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三章:夜雨看灯才一梦,雾里探花思几重(四) ...
-
五小姐的法文总是念不太好,一张口,呕呕、奥奥、咿咿,像打着拍子而念走了板,含一口呢呢喃喃却吐一嘴噜里噜苏,急得五小姐跺脚直说,要把舌头拉出来打个蝴蝶结。
郁婉打趣说大概讲外国语的人都能舌绽莲花。梣夕就赶着叫要看老师嘴里有一朵什么样的花。郁婉笑自己算是哪门子的老师,五小姐就说:“那叫什么呢?你是四哥的女朋友,可我又不能叫你嫂子。”
郁婉怔愣了一下,孩子的心思总是单纯的,她只能非此即彼地看到两种最直接的关系;即便最直接的也可能是最不适宜的。其实有很多绕着弯的客套称呼,周全体面,郁婉可以一种一种的教给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梣夕在屋子里转转跳跳,忽然说:“老师房间里安着电话。”
郁婉惘惘道:“怎么?”
梣夕睁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道:“一定有人要时常地联系你,所以才安着电话的。”
郁婉方如梦初醒,可一天、三天、一星期、一个月,它一次都没有再响起过,这是一个单向的世界,一定有人随时要来到你的世界里,可是他的世界,你碰破了头也闯不进去。真可悲,假如你只是他世界的一部分,他却是你世界的全部。全部所有的就只是等待,一天、三天、一星期、一千年……
赵妈送进冰淇淋来,把梣夕按到椅子上。梣夕就把两只脚蹬在椅座上,抻长了身子去够冰淇淋杯子。赵妈一巴掌拍掉她的手,抓着膀子给重新纳回到椅子上,套上餐巾布,说:“不许多吃!”
梣夕既不哭也不闹,规规矩矩坐回到椅子上,觑着赵妈转出门去,甩掉了餐布,照旧蹬上椅座,攀在桌沿上吃冰淇淋,蹭的下巴上都满是奶油沫子。
郁婉就笑着拿纸巾给她擦嘴,悄悄说:“你慢吃,有我来给你放哨。”
俩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突然门边人影一晃,却原来是四姨太打发愫愫接梣夕回去吃饭。梣夕抱着冰淇淋杯子定不肯走,急得愫愫直叫:“我这里回去就要送珠钗子给老夫人,迟一点老夫人怪罪下来可怎么好?”
梣夕才吞吞地爬下椅子,怯怯地去牵郁婉的手。梣夕的手小小一双,冷冷的,是因为握住杯子太久了。郁婉就笑说:“不如我替你送她回去吧。”
郁婉想起自己八岁的时候,懂得很少,也懂得很多,其实顶好是做一个孩子,开心时的孩子,至死也是开心的。
“老师,我只和你说,太太看起来什么都好,可除了四哥外,谁都怕她。”
不开心时的孩子,能从所有嘻嘻张望、满团和气的笑脸中感到莫名所以的恶意和恐惧。
太太看起来什么都好,只不过她生下来就该是太太。这也是郁婉对这位姿容绝色的夫人一点模糊的印象,仿佛她就是日暮穷途,挽不住的时代狂澜最后一抹哀艳的倩影。也许许久许久以前,她也曾有过一些年少时的迷迭绮梦,她是有回忆的,也许只有回忆。她不太爱打牌,却喜欢听戏,无线电的广播中,一帧一帧的岁月都翻过去了,不变的是昆曲的咿咿呀呀声,唱的永远是:“歌声歇处已斜阳, 剩有残花隔院香。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
或许是莫名的哀戚,牵连出噬心难眠的恐惧,最恐惧的就是连痛苦都感觉不到的痛苦,既感觉不到它的好,也感觉不到它的坏,就那么十几年如一日的昏昏的活着。假如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出现了,就像是年少时憧憬的那样,说“和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新的世界”,那时候才猛然发现,十几年的时光里不好不坏什么都没有变过,唯一变了的就是对希望——它的另一个名字是不确定——从满怀憧憬走向了奋死抵抗。说到底,没有什么比重复更加稳定的东西了,在这个稳定的世界里束死了自己,就再也飞不出去了,死了就腐烂到这里。
