年,我二十岁到四十岁,就一个人我也是活的好好的。
      我记得老和尚爱喝茶叶,我自己收了好几年,准备了五十斤,背到乡里邮政上给他寄过去。那会子寄东西我的位置邮政也会写上去,我既害怕别人知道我还活着拖累了和尚,又期待老和尚给我回信聊聊家里的情况,还是有忐忑不安的。等了有个把月收到回信,邮差还特意送到我小屋子门口。邮差送信那会子大家都凑过来看,都以为我一个女流不认识字。
      就短短二十个字:
      “大舅我安好,二舅也健康,茶叶很好喝,保重勿再寄。”
      邮差念出来的时候我就绷不住了,老和尚这是怕我惹上麻烦,才编的这么一段话,大舅说的就是他自己,二舅说的应该就是我爹。村里人看到还问我怎么不投奔舅舅家,我留着泪阿吧阿吧比划着跟他们说:舅舅家不是我自己家,我没家了,回不去了。
      那些年到了赵哥把我放下船的季节,估摸着在中秋前,我早早的就编好三四个竹篓篾子放在河边。用绳子扣在固船钉上。竹篾子放不了多久,两三年就脆坏了。前面十年竹篓子放在那什么样还是什么样,第十五个年头,竹篓子不见了,在钉子上挂了一袋子大红枣,我就知道赵哥回来过了。再后来第二年,竹篓子和固船钉子都不见了。大红枣子还在袋子里,不过是用绳子挂在了树上,我就知道以后应该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
      我二十不到就哑巴,那会还有些人帮我介绍介绍对象,来了人说明个来意我就把门关上不理人,拉竹子二十年,手粗的跟男人一样,腰也直不起来,天天在外面,脸也干巴巴的,等到了四十岁的时候看着就跟六七十岁一样。性格又古怪,就更别说有人给我介绍人了。这二十年一直在赎罪,其实日子过得比我在家好,我在这里自己劳动吃自己的,虽然累,但是我每顿都能吃的饱饱的,晚上闲下来我就泡三杯茶,拢到一块。我自己喝一杯,剩下两杯敬给我娘和妹妹。自己一个人过一个人,就这样还富余不少,村里面修桥铺路,我出的力多,出的钱也多。
      高淳除了山多水多,池塘也多,一到夏天池塘里开满了荷花,风一吹是真的香,就像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道。你人走在池塘边就跟走在画里面一样。等入秋,都变成了残荷,北方就有人陆陆续续的过来挖藕。藕长在淤泥里面,要拿着洋锹,一下一下往底下翻。等看到藕了,再把手戳在周边的泥土,紧紧绕着藕,一点一点往外面拽。遇到大的藕出不来,人站着拽自己还容易往泥里越下越深,就要趴在淤泥上,用肩膀慢慢往外拖。藕拔出来扔在岸上,然后再放到流动的河水里面淘掉藕眼里的淤泥,这一套下来比拉竹子还累、
      我住在河边,那些挖藕的坐小船来,也系在河边。他们忙了一天怕麻烦就用我的灶台烧火。他们挖藕总能顺手抓到鱼虾螃蟹什么的,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吃。其中有个中年人老高,说是中年人,其实比我看着都显老,他们这行到了秋天入冷的时候还要脱掉外衣下淤泥干活,太阳晒得黑不溜秋。比淤泥还黑。他缺个眼睛,跟他一起的人就喊他独眼龙,他也不生气,就这么笑笑,内敛的很,不怎么说话,每年都来。其他人是有的年头来有的年头不来。
      我四十岁那年,就他一个人过来的。那年的藕就他一个人挖。我看着池塘里面的泥一片片的被他翻出来。计算着日子,他一个人挖了四十几天都没有停。从夏末一直挖到中秋节,我每天给他做好饭。等他吃饭,他也不喝酒,吃完饭抢着收拾好就回船上洗藕睡觉。
      中秋节早上他就把藕挖干净了,下午去买了一瓶白酒,我拉竹子回来他都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我指着他买的酒阿吧阿吧,他说今天高兴就买酒了,平常是不喝的。两个人坐在桌子边吃了很久。他看了看月亮说,
