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征文莺飞二月天》至清·无德

1、第 1 章

　　莺飞二月天

　　离营地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湖，湖边，有一树垂柳。
　　那柳，是他初来这塞北时种下的，从江南那烟雨朦胧中，带到了这漠北苦寒之地。
　　初时，只是为了纪念那或许再回不去的地方，再见不到的人。当它活不长，或许只几日，它便要死去，谁知，它竟欣欣荣的长成了，如那江南水乡的无二，每年也会柳絮飘摇，俏影照水。
　　他无事时，会来这柳边湖畔小坐，闭了眼，便一梦那烟雨中一把纸伞，一张俏颜，橹声里，他牵着他，下河，上山，在翠柳白堤上，笑得无邪。
　　那时，谁又会想到，在不久之后，便天涯各一，难再相见。
　　他是呆不住的人，他时常对他言，想变作雄鹰，搏击长空，从上，俯瞰这万里河山，必是一派豪情。
　　他浅浅笑，指指水中的鱼，说是只想做这一尾恬淡的鱼，和这清水为伴，守住这一方水土，平淡的过下去。
　　彼时，他总笑他胸无大志，男儿，应该行得万里路，创下千秋业，留青史，扬威名，才不枉这男儿一世人间行。
　　他也笑，只是淡淡的说，若他想，便陪他，行这万里路，创这千秋业。
　　然而，他终究没有陪他走出这烟雨朦胧。
　　他上船，一众的好友，都来送，只少了他，遍寻不得。
　　他折了他家门前的柳，说，不要他陪，只这一枝柳，便似是他了。
　　最后一眼，似乎，瞧见柳下，有人望他。
　　那日，江南下雨了，柳絮，让雨水打湿，落在水里，飘着涟漪，含蓄的凄迷。
　　到了这里，放眼望去，千里飞蓬，满目黄沙，没了暧昧不明的朦胧，多了黄沙掩枯骨，共葬生后名的壮哉男儿情。
　　他渐渐熟悉了飞蓬共着西风从黄沙上卷过，扫出一段白骨，载去一声哀叹，寄予共看明月的千里外故人，他也时常想，有没有一天，自己，可以乘着这随风的飞蓬，回到那江南门前种了一排垂柳的人家，看他在树下，笑意盈盈，说一声，我一直等着你。
　　不知道，柳絮飞了有多少次，也不知道，它穿了几次银装，如今，它也如它故乡的母亲，婀娜多情，碧玉妆成。它也不似它的母亲，它比它，多了一些经历，多了些肃杀的美丽。
　　他，早已不是当年牵他手，和他一般细弱的娃娃，他如今，是这军营的统领。他的脸上，早没了江南的水汽，他的话语，早没了江南的软糯，他却一直记着他的水汽，他的软糯，记着他温温柔柔唤他一声，梓筠。
　　对的，他叫施梓筠，从江南来的善战的将军。那个宣纸狼毫描万山，青锋红马策边关，一战保了江山十年太平的大将军。
　　他时常坐在湖边的柳下，望着南边，似乎，可以看过这千山万水，看到，锈绿门环，点滴芭蕉，窗里，佳人正梳妆。
　　他常常向我们说起他的故里，温柔恬淡，一盏昏灯下巧笑倩兮。
　　他时常会提到一个人，一个叫他梓筠，叫得软糯温柔的人，他说他，白衣翩跹，比我们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更加美丽。他说，他叫青霰，比雪更加纯净的青霰。我生在北方，不知道他说的青霰是个什么样子，只是看着他的样子，细细想，脑子里，是个如仙人的清朗影子。

　　帐外，飘着雪，将军撑了伞出去，四十八骨的紫竹伞。
　　没有跟上去，知他又是去了湖边。
　　漠北，极少有雨，即便下雨，也是霹雳惊雷，从不柔情蜜意，漠北极少的温柔，便是这零零落落的雪，飘得温柔，落得恬静。他从来很享受这样的柔情，我们都知道，这是属于江南的多情。
　　将军撑了伞，站在柳边，时常一呆便是一天，回来后，便向我们说起他的青霰,每次见着柳絮飘飞，便会笑着说，像极了雪，只是，他从没见过雪。江南少雪，如漠北少雨般。他答应过，会陪他看雪，只是，如今的天各一方，他可能看到他现在看到的这漫天飞雪？

　　战火起，敌军的营地，离那片湖十里。
　　将军不再去湖边，只在闲暇时，望一眼那一株莹翠。

　　多年的太平，戌边的将士早忘记了要如何打仗，将军还记得。只将军还记得。
　　节节败退后，将军说，夜袭。
　　那夜，雪止。
　　漠北少有的稀星。
　　时机还没到……
　　他翻身看天上，有一瞬，似乎望到了江南……
　　他把手伸进衣襟里，取出一封书信，上面的瘦金体小字，纤细却不失力度，飘逸中足见潇洒，是青霰寄给他的……十年前……
　　信上，青霰的字稍显模糊了,却依旧看得到那几句话:
　　梓筠，你何时回来？梓筠，对不起。
　　梓筠，我建了座小屋，屋前连理枝，屋后鸳鸯池，你说可好？
　　梓筠，我在等你回来，可知道么？梓筠，我似乎看到，你在院子里坐着，我为你吹叶笛。
　　梓筠，等你回来，为你，吹叶笛，可想听么……
　　梓筠……

