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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旧式的都铎长袍裙裾划过尘埃与脏污,残破的蛛网见证了一个短命王朝的兴起至落幕。安妮垂眸凝望着杯中冷却的棕红茶汤,平静的水面折映出那双倒置的青金色眼瞳。

      “你初次踏入布莱尼姆宫时还是个衣不蔽体的可怜人,”她轻轻吹散了最后一缕雾气,在摇曳的烛光中落下沉重的叹息,“那么小,父亲甚至来不及在处理安妮-博林那颗头颅的同时筹备与简-西摩尔的婚礼,而你的父亲便带着年幼的你觐见他,渴望谋求一官半职。”

      最后一句,她说,“凡尊贵的头衔都遵从不可动摇的世袭制,你们凭什么以为可以在一夜之间跻身上流社会?”

      毫不留情的讽刺,葬仪屋藏在黑袍下的指尖发抖。

      他当然认识安妮,安妮-都铎,与显赫的断头皇后同名,爱德华六世同岁的胞妹。她于1552年的圣米迦勒节当夜被刽子手砍下脑袋,而那时他晋升为死神不久,见习期结束后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收割这位公主的灵魂。

      结果当然是失败的,否则她不会好端端坐在这里,半小时前还发了一封邀请函传他相见,在这阴气森森,他万般讨厌的空寂的利兹堡。

      安妮捏碎茶杯,瓷片混着茶汤,被她夹在两指之间割开了葬仪屋咒痕缠绕的脖颈——只是一道小口子,细线般的血痕便蜿蜒淌下,冰冷陈腐。

      “如您所见,公主。”葬仪屋咧开嘴发出古怪颤动的笑声,几乎要彻底断气,“三个世纪前小生无法带走您的灵魂,三个世纪后,您也无法用见不得光的小把戏让小生永眠。”

      微弱的火焰明明灭灭,掩去了眼底的冷寂。安妮再度开口讥讽,“你和你的父亲早该看透亨利的皮囊下究竟是何等的自私自利,色欲熏心。他佯装伟岸,我的哥哥与他相比不遑多让,竟公然在众贵族面前贬损他的姐姐们是阴沟里的私生子。”

      来自野蛮王朝的傲慢,自视高贵,殊不知开创辉煌的亨利七世正式瓦卢瓦的凯瑟琳与男仆欧文-都铎媾.和而生的孽障。

      枝形吊灯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像一场肮脏的雪融在茶中。安妮捏着黄铜茶匙慢慢搅动着另一杯茶水,漾起层层涟漪。片刻后,她抬眼与葬仪屋对视,缓缓勾唇,“利兹堡始建于1119年,父亲改建增设了宴会厅和花园长廊,可惜至今已经废弃。不如……”

      她转了转杯耳,眼中的戏弄昭然若揭,“你留下来,做我的仆人。”

      值得让葬仪屋感兴趣的是安妮那过于漫长而尤显古怪的寿命,以及死神镰刀为何无法割断她的死亡胶片。他当然完全有理由留在公主的身边慢慢抽开这谜团外裹的层层丝线。

      良久之后,他咧开了嘴,“小生会得到一个特别的冷笑话作为报酬的,真令小生期待啊。”

      回应他的是一声漫不经心的嗤笑。
      1.
      利兹堡远不如丘吉尔邸的占地面积阔大,比起维多利亚自幼居住的肯辛顿宫,它就如一个窄小精致的木偶屋,当安妮在外仰望时,她会记起爱德华为了哄骗简嫁给风流浪子时赠她的提线人偶。

      打理内宫的重任当然交由葬仪屋,这是他身为仆从天然的使命。好在公主不要求死神如真正的执事那样提供晨起服务,准备仪制相当严苛的精致餐点——十六世纪的英国贵族如同未开智却强装优雅的野兽,

      “小公主,今天想吃什么,红酒烩牛肉吗?嘻嘻~”葬仪屋苍白修长的手指穿梭于安妮浓密卷曲的红发间,破损的镜中映出他苍白的半侧脸与横亘在那脸上的可怖诅咒。他微微俯身,安妮便能立即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充斥着死亡和绝望的冰冷气息。

      她的指尖轻轻抚上葬仪屋的面庞,在那歪曲的咒痕间截出一道抓痕,粘稠的血迹便顺着她纤长的手指流淌。

      “香煎鳕鱼,鱼刺记得挑干净。”她的语气漫不经心,但显然是特意制造麻烦,为了欣赏死神僵硬的,扭曲的,而又不得不奉承,乖乖顺从的笑容。

      葬仪屋熟稔地将安妮的长发盘成简单的发髻,用藏青色的发带和发网固定——都铎时,扎染工艺并不娴熟,贵族们大多着颜色暗沉的绒面长裙,葬仪屋为她精心装扮的模样倒是像极了过去面色沉郁,营养不良,脸色惨白的王室子嗣。

      最后,是法式兜帽。

      安妮宛如一尊刻刀下近乎完美的雕塑,倾注了艺术家毕生心血造就的神迹。非常可惜的是,她并不满足于此,转而拾起梳妆台上那柄早已生锈的小刀,将尖锐的刃尖狠狠扎入葬仪屋的掌心。“为什么不用珍珠点缀呢?”