      “大竹子,我每年都来,这十几年眼看着你慢慢变老,我也是,现在头上都出白头发了,我们两才四十岁出头,看着跟老年人一样。”
      我笑了笑,他接着说:
      “我家穷,也没有个好生计,也没讨个媳妇。我总想跟你说我们一起凑合着过日子算了,那会子你年轻,我就一个眼睛,觉得自己配不上你,现在也老了,今年春上我娘死了,我也床前尽孝了,现在没有上人(父母)了,你一个人过也辛苦,我回去不回去其实都一个样了,要不然我们一起搭伙过日子把。”
      我愣了一下,其实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我也孤独,生病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都没有个人照应。饭也吃不上,水也喝不到一口,内心上的害怕和孤独更厉害,总是做噩梦,梦到过去的事情。梦到金三狗拿着条凳压在我脖子处,梦里面的我呼吸都呼吸不过来,扭动着身子急得哭。总是哭醒。
      我撩起来自己的白头发,用手划拉着自己的背。指了指自己的嘴。又对着自己的肚子划拉,想告诉他我不能生。
      老高看了看我这个样子说道:
      “其实我就担心你嫌弃我,我不嫌弃你,我们这么大岁数难道还能生的了孩子吗?一切都是随缘,送子观音给你送才有,她要是不送那就是命,既然你不嫌弃我,我们就凑合着过你看可以吗?”
      我不说话,他叹了口气就开始往门外走,他对我说上面话的时候我倒是不处疑,但是看到他往门口走,我急的一下子就哭出来了,从后面追过去。生怕他跑了,紧紧从后面抱住他。
      老高对我是真好。我都恁大岁数了,他还是把我当年轻新娘子,他把房子重新盖了一下,在村里租窑厂,没日没夜的和土打坯,他一个人愣是烧了三万块砖。实实在在的修了一个三进间的砖头房,还刷了大白。屋架上都是瓦,一根蒗草都没用,阴天小雨,雨水顺着瓦都是齐整整的往下滴,那会子哪有人家那么阔气。房子盖好那天,他找了四个人抬轿子,把我从家里抬出来绕着河边走一圈再回家。
      我跟着他真的是踏踏实实过了小半辈子好日子。那会子他就买了两个保温水瓶,早上醒来给我倒一杯,晚上睡觉之前也给我倒一杯。夜里面他起来上厕所,都踮着脚生怕吵到我睡觉。夏天帮我扇扇子,冬天炭火烧的足足的。
      自从跟了他。我就没有拉过竹子了,有时候以前的人喊我去拉,他也不同意。他就让我在家边编竹篓子,到了采茶叶的时候,别的人家都是女人在山上采,他也不让我去,他自己去采。一起采茶叶的那些女的都羡慕我,路过我家门口都说我一个哑巴苦尽甘来,过得是皇宫里面的日子。
      说来也怪的很,我跟他在一起,吃的好睡得好,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人也胖了不少,连腰都开始直起来了,气色也变年轻了。他白天一起来给我做好饭就开始出去找事做,从来不闲着。春天挖竹笋,竹笋挖完采茶炒茶,然后就开始挖藕,挖完藕就开始跟着人家砍竹子。碰到难得没活,他就跑周边,看看哪家盖房打柜子去打下手,人家入冬才开始准备柴火,到了中秋,我家的柴火就已经绕着山墙堆得满满的了。他这个人是一分钱都不会花在自己身上,赚到钱就想着给我买东西,过去那种条件,我家的盐罐子永远是满的,做衣裳的布人家是几尺几尺买,他都是一匹一匹的买。
      我们两相守着过了十年,我五十那年冬天,外面下雪,我们两躺在床上,雪落在瓦片上噗噗的声音,他突然说道:
      “我要是死在你前面你以后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比划着我也不活了.