她是一朵牡丹,只不过是用木头刻的,永远不会腐烂,永远也没有颜色。
四姨太一次偶然谈到,倒凄凄地笑说,没有爱的女人该有多可悲,尤其是在这里;可是只为了爱而活着的女人,又有多可怕。老督军的三姨太叫“杏欢”——“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杏,“浮生长恨欢娱少”的欢。郁婉总以为阖府里讳莫如深的“杏欢”,像是一个黯淡远去的传奇。她的出现、她的疯、她的死,还有空空一座白绡如雨的杏山。四姨太说,沈小姐,你不知道吗?爱情这种东西总是激烈的,激烈的东西都不稳定,难以长久。
难以长久的长长的爱和难以长久的长长的恨。
究竟什么是长久?大抵人世种种,十几年可以是一瞬,一瞬也可以是十几年。错过了一瞬的,十几年都在寻找;找到了一瞬的,十几年都在回忆。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也在一瞬,没有早也没有晚,就在郁婉将要迈出房门的一刹那,恍恍也是十几年。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打字机上匝匝平板的声音,军人式的报告。其实郁婉只听到了一句:“蒋督军口谕,请沈小姐速来!”
杜懋平再次见到沈郁婉,她穿了一条鸽羽白的齐踝百褶裙,每个褶子里都压着一条石榴红的里子,沿阶而下,开开合合的摺摆,像白色花瓣中吐出了红色信子。这条裙子让他莫名地记了许多年,后来在被许多人称之为峥嵘岁月的日子里,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累累头骨成为他肩头挂着的排排勋章。在不敢杀人的便被杀的血腥狂欢中,神鬼都避之不及;可在一次行军的回途中,他却看到了,在炸毁的毒气室和焚尸炉的废墟上,白色的花吐着红色的信子,在天地都崩毁了的地方汇川成海,在残阳余晖的晚照下静静盛开。
这一路,风也萧萧,天也寥寥。寂静,寂静,迢迢千里的寂静。
他忽说:“是不是太静了?”
郁婉的笑框在水光混混的镜面里,是一时千张匆匆照就的小相,“我以为杜副官喜欢安静,只怕你嫌我啰嗦。”
他的手握在轮盘上,手心满是滑腻腻的汗珠,只怕再有无言的沉寂将人溺毙。于是绞尽脑汁,闲扯上一堆无用的呆话,郁婉就静静地笑着,专注地听着。
他说:“沈小姐是哪里人?”他比谁都清楚她是哪里人。
他说:“沈小姐家乡有好多船吗?”他已经无数次通过那些船藏运军火。
他说:“沈小姐经常坐船吗?本地人倒很少坐船,多是一些外来客,进了内河段,水面不够阔,几只船碰到一起摆不开,仓子也不够大……”晕绝,晕绝,手在轮盘上打了一个滑,忽地住了嘴……
郁婉还只笑着,只是嘴角的笑痕深了几分,倒映到弯弯的眼睛里。为恐他窘迫,于是角色也颠了个倒。
郁婉说:“杜副官喝酒吗?”——喝,黄酒是不喝。
郁婉说:“杜副官看戏吗?”——看,话剧是不看。
郁婉说:“杜副官也放假吗?”——放,但要看我们蒋督军的心情放。
郁婉“噗嗤”一笑:“怪不得从来也不见你休息。”
挡风玻璃外的一大块天空润朗寥廓,他也怔怔地发着笑。他说:“其实督军待您很好……也许太好了。他一向公私分明,但在行军前的那天晚上,他突然下令将南楼外的所有电灯一律熄灭,便扔下满会议室的阁臣将领冒雨出去了。几个闷坐了一下午的师长捶桌摔碗,气得鼻子都歪了……督军这些摸不着头脑的事该是为了您吧?”
