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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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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丁厄岛上有两个港口,分别是南港和东港。东港和利丁厄市区分别在岛的东西两头,之间隔着大片森林。和几乎算是大学城的利丁厄市区不同,东港附近是一片工业园区。那边有层层叠叠的仓库、几栋廉租房,以及一座高耸的灯塔。
这座灯塔是专为引导船只进出波罗的海航道而设,也早就成了利丁厄岛的地标,经常出现在本地的明信片上。春秋时节,高纬度的夕阳含蓄而柔和,不仅会将云彩染成层层叠叠的红霞,也会把原本纯白的灯塔刷成晚樱的暖粉色。灯塔脚下,霞光洒入微寒的海水,泛起翡翠色的浪花。
陈晨坐在灯塔不远处,接收着夕阳淡淡的暖意。他手里拿着冒着热气的烤肉卷,公路车随意地躺在脚边的石子滩上。
从他入学起,这辆二手公路车就一直陪伴着他。当初他短暂加入过学校的骑行俱乐部。环岛训练时,骑友们带着他来灯塔看日落,并介绍给他了这家藏在附近的的土耳其烤肉铺子。铺子的常客多是附近的码头工人,菜单就那么两三样,胜在量大又好吃。
后来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更喜欢不穿锁鞋,漫无目的地骑游。天气好的时候,他总会独自骑来东港,坐在石滩上,一边吃烤肉卷,一边看着结群的年轻海鸥们,在风切变中踉踉跄跄地降落到进港的渔船上。
今天的烤肉卷似乎没有往常的份量足。一整个吃完,饥饿感还没来得及退去。落日才刚开始柔和,灯塔的塔身仍介于白与粉之间。在通往灯塔的堤坝上,一对情侣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拍照。男生穿着礼服,女生则是一袭婚纱。海风一阵阵地吹散她的黑色长发,不是遮住自己,就是遮住男生的脸。两人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头发,摄影师则在几米开外,举着相机耐心指挥。
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听着像是中文。陈晨脑海里莫名冒出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天津,也会有这样的灯塔和落日吗?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个念头从哪儿冒出来。大概是因为静海大学官网上的背景图,和眼前这片海有几分相似。上周,夏淼曾提到,静海大和卡大之间有交换生项目。陈晨随后去查了查,在静海大学招生办的宣传页面上,果然找到了与卡罗琳斯卡国立大学的合作介绍。可惜,无论他怎么找,都没查到历年交换生的名单。
他把momo发过的所有帖子重新翻了一遍。结合时间线推断,几乎可以肯定,momo参加了这个交换项目,在瑞典度过了2021-2022学年的两个学期。除此之外,网上并没有更多的信息。
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思绪,紧接着,是刺耳的汽车报警声。警报声是从不远处的停车场传出的。某辆车的后窗玻璃被砸碎,两个看起来像高中生的男孩从车里拽出一个书包,对视一眼,便飞奔起来,直朝港口仓库区逃去,恰好就是陈晨所在的方向。
而在通往灯塔的堤坝上,原本正在拍照的几人动作一滞,随即慌乱地朝这边跑来。穿婚纱的女孩跑在最后,渐渐被同伴甩开,焦急地朝跑在前头的中国男生喊:“咱们的钱包和护照!”男生闻言加快脚步,无奈距离太远,肯定是追不上了。
反倒是站在原地的陈晨,好巧不巧挡在两个偷包贼的逃跑路线上。他看着两人迅速靠近,其中一人还朝他大吼一声:"Fuck off!"