　　“将军！”副将唤他，时机到了。
　　他将信小心放回衣襟里，点头，第一个起身向敌营去。
　　青霰,我,想回去见你……
　　我忽然很想你……

　　夜袭的结果，遍地灰烬，
　　敌军的将军被杀，连粮草也化为灰烬。
　　溃不成军，投降。

　　他回到驻地。
　　营地是灵堂。
　　那里，他的兄弟，都睡着了。

　　可悲的是，重新太平下来的帝君没有对这些战死的烈士有任何的表示，甚至，连过问都没有。

　　梓筠，你想去边关？
　　是的，我要立下战功，扬名天下！
　　梓筠，立战功只为扬名天下？
　　嗯……不是。
　　那么……
　　我要这个国家太平繁盛，我要……国人都过好日子……

　　那日，白堤上，他与青霰这般说。
　　边关的战士，有哪个不是抱着这个信念走上的战场？可是，当天下太平，又有谁会记得他们……

　　他忽然很想回家，很想青霰，很想看看青霰建的那间屋子，他在脑子里想象过，一个竹篱笆小院子，不大不小，看着就温暖的小茅屋，屋前有连理枝，上面住着相思，屋后是鸳鸯池，里面鸳鸯成对，青霰在连理枝下，吹着悠扬的叶笛，他喝着茶，看青霰，悠闲惬意。
　　他忽然发现，青霰的愿望那么简单，却那么幸福。相比较，自己是多么的愚蠢，为了一些看不到的希望，去做无谓的牺牲，然后，悲哀的被遗忘……

　　他站在船头，看渐近的的排排垂柳，忽然发现，早该回这里，这里的祥和，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放松。

　　沿熟悉的路，到那个熟悉的门前，门前的柳，碧玉妆成。

　　青霰没有等他。

　　他走到白堤上，坐下，定定看着湖面。
　　恍惚间，似乎看到少年时的自己，牵了青霰的手，那时的青霰不多言，却是跟他一起时笑得温暖。
　　他似乎又听到青霰在他耳边说：若你想，青霰愿陪你走遍天涯，弃了这平静无波……

　　你走后，青霰的身体便不好了……
　　为什么？明明……
　　那日，他为了去找你，从屋里翻墙出来，你知道，他本就弱……
　　他……
　　脚摔折了，可他却是拼命到了码头，他看到你走了……
　　那天……

　　那天树下的影子……是他啊！

　　他傻傻的站在那里，站了一天，那天下雨了。
　　嗯……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倒在那棵柳边。
　　他……
　　然后，他就一病不起，每日里都是呆呆的望着窗外，嘴里念着你。
　　他，都说些什么……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梓筠，我真的想陪你去的……
　　他……
　　你是不是收到他的一封信？
　　是……
　　那是他走前的一个月，他忽然精神非常的好，说是要建个房子。家里拗不过他，按他的意思造了个小屋，带他去看了，他笑得很开心。
　　……我想……看看那个房子……
　　跟我来。

　　房子，跟他想的一样，小小的，很温暖。屋前连理枝，屋后鸳鸯池。
　　只是，连理枝枯了，树上相思的巢，也空了。鸳鸯池里，鸳鸯不知去了哪里。
　　屋里，蛛网罗结，灰尘遍地。

　　他看到这个屋子后，便在这里，给你写了信，没给我们看，只是写完后，便托我们给你寄去。之后，他便一直住在这里，直到……他走的那天……

　　他的眼里，泪，止不住。

　　青霰，你说会陪我，你食言，你还没有补偿我……
　　青霰，你说要为我吹叶笛的……

　　青霰，我回来了……
　　青霰，我回来听你吹叶笛……
　　青霰，我看到雪了，很美，但是，没有你好看……
　　青霰，我在漠北种了株柳树，是你家门前折的枝，现在，也长得非常好……
　　青霰，我错了，我该早点回来……
　　青霰，我错了，我不该做什么鹰，我该陪你，做鱼，那才是我们……
　　青霰，现在草长莺飞，你不是最喜欢这个时节么，你怎么还在睡呢……
　　青霰，起来吧，我陪你去踏青……
　　青霰，青霰……

　　他坐在竹篱笆的院子里，喝着茶，连理枝重新长了出来，又有相思在树上筑了巢。
　　屋后，鸳鸯池里，鸳鸯再成双。

　　青霰，一切，都回到你喜欢的样子，青霰，你何时，来奏叶笛？
　　青霰，我还要等多少个莺飞二月天才能再见到你？
　　青霰，我真的知道错了，原谅我……

　　青霰，又是一个莺飞二月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