那一方小小的镜面里,郁婉侧脸望向窗外,默默无言。
杜懋平想,对于督军,他领命已讫,势达使命;对于沈郁婉,或许久久留搁了一点愧疚。但在久久以后,也已化古做旧,风过无痕。
汽车行驶了将有一天,从白露瀼瀼的清晨到暮色苍苍的黄昏。眼前突然换了一片新的天地,丰草绿缛,绵亘无际,长空接连碧野,雁阵比翼斜阳。
玉带似碧青的河水旁便是蒋梣年所率部队暂驻的砖房村。距村数里地间,驻扎着几座哨所,不断有在此驻防、巡逻的卫兵急趋向前,拦住汽车。
杜懋平摇下车窗,探出头去,一面将手令递出,一面道:“是我。”
“是,杜副官长。”卫兵接过手令,举手敬礼,示意放行。
汽车缓缓驶入驻地,郁婉才见村落里到处拴着良驹骏马,军士已是整理货粮,打点行装,心里便不由得愈发疑惑。
杜懋平刚下汽车,觌面一位身着军服的将领,年近五十却身形魁伟,声如洪钟。“子谦,你小子又跑到哪里去了?这次剿匪大捷,怎么酒还没喝上一杯,你就被汉麟给逮住了,又被派做什么公干?”说着,将眼睛向车内一张,眉头骤聚。
“嗯?这是谁?”
杜懋平搭讪着说:“这位是沈小姐,督军的……”
话未说完,便被斩然截断,“哼,胡闹!汉麟这小子,简直胡闹!”随即大步流星汹汹而去。
杜懋平向郁婉低声道:“这就是那位鼻子都气歪了的何师长。”
果真是鼻子都气歪了,还是两次。郁婉无奈苦笑,究竟这位蒋督军是胡闹,还是另有盘算,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车旁一士兵经过,杜懋平问道:“督军这时在发放粮饷?”
“这月的粮饷已经发放完了,督军现在指挥室后和刘大帅处来的联络参谋一起看马。”
杜懋平略一思量,向郁婉道:“沈小姐,这边请。”
“杜副官是带我去见蒋督军?”
“沈小姐去了就知道了。”
“蒋督军接待同僚,恐有不便吧?”
“是,是,沈小姐,这面请。”
郁婉疑窦丛生,却也只能跟随着杜懋平的步伐。一路绕过几座砖房,但见一片开阔空地,碗口粗的木桩上拴一匹血色宝马。这马长约丈许,高约七尺,浑身如锦缎火炭,乌油长鬃,额前月牙状一撮白毛,四蹄如铁,性烈如雷。
蒋梣年正同一个戴圆金丝眼镜的男人观马,叙谈正欢,一众将领幕僚随行其后。郁婉心中只觉其中蹊跷,令人惴惴不安,于是转身欲走,杜懋平却在此时忽地轻嗽一声。
众人都转过身来。蒋梣年眼中有黯黯不明的幽光一闪而过,只从容走来,牵起郁婉的手放在唇边,柔声问道:“怎么不先去睡会儿?我以为你累极了。”
各将领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眼神,或惊异、或愤慨、或猜思,皆不做声。徐参谋长扫视一周,笑问道:“这位小姐是?”