陈晨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捡起脚边的公路车,一把砸向拎着书包的男孩。对方没机会躲闪,重重摔倒在地。另一个人愣了愣,随即俯身抢起书包,独自朝仓库区方向奔去。
陈晨扭头扫了眼正在跑来的几位同胞,就拔腿去追拿着包的贼。此时天色已暗,仓库区在下班后空荡荡的,只有一追一逃的两人,穿行在没有窗户的高耸仓库之中。再往前不远,就是东港的廉租社区。
陈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治安极差。平时只要没出人命,警察都懒得去。白天走在街上,毒贩会明目张胆地兜售货品;夜晚则更是鱼龙混杂,是各种见不得光的人出没的街区。他说不上怕,但也清楚,一旦那小子钻进任何一栋廉租房,这包就彻底追不回来了。
两侧仓库的高墙像峡谷一样,将脚步声反复放大,砰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工业区。
陈晨和前面的人正在一点点接近,可仓库马路的尽头却也不远了。再往前的路口是仓库区的边界。他隐约瞥见路口附近人影晃动,鬼魅一般。
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陈晨喘着气想,至少尽力了。随之他的脚步沉重下来,眼睁睁看着偷包贼冲过路口。
可就在下一秒,那人像撞上了什么东西似的,猛地向前一栽,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陈晨愣住了。
从路口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对方手持一根两米余长的金箍棒,将书包稳稳踩在脚下,棍影绕身而起,利落地猛击在偷包贼身上。偷包贼挨了几下,一声没吭连连后退,像条泥鳅般跌跌撞撞地逃进夜色中。
陈晨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他快步走上前,再定睛一看——
拿着金箍棒的,竟然是杨悦伊。
***
杨悦伊穿着一件印有金色 Logo 的黑色卫衣,马尾扎得老高,额头上隐隐能看到汗迹。她一手捡起书包递给陈晨,另一手顺势把金箍棒扛到肩上。
“天命人?”陈晨脱口而出,又怕她不玩游戏,忙补了一句,“悟空?”
"二师弟,行李被妖怪抢啦?"杨悦伊瞬时六小龄童附体。见陈晨满脸问号,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呆子,这是奥举用的杠铃杆啦。”
两人并肩走回港口。原来,杨悦伊在附近的 CrossFit 馆训练。今天有个计时赛,她专程扛来自己的杠铃杆参加的比赛。
陈晨接过杠铃杆掂了掂,分量十足,长度比他那头蓬松的卷发还高出一个拳头。
"15公斤重,201厘米长。标准的女子奥杠。打身上绝对疼。"杨悦伊转过头,撇嘴做了个委屈的表情。"不知道碰坏轴承没,回头得仔细检查下。"
到了港口附近,早先摔倒的偷包贼早已不见踪影。倒是陈晨的那辆公路车,铝合金车架多处扭曲变形,横梁也裂成了两截。虽然是辆二手车,他也有悉心养护,不时升级配件。这些年在瑞典,陈晨经历了无数次与同学、朋友的道别。而今天,他下意识的见义勇为,却让他告别了这位陪伴他最久的老朋友。
杨悦伊察觉到他的低落,欲言又止。陈晨苦笑了一下,先开了口:“要是钢架车,可能还撑得住。现在只能一起坐电车回学校了。”
那对拍婚纱照的情侣在一旁清点了书包里的东西,男生松了口气说:“东西都在,太谢谢你们了!我们明天就飞西班牙,今天要是钱包和护照丢了,麻烦就大了。”
女生也忙不迭点头附和:“我们刚才还在打报警电话呢。结果警察说这类盗窃他们不出警,让我们自己去警局报案做笔录。欧洲最难找的就是洗手间和警察,这次我们算是都领教了。”
穿着礼服的男生这才仔细看了看扛着杠铃杆的杨悦伊,目光略作停顿,眉头轻轻一挑。他转头又看了眼陈晨已是扶不起的公路车,随即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百欧元钞票,递了过去:“真的非常感谢,还把你的车弄坏了。我们没换瑞典克朗,欧元可以吗?”
女生见状,对男生说:“公路车很贵的,肯定不够。"并要来钱包,又补上三张百欧元,一并硬塞到陈晨手里。
陈晨连连推辞,却拗不过两人,最终还是收下。几句互相道谢后,两拨人分道扬镳,他和杨悦伊一同坐上了开往市区的电车。
电车无声地行驶在已是漆黑的林海中。车厢里明亮安静,只有轻微而规律的摆动。过了一阵儿,陈晨打破沉默:“今天多亏遇到了你,不然那贼肯定跑了。”
“举手之劳,”杨悦伊低头笑了笑,“就当是上次你帮我赶鹅的回礼吧。倒是你的公路车……能修好吗?”
“够呛。”陈晨耸耸肩,故作轻松道,“不过本来就是二手的。再买辆二手的,也花不了几个钱。他们给的钱要是还有富余,就请你吃饭吧。”
“好啊。”杨悦伊抬眼看他,嘴角一扬,“不过其实……比起吃饭,你有没有兴趣打场网球?我这学期刚来交换,还没认识什么球友,球拍都落灰了。”
陈晨整个人转过来,眼神认真了几分:"你是交换生?方便告诉我是哪个大学的交换项目么?"
“静海大学,药学工程专业。”杨悦伊略微一顿,感觉到了他语气的变化,“怎么了?”
陈晨沉默了一秒,开口道:“我在找一个女生。她2021年秋季从你们学校交换过来的。”
"她叫?"