      “那不行,我们领养个孩子把,这样以后我们两谁不在了,有个人可以照应,两个人都不在了她还能把我们埋到一起。”
      我跟着老高十年,都是过的好日子,以前过去的事情已经开始慢慢淡化去了,心理上也开始对好的事情有所向往,我是个哑巴,也想有个人在旁边跟他说说话,家里面有人的声音才算热闹,唯一就是担心自己养不好孩子。他一眼就看出来我的鼓励说道:没事,我们两身体硬朗着,再活个二十年不成事。我也就同意了。
      过了没多久他就在市里小人堂(孤儿院)领了一个小姑娘回来,这小姑娘跟年画上的娃娃一样,白白的,样子也乖巧,老高一路抱着小姑娘回来的,她手上还拿了一窜冰糖葫芦,到门口,我一伸手就让我抱。老高在旁边说:小妮子,快把糖葫芦给奶奶吃一口,她是真听话,就把糖葫芦往我嘴里放,那个糖葫芦是真的甜啊。甜丝丝的,老高说,这小妮子刚开始害羞认生,躲在我怀里。看到糖葫芦才有反应眼睛钩钩的看,我们以后就叫她糖葫芦。这个名字好啊,一点都不苦,我真的是欢喜的不得了。从此就我们就爷孙三口人一起过日子。
      我们两年纪大,收养个孩子就得为她负责,本来就是认作孙女,跟人家比没有个父母,已经比别人低一头,为了让她过得好,老高干活更卖力了,基本上其他小朋友有的,糖葫芦有,其他小朋友没有的,糖葫芦也有。那会子很多人家小孩不到一岁就断奶就和米粥了,来了糖葫芦之后老高每天一早就去集市上找卖羊的挤羊奶买回来喝。糖葫芦被养的胖胖的,小瘦小腿一捏结结实实的。别的小孩跟她一样高,人家还不会跑,她就会跑。脑子也聪明,她跟着其他小孩去别人家里玩,大人在纳鞋底子,怕他们碰到针就提起来,其他小朋友就跟着鞋跑,她就坐在旁边不动。大人问她糖葫芦你怎么不动啊。她就说,鞋子上有根线,你手拽着,我再怎么跑也抓不住啊。
      除了聪明,也懂事的很,跟她一起玩的小伙伴有时候会当着她面喊老高独眼龙,喊我哑巴,我自己早就习惯了,就在旁边看着他们笑。糖葫芦不答应,她要是听到有人喊我哑巴,就要拿石头去丢人家,把人家头砸的流血,人家不肯道歉,她追着跑到人家家里去,用石头砸人家大门。我拦都拦不住,等老高回来我比划着跟他讲这个事。老高笑着说,自己的养大的就是贴心,没什么好说她的。她这样护着你我也放心。
      我们老两口,我倒是认识几个字,但是哑巴了不会说话,老高大字不认识一个,对联“四方来财,八方进宝”他都能贴错左右门,我跟他生活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哪个贴哪边,每次都是靠自己的感觉蒙。糖葫芦不一样,三岁的时候我在门口用手比划说他爷爷。她就记住了,等到了第二年,她看到老高贴错了就说:爷爷你贴反了。老高不可置信,非拉着我去门口看。我看到糖葫芦说的是对的,给她竖大拇指。老高就问她,你是怎么知道贴哪边的。她说那张对联第一个字两条腿,以前一直贴在猫洞(院门外侧用来给猫狗走的)上面的。老高听到合不拢嘴。
      那会农村也没有什么活动,基本上吃了晚饭就睡觉。偶尔就是那种放电影的来了,大家围着去看电影。有一回村里放“燕子李三”,老高扛着条凳,糖葫芦拎着小铁椅。爷孙两跑过去看。等到了地方电影看结束,那会子人多,走的匆匆忙忙,路口就有人跌倒,一个人跌就顺带一片,老高往下一倒,看到糖葫芦在底下,就往旁边一偏。压倒了小铁椅上,过去那种小铁椅能折叠,正好糖葫芦左右食指和中指前面两节就被鉄椅夹住了。哇哇大哭,老高这个人也是粗心,以为是人多把糖葫芦吓到的,抱着她哄了一路回家,我在门口远远的就听到糖葫芦哭,等到我抱的时候,才看到左手上压的痕迹,都已经发紫了。急忙忙比划让老高带到医院去。结果送过去的晚,这两根手指头指甲盖那节还是没保住,最后切掉了。老高在家整天哭,扇自己脸,觉得对不起孩子。又是担心孩子以后握不住笔,又担心她以后拿不了针线。倒是糖葫芦好了之后一直跟老高说没事没事。