      “拆了,把它们编进去。”

      晨起梳妆结束后便是用餐时间,长久不被使用的餐具裹满尘埃,斑斑锈迹肆意生长。葬仪屋用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洁白丝帕擦拭干净——他在几日前便换下黑漆漆的长袍,似是为了更早适应他的新身份。遗憾的是他并未寻得合身的燕尾服,毕竟都铎是个早已没落,消失殆尽的旧王族。

      锃光瓦亮的餐刀并没有被安妮用于切割牛肉,而是稳稳扎入葬仪屋的手背,像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恐怕刀尖已经穿透了他的掌心。

      安妮的确不怀好意,即便当年那个值得同情的孩子如今成了大名鼎鼎,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神,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有资格与她平视。所以她将滚烫的恶意脱口而出,“多么劣质的红酒,还是你更希望我剁了你的手充作新的配菜?”

      葬仪屋的嘴角依然弯着弧度,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捂住半张脸,笑声尖利,“小公主生气了呢~可以哦,如果小公主愿意把小生的手指吞进胃里,嘻嘻~”

      这句旗鼓相当的反击引得安妮的胃中翻江倒海,作呕的酸意几乎要冲破喉管的束缚。但她依然保持从容优雅,面不改色道:“死神的身躯不值得我为它驻足停留,哪怕施舍片刻目光。”她偏头与葬仪屋对视,剑拔弩张的可怖氛围震荡着头顶的枝形吊灯。

      “嘻嘻~”

      葬仪屋用氧化发黑的银匙慢慢搅动盘中混着酒液的碎牛肉,舀起一匙送到安妮湿润的唇边,他的眼瞳深处好似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小公主,用餐吧。”

      安妮死去时年仅十四岁,她的哥哥终年缠绵病榻,而她被指控为意图谋杀国王的凶手——这当然是可笑至极,荒诞无比的。时间在他的身上似乎停止流动,那副恒久年轻的外貌让人怀念王朝旧时的繁荣。葬仪屋当然可以如此称呼她,尽管安妮并不喜欢这个虚无的称号。

      她用那双空寂的眼眸盯着葬仪屋,仿佛满身的血液都被冻为坚冰。

      汤匙擦过柔嫩的唇瓣,溢出的汤汁如同服用颠茄过量后腐败的鲜血,在唇角染下丝缕痕迹。

      阳光穿透破损的窗帘投射在灰蒙蒙的地板上,安妮瞥见死神的影子——汤匙变为镰刃,影子被无限拉长,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物。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觉得你正在逼迫我是吗?”

      你觉得你是在驯服我,餐食我,像没有思想只懂得摇尾乞怜,渴求人类施舍食物的野狗,哪怕那食物不过是一根被啃干净的骨头,愚蠢的狗也会为此兴奋地甩尾巴,对吗?

      安妮从容起身,鞋跟踏裂了地板——每走一步,石块便多出几条裂缝,但她的身姿轻快地如同在脆弱的冰面起舞,裙摆在尘埃中旋出花绽的模样。

      接着,仿佛是为了给那疑问谋求一个答案,她又问,“还是你以为,过去了数个世纪,我仍是那个跪在断头台上,任由砍刀落下的脆弱人质?”

      是什么维系她枯燥的生命继续延长,是什么赋予她与死神交易的胆量。

      “真有趣啊,嘻嘻~”

      葬仪屋旁观她的威胁如同欣赏马戏团野兽的精彩演出。但是下一刻,城堡内下起了细雪,雪片飘落在餐食上很快结了冰。

      “我不承认是上帝或撒旦让我侥幸逃脱度过漫漫岁月,”安妮取下领口的胸针捏在手中把玩,尖锐的一端对准死神的眼球,“假如你认为我脆弱,我的灵魂任你索取,恐怕那只是荒谬的想象罢了。”

      葬仪屋最初只将人类定义为可以被愚弄的浑浑噩噩却有着相当美丽的灵魂的物种,带着不知所谓,被蒙蔽的天真和愚钝。他从未意识到过去,在多年之前他也不过是自己评价下的愚蠢动物。

      简而言之,过分狂妄自大了。

      而如今,他终于觉察这位公主的灵魂并不掌握在死神的手中任由他们拿捏,而对方或许要比他的年纪大上许多——半神一贯的从容冷静湮灭在她成熟过头,腐烂流汁的傲慢面前。

      “是小生失言了。”葬仪屋的手掌抚摸着胸腔,那里隐约,或是根本传不出的心跳声让他恍惚间回到那个阴湿的下午,国王陛下喝着甘醇的葡萄酒,大快朵颐间拒绝了父亲恳切的请求。

      于是他头一次从那个渴望得到冷笑话的葬仪屋的躯壳中脱离,短暂做回了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强大死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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