“不知道名字。”陈晨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漆黑林海,“只知道她是你们学校的交换生。我在调查一件三年前的事。”
“是什么事?"杨悦伊想了想,说:"如果你是在调查什么,我可以帮你在群里问问。我们有个卡罗琳斯卡国立的交换生群,往届的学长学姐也都在群里。”
"那个……我想问的事,还是一对一私聊比较合适。"
他在想,如果杨悦伊继续追问,就告诉她,自己在调查一起涉及她学姐的犯罪事件。回想到之前询问夏淼却被误解的事,陈晨就打定主意不再编借口了。
“莫非……你看上我那个学姐了?”杨悦伊忽然语调一扬,眼神也明亮了,“是当助教的时候遇到的学生?还是打球认识的?”
她左手摸了摸下巴,接着说:“嗯,应该不是。不然你总该知道个姓名联系方式什么的吧?那……莫非是只在校园里偶遇过?一见钟情?她穿了静海大学的帽衫,或者背了个印着校徽的书包?”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还是说你们总在食堂擦肩而过?你太过内敛,始终没能开口搭话。直到有一天再也遇不到,因为对方已经毕业回国?”
说到这,她语调一转,略带夸张地叹了一句:“啧啧啧……都三年了还没忘,陈晨,你这才是真恋爱脑。”
不等陈晨回应,她已经拿出手机开始翻找。没几秒,陈晨的手机“嗡嗡”震了两下。
“这儿。”杨悦伊抬头冲他眨了眨眼,“2021年参加交换项目的女生只有两个,我把她们的联系方式都发你了。可惜我不认识她们,剩下的就靠你自己咯。”
她笑嘻嘻地补了一句:“结婚的时候别忘了请我吃喜糖呦~”
陈晨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摸出几颗糖递给她。小巧的黑色包装看上去人畜无害。这本是他为骑行回程准备的补给。
“你是不是早就把和我学长一起之后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杨悦伊接过糖,一边撕开包装,一边吐槽。
“运动专用甘草糖,补电解质的。”陈晨语气平静,“北欧特产。”
糖刚一碰到舌尖,她脸色就变了。眉头拧成一团,嘴角抖了一下,差点直接吐出来。她捂着嘴,从包里慌忙掏出根香蕉,咬了几口才缓过劲来。
“咱俩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她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把嘴里的糖生吞下去。
***
从脸书和领英上,很快就查到了其中一个女生的近况。她从静海大学毕业后,直接去了荷兰工作,现在和男朋友住在鹿特丹。社交媒体上更新频繁,攀岩、烘焙、彩妆,爱好非常广泛。
另一个女生叫柳愉。在领英上用她的名字加上学校去搜,没有任何匹配的结果。而在脸书上,搜索“柳愉”和“斯德哥尔摩”,倒是跳出了一个精确匹配的页面。只是页面几乎空白,唯一公开的是一张模糊侧脸的头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见的动态、信息或朋友列表。
陈晨右键保存了头像照片,上传至 Google Lens,让它搜寻图像匹配。等待的空隙里,他起身去厨房烧水泡茶。这是他睡前的例行程序。
等他端着热茶回到桌前,屏幕上已经跳出了一条结果。一个链接,指向个 Instagram 账号。
用户名叫 Joy Liu,头像用的正是那张模糊侧脸的照片。她在账号里发了不少合照,还时常@别人。有些场景看着格外眼熟:肤色发色各异的同龄人,在昏黄的酒吧灯光下举着五彩斑斓的鸡尾酒大声谈笑;几位亚裔女生并排坐在往返利丁厄岛的渡轮船舷上,迎风自拍,头发被吹得微微扬起;还有一张“拼菜聚会”的大合影,每个人都笑意盈盈地捧着自己做的拿手菜。
他一眼认出其中两道菜:一盘用洋葱代替京葱的宫保鸡丁,一盒用速食麦片制作的提拉米苏。他在 momo 的博客上见过,用料,摆盘几乎一模一样。
捧着菜的中国女生有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时两个浅酒窝若隐若现。
"momo,你好。"陈晨低声道。
Instagram照片墙最新的一张发布于2022年5月。标题是 Farewell Party,没有 @ 任何人。画面里,一扇落地窗旁摆着一盆茂盛的富贵竹,窗外是傍晚时分利丁厄岛连绵起伏的森林。视线尽头,海天交界处,一座粉色建筑隐约浮现,正是夕阳映照下的东港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