      糖葫芦就跟个小精灵一样,跟着我们两个。这么好的孩子到哪去找,真真是上天给的恩赐,我有时候就在想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看着她一天天长,看着她换牙,看着她写作业自己背书包上学堂,就想着把糖葫芦养大成人,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等那个时候我也不编竹篓了,也不让老高出去干重活,两个人就干些轻巧活,歇在家里。守着房子种种菜。相携着了度余生,那该多好、可能真的是我上辈子作孽太多,这样平淡幸福的日子还是离我而去了。
      糖葫芦三年级的时候放暑假,老高在山上跟着人家砍竹子,大热的天,林子里面闷的跟蒸笼一样,毕竟也五六十的人了,我怕他身体吃不消,就煮了茶叶水,让糖葫芦送过去,糖葫芦倒是很懂事,拿着茶壶就出门了,出门的时候我还站在门口看着她远去的样子。她拿着茶壶蹦蹦跳跳的就走了、
      等到了下午两三点,知了声音叫的最大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编竹篓。同村的两个小男孩急匆匆的跑过来,说糖葫芦掉到水里面不见了,我顿时慌了神。跟着跑到了河边,那会子看着水冲的那么快,心扑通一下就凉了大半截,两个小男孩哭着跟我说:
      “奶奶,我们觉得太热了,就在河里面洗澡。那会子水流还是缓缓的,水突然就大起来了,我们游不上来就在水里面喊,糖葫芦拿了根竹子拉我们上来,我们两个人抓住竹篙,她往岸边拽。我们都抓到岸边土了,结果她一跌跟头,往水里面一栽就不见了。”
      我呆呆的坐在岸上。这时候慢慢的围拢过来好多人,老高也急匆匆的跑来了,夏汛的水说来就来,裹挟着上流的水草,卷起河床泥沙,河面上的水草七零八落,喝水也变的浑浊,根本看不到个大概影子。村里面的人拿着细竹竿沿着河岸一点点往下寸,老高急得不行,就往水里面跳,扎进水里找,那个水流的速度多快啊。村里面怕他被冲走,强行给他脚上绑了一个绳子。
      不仅那条河,跟河相连的小水沟也一起找了。糖葫芦就像是糖入水化了一样,怎么找都找不到,老高脚上的绳子绑在脚踝,都勒出了血印。我茫然的跟着他们后面,身旁帮忙找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我和老高都不知道过了那么多时辰。最后村里面老人就跟我和老高说:
      “两天了,要是她抓着什么估计就回家了,你们做好坏的打算,估计人是走了。沉在水里,淹死的人不好意思让人找,除了家人喊,她才能浮上来。”
      其实我也能想到,但是听到别人这么说我还是慌得跌了个跟头。他们七手八脚把我扶回家,老高又跟着他们出去找了,他们一声又一声“糖葫芦、糖葫芦、
      声音由近渐远,就跟当时糖葫芦给他爷爷送茶水走的路线一样,我颤巍巍的走到门口,内心想到糖葫芦真不在了,泡在水底下两天那应该多冷啊。又趔趄的走到家门口的河边,大声喊:阿吧阿吧。喉咙都喊哑了,我用手抵着掐着脖子,闭上眼睛周围一片黑暗。大白天的跟梦魇鬼压床一样,脸被无形的大手摁在被窝上,呼吸也呼吸不过来,就像有个黑雾在我背后放声嘲讽大笑。我这辈子还能有什么盼头,人都是一代望一代,但是我听不下去这种嘲讽大笑声,好像不止在笑我,也在笑糖葫芦一样。就努力的挪动身子,尝试着去呼吸,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也大声喊了出来:糖葫芦!
      就这么一嗓子,糖葫芦就从家门口的河里面浮上来了。我养了她十年,一直是个哑巴,嘴里面只会阿巴阿巴,从来没叫出过她的名字,她真的是听话,我第一次叫她,她就应我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一点不假,她听得到我第一次叫她,我却再也听不到她回应我,她要是知道我又会说话得多高兴。只是我再也看不到她脸上喜悦的表情了,她还是那么让人省心,心里是有我和老高的,怕我们找的累,心里着急,自己就回来了。要不然她在下流落的水,再怎么冲也不会到上流来啊,河水混了黄泥,河面往下一寸都看不到,我们找了两天找不到她,她在水底下怎么就能找到家呢?