蒋梣年改牵郁婉于身侧,向徐淦朗声笑道:“徐参谋长,你不认得她?她是沈郁婉沈小姐,多亏效帅为我千里做媒,我该备厚礼谢他。”
徐淦笑道:“不然,不然,自古以来就是美人配英雄,如虞姬霸王,貂蝉吕布,可见不是大帅之功,而是天作之合啊。”
正在欢语洽谈间,忽听不远处有人骂爹骂娘破口大嚷,原来是何佩忠何师长,圆瞪一双鹰隼环眼,肋下生风,虎虎而来。杜懋平、何彦霖看他面色不善,急忙上前扯住,好言劝慰:“督军正在会客,何老师长有什么事情,等过会儿督军自然亲自去找您叙谈。”
何佩忠长臂一挥,俩人争些跌扑到地上。“哼,会客?会鸡毛的客。老子拼死拼活攻剿马匪,立的是头功,到头来让他小子邀功献媚。”言至此,切齿咬牙,满脸肌肉突突直跳,又怒急反恸道:“想当初,我们这些人跟着老督军出生入死,遭枪子挨刀子,又怕过谁?啊,又怕过谁?老督军半世拼杀,一生英豪,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荒淫纨绔、短视少谋的不肖小儿来。”
蒋梣年已是满面怒容,仍强按怒气一字一句沉声道:“何师长,趁我还顾念你是我父旧属老臣,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众将领纷纷上前扯住何佩忠的衣服道:“何师长,无缘无故的,您这是为什么?一定有什么误会。您先回去,怎么这当口儿犯起糊涂来。”
何佩忠甩开众人的手,一口浓痰啐到地上,“呸,我犯糊涂?好,好,索性我今天就扯破这张老脸说个明白。”说罢,从怀里掏摸出一封揉攥的皱巴巴的纸团。杜懋平赶忙接过去展开来看,只见是一页经秘书处草拟完毕的待批公函。
何佩忠道:“我刚迎面撞见这女娃子,我心中有气,哪个混球还有心情来这里和你们陪客消遣,就一径往营外溜去,不想正教我碰着了秘书处来人派送公函。不看不知道哇,看了才晓得四小子你行啊,你翅膀硬了,要架空我们这些老臣,你也不该把老子打下的地盘,缴获的枪支马匹全部派给自己的嫡系部队。好哇,老子打猎,你们吃肉,连根骨头都不剩给我。”
蒋梣年已是盱衡厉色,反冷笑道:“何师长,难道兵将调任、政务决议,我还要向你请示不成?我警告你,你不要忘了,我才是寰奉最高统帅。”
何佩忠额上青筋暴起,高声怒吼:“四小子,你也不要忘了,你接手的江山,是老子们出生入死打下来的。”
“好!好!”蒋梣年切齿冷笑,忽回手拔出腰间配枪,“歘”一声,黑洞洞枪口直指前方,怒道,“何佩忠,你这老匹夫,真他妈的以为我不敢毙了你!”
一众人全部骇定在当地,只听“咔嚓”一声,子弹已经上膛。
杜懋平同几位参领悚然回神,慌忙阻拦道:“督军,千万不可啊!”
原老督军的心腹参谋长张绍纶含泪劝道:“汉麟,你不要让我们这些老部将们寒心啊!”
蒋梣年将枪攥在手里,骨节咯咯作响。徐淦扫一眼此间情状,脸色一转,也赶忙上前劝阻。
蒋梣年冷观徐淦一眼,“唰”一声收枪回匣:“好,那就拖下去,打五十军棍。”
“督军……”
蒋梣年将手一摔,背转身去,“军令如山,各位知道,再有求情者,与他同罚。”
何佩忠骂爹骂娘,被警卫员拖着按到长条板凳上。一时军棍挥舞声和着何佩忠惨烈的叫骂声充斥于耳。众人面色或露悲痛,或露激愤,欲要再劝,又不敢向前。反倒是蒋梣年一把揽过郁婉的肩膀,如若无事,向徐淦笑道:“来,我们继续观马。”
郁婉一怔。肩上的手轻轻的颤抖着,仰头去看他的脸,脸上却满是轻蔑玩世的笑意。
不一时,空气中便浮起了热腾腾的血腥味。蒋梣年道:“徐参谋长,我把这匹汗血飞骠马送给你如何?”
徐淦眼睛一亮,嘴上只嘻嘻应酬着,却伸出手去欲抚马背。那马突然跃起前蹄、飞腾六尺、怒啸长嘶、势冲云天。徐淦大惊失色,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蒋梣年乜眼俯看,使个眼色,立即有警卫员把徐淦从地上搀扶起来。徐淦惊魂甫定,一面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面说道:“不敢,不敢,这样的马就是给了我我也骑不得啊。”
蒋梣年嘴角斜勾,眼中凛凛讥色。
忽有警卫员上前道:“报督军,何师长他晕过去了。”
“打多少了?”
“37。”
“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