      我把她抱上来,放到我腿上。就开始自顾自说话,跟她讲我原先是哪里的人,后来怎么就把家安到这河边的,又怎么认识的她爷爷,讲了很多,越说越流利。我知道她不会回应我,但是我还是就想跟她说这些,就这么一直说到太阳下山,说到她身上的衣服不再潮湿。说到众人搀着老高回来。后来他们都说:糖葫芦是用自己的命跟上天换了我能说话。唉,其实我宁愿一辈子哑巴,哪怕下辈子哑巴,也不愿意这种交换。我是会说话了,但是心里面哭啊,她是从水底下浮上来了,我的心却沉到了水底下凉凉的。
      老高从我怀里把糖葫芦接过去,轻轻的抱着放到堂屋里,村里的人过来帮忙,打棺材的打棺材,做饭的做饭。老高摸了摸糖葫芦的手,看到那个中指食指缺少了两节,就嚷嚷着她去了那边怎么办?没个全乎手,怎么做饭,怎么写字?说着就要去锅屋拿刀剁了自己的手指头给糖葫芦。众人死死的拉住他才作罢,其实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心死了。
      糖葫芦在冬天下雪的时候来我家,在最热的天又走了,她还把她爷爷一起带走了。
      那会也没什么菜。总要给别人弄顿饭,他们就去挖藕。老高就跟着别人后面去挖,他们看到他精神不对,就不让他去。他说别人不知道好的藕在哪非要自己去。他是好心的,但是那会他哪还有什么精气神,那些年轻人在前面挖,他就跟在后面拾到。过了大半响,别人没听到他声音,就回头寻他,都看不到他人了。
      堂屋里面躺着糖葫芦,老高也是被抬回来的。他挖了一辈子藕,最后在陷在藕塘里面死掉了。他平常那么大的力气,也知道怎么爬出来,就这次没爬出来,也没喊。前面的人都没听到声音,要是稍微喊出来人家也能去拉他。他洗了一辈子从淤泥里面挖出来的藕,我看着他的模样,比那些藕还黑,从头到底裹得淤泥严严实实。我都没哭出来,眼神眨巴着都是疼了。用毛巾就着水给他擦身体,他身子冰冷,肌肉却软趴趴的,他临死的时候哪还有什么力气啊,他是耗尽力气,再加上心气神也没有了,活生生的自己寻死的。
      我是三十岁的时候碰到老高的,四十岁两个人搭伙过,过了十年两个人的好日子,过了十年有糖葫芦三个人的好日子。我四十岁的时候驮着腰,除了胳膊和腿干活粗,其他地方瘦骨嶙峋,到了六十岁腰也不驼了,人也变得有起色,变得白胖起来。我还想着以后我跟老高先走,糖葫芦送我们呢,他们也孙两手牵手的先走了。你说老高担心他孙女,他怎么就不担心我呢。糖葫芦走的时候怎么舍得下我的。
      农村有句话叫下雨天背蒗草,越背越重,我卸下了二十年的蒗草,又被老天爷放到了我的背上。我把他们两埋在山上的茶叶地里面,离河和池塘远远的,那真是我伤心的地方,用的大石头垒的坟,外面披上水泥,就是下雨,雨水都渗不进去。我真的不想让他们到了那边身上还是潮湿的。河边的屋子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空荡荡的房子像是老虎张开吃人的嘴,让人害怕的很。后来我自己也在山上弄了一个小屋子。距离他们墓也就十来米,就守着他们两。以前跟他们两一起过日子,一到晚上,老高说话,糖葫芦说话,我讲不出话来,但是热热闹闹的,现在我能说话了,他们两又开始变哑巴了。以前他们跟我说话,我还能啊呜啊呜回应两下,现在我跟他们说话,就只剩风吹的声音了。
      后面改革开放,整个社会条件开始变好,乡镇上开始建养老院,六十岁的孤寡就能去,免费养老送终。村里面担心我一个人在山上生活,取水都不方便,万一有个大病小灾的都没人知道,就来找过我两次,我是不想去那种地方的,我有手有脚,自己还能干活,还能养的起自己。再者想到孤寡两个字我就更不好受,觉得自己被安排一样。我还是希望自己能过自己想要的日子,我住在山上小屋子里,陪着老高和糖葫芦就是感觉自由的。我在那里生活了四十年,邻里关系就跟亲戚一样。他们怕我想不开跟老高一样,自己寻死。非架着我下山去敬老院里面跟着搭把手。平常就做做饭,给他们洗洗被子。隔三差五我还是会到山上来
      其实有时候命数就是很奇妙,送走了老高和糖葫芦,平辈和下人都走了,我还能碰到我爹。那天我敬老院晾衣服,他拄着个拐杖就往我这边走,走到身前就喊:
      “秧宝啊秧宝,是你吗?秧宝”
      我听到就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四十年没见,我已经快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他说:“我是你爹啊”
      我端详他一会,认出来后吓得不行,就跟见到鬼一样就往外面跑。他也没追我,就那么在后面看着我。我一直跑到老高坟上瘫坐在地上脑子里面开始绪。我对着坟说:老高啊老高,你丈母爹来了,来抓我了。又转头对糖葫芦说:糖葫芦啊糖葫芦,你老太爷来了。
      我以为我这辈子把债还清了,我曾梦到过无数人,从来没梦到过他,没想到我六十了,都到了耳顺的年纪还能碰到他。往往人常说,债这种东西你永远是躲不掉的。坏人活千年,他真的是个好命,活得这么久,政府还能照顾他。这么些年,什么风雨都过去了,老高在世的时候从来不欠别人什么,哪怕别人给颗地里长得冬瓜,他都必须折几个茄子送过去。我原本是不想再回敬老院打杂的,想想毕竟是我爹,他住在敬老院也是给政府添麻烦。我不想欠政府的,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就又回到了敬老院打杂。
      我爹过了这些年其实也改变了很多,也没有那么让人生憎了。他大多数时候脑子都是糊涂的,偶尔清醒,这些年,我好日子也过过了,真的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已经不在乎自己当时打死金三狗这件事情了,但是他还会下意识的保护我。有时候清醒,趁没人的时候找我聊聊天,都是碎碎断断的,让我大概也知道了他的一些事。
      金三狗的事情之后,他被关了两年多,出来的时候就住在寺庙里面,跟着和尚一起过。和尚偶尔还出去念念经,他在寺庙里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说他一出门就看到我娘拿着盐卤水向他走,他除了打扫卫生做饭,青灯古佛,后来□□,他们两还俗,寺庙改成了公房,他们两还是在里面住,他跟着和尚一起,种田修河堤赚工分。后来和尚去世前问他有什么放不下,他就说了两件事:一是不知道怎么跟小女儿她娘交代,二是不知道我过得怎么样。和尚就给了他一对玉手镯,让他典当掉做路费去完成这两件事。
      和尚寿终正寝后,我爹守了三年,七十岁那年开始出来找。他记性好,记得我妹她娘名字,连我妹跟他提过一次她养父的名字,他也记得。除了名字他也只是知道他们做生意到了南边。他比我有耐心,他沿着路向南,从江苏找到浙江,从浙江找到福建,一个市一个市的找,到一个村里面就开始问,硬是一个个的问了一遍,一直走到福建龙岩,又开始回头走。回来路上他不仅看到人问,看到坟头,也一个墓碑一个墓碑的看。他就认了那么个死理,要是活着总能问到,要是死了按照他们做生意的条件肯定要弄个墓碑。
      他也是个厉害人,找了第七年,最后还真让他在浙江丽水找到了,找到之后他当了一个镯子买了很多纸就在墓面前烧,跟他们说对不起,没有好好照顾二丫头。烧完纸钱离开的时候跌了个跟头,他脑子就开始不好了,有时候就会突然糊涂起来。他跟我说,这样才对,要是一点事都没有,就不算报应了,人做了错事有报应才会心安。他说他跌跟头的时候头都出血了,自己反而笑起来了,如果这是二丫头娘和养父在天之灵故意绊他的,他也不怪他们,反而走之前还给他们坟上清扫干净。
      再后来他就开始找我,那会子他脑子已经开始糊涂了,因为早些年我给寺庙寄过茶叶,他沿途乞讨,别的流浪的人一开口就是要饭,他一开口就是拿出茶缸,让人家到杯茶给他喝,直至他走到南京高淳,喝到当地茶,味道跟我寄回去的一样,他就知道我就在这边了。他也没想着找过我,就想着离我近一点。我问他和尚给我寄过东西知道我的地址啊,他说和尚当年收到茶叶就把地址给烧了,和尚就是让他沿途慢慢找,让他自己赎罪呢。
      我爹这个人舒服大半辈子,前几十年我娘服侍他,后面和尚照顾他,最后为了了却心中事的确吃苦了十年到处风餐露宿。最后二十年虽然痴呆,但是在敬老院也没有让他受罪。有吃有喝的。他也问过我的情况,我是不想原谅他的,什么都不想说,我也不想跟他提老高和糖葫芦,总觉得他要是去看了,坟里的他们两都不会安生,但是考虑到他难得清醒,怕他有遗憾,我还是跟他说儿女双全,但让他不要过去打扰也不要见。
      他这个命也是真的硬,活到了一百岁。要是有轮回,这二十年,糖葫芦估计已经长成大姑娘,弄不好已经嫁人了。老高肯定还在底下等着我,也多亏了我爹,这二十年虽然没有什么好事也没有什么大灾大难,我也是平淡的过了二十年。一个月之前,我爹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就出门了。听人说他是往河边走,我这辈子是害怕去河边的,我自己也八十岁了,腿脚也不好,我就没有去找,其实也不是我心狠,人到了一个岁数。真的是难,主要是自己难,你说该见得最后一面其实早早就见过了,只剩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想着最不济就是在河边淹死了。他走之前没跟我说,也没有托人带话给我。我估计他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他女儿,也许是他对我从来不带他回家伤了心,或者他到了一个年龄,了无牵挂了吧。
      直到前两天你们打电话过来敬老院,我也才知道他自己走回来了。他也是想我娘了,除了我娘这辈子还有谁能对他那么好。他是最对不起我娘的。
      大柳树底下开始放炮了,是那种三节响。连续三声,砰砰砰。打断了她的倾述,把我们拉回了现实,这应该是挖到张太太的棺材,准备合葬了。我转头说,
      “姑奶奶,你要去看看不?”
      老妇人慢慢蹲下身子,从车辙印的水坑里,敲出一块冰块。她拿到手上说道:
      “以前冬天冷,我们没有棉衣穿,手冻的受不了,就把冰放在手头搓,等冰化了,手也就暖和了,这是我娘以前教我的法子。这个法子以前还管用,我现在都八十了,身上一点火气也没有了,冰在我手上化的慢,就是化了也感觉不到热,更加让人冷。我应该没有我爹这个命数,肯定是活不了多久了,过些年他们两就来接我了,现在我就不去看了”
      “那你以后怎么生活?”
      “我回家,回高淳”
      原本我还想说这也是你的家,留在这,但是还没说出口。她接着说道:
      “夏日里的荷花蜻蜓站,蜻蜓站了女人采,男的碰了女人头,女人一辈子不回头。我要回高淳,死了还能陪着老高和糖葫芦”可能是风太大了,她拿出头巾围着耳朵扎好,接着说道:“看到你我就想起你爷爷,也想到了我的糖葫芦,我也是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也是难为你听我说了这么多”
      说罢便转头沿着来时的路开始走了。
      我站在路边,看着她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我想多半以后也不会再跟她见面了,我才二十七八,见识短浅,但也曾笑话于鸬鹚吃了一辈子鱼,不知道鱼的味道。也看过春天的蚕虫被吊着抽丝,直至肚子瘪塌被扔在桑田。羡慕过“居高声自远,非时借秋风”蝉的勇气,也尝试着奔跑,追逐南飞的大雁。想去更远更远的地方。我不知道我会有怎样的一生,是幸福的还是悲哀的。我低下头,冬天枯黄的杂草茎叶也变的脆弱,开始往泥土上倒去。往往都是叶子先沾上泥土,因为朝露和自身的腐烂开始和土贴合。根在土里,叶子也在土里,只有光秃的草杆被两头顶在低空。就像人一样,都是从娘胎里出来,都回土里去,自己看不到来时路过,也看不到去世事,只有个生活的过程受人关注,可能就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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