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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三章:夜雨看灯才一梦,雾里探花思几重(二) ...

  •   这季节的天气就像女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一天时间也要翻上三番。经过了这样的天气才晓得女孩子的脸这样可厌,可厌的是反复无常,捉摸不透;可也唯有这样才能牵绊人心,悲悲喜喜几个回合下来,才见得喜是喜,悲是悲。
      郁婉纳罕,今天的几场急雨都好像是特为躲着自己,前脚迈进玄关,后脚雨丝就簌簌落了下来。后宅到西楼也不知有多少步,雨就算得这样准,一步不差地落了下来。看看天色,夜幕昏昏中拱着的半弦月亮尚自姣姣,拖尾婆娑了一下,便湿黄晕散,形迹无踪了。不知道后宅到北楼又有多少步,是不是远了一步两步?郁婉顿时觉得清寒入骨的冷,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心里埋怨这一场雨水,倒要费人两份心思。
      “嗳,沈小姐,您回来了?”郁婉呆怔了一下,茫茫惶惑不属于的空落感瓢泼满身。
      赵妈说“你回来了?”像母亲素日对爸爸说“你回来了!”埋怨着威胁了又威胁,“再这样晚,下次一定不等你。”沈先生就打着哈哈唠唠叨叨地说裁缝店的阿三讨了麻油店的巧姐做老婆;有一个叫小蛮的女学生,他爸爸与太太离了婚,娶了家庭教师;又说,席家原来的那个丫头,听说他男人竟在外面发了财。沈夫人只是板着脸不理,沈先生就?着眼笑,说:“夫人你不知道,新来的教务部长是个老啰嗦,一定没人等他回家吃饭。”沈夫人“噗嗤”一笑,转过脸去仍不睬他,却一路喊进厨房:“婉婉,开饭了,婉婉!”
      你回来了,这句话素日耳朵都听出了茧子,还是感到小小的温暖小小的欢喜。如今听到,只不过多了一个疑惑的调子——上扬的,挂着小而尖的勾,就这样面目全非,恍若隔世了。
      郁婉知道,只是自己太想回去了,想到梦里也化作一只蝴蝶,飞回那个小小的院落里去。看父亲在银杏树下偷偷喝酒,看母亲在屋里织一条棕色的毛衣;听堰子河上木桨拨着水花“哗—许,哗—许”的轻响,听清晨日暮街头小贩卖花卖糖、修伞磨刀的梆锣鼓声。所以明知赵妈的话并没有置人矮檐的意思,可正因为她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是并不预备着自己回来,才更令人难堪。
      郁婉只好搭讪着问赵妈吃过晚饭没有,玻璃橱里有个绿皮的洋铁桶子是四姨太送来的饼干,我是预备着留给妈妈吃的。
      “吃过了,吃过了,那饼干一股奶皮子味儿,嚼起来怪怪的。”赵妈一面开门让进郁婉来,一面拿眼将门外溜了一圈又溜一圈。
      “怎么少爷没来嚜?”
      郁婉身子一僵,刚提在手里的拖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赵妈疑疑惑惑地拴上门,一转脸,又拍手拍脚地笑道:“呀呀,这不是我们少爷的衣服?”就自顾自地扯开了话匣子道:“沈小姐,论理这话也不该我老婆子说,但你和少爷两个总这么着也不成话啊。为什么不搬到一起住呢?您心里说少爷孝期未满,就是同房也不能有个正式的名分,所以不肯先自贬身价对不对?若果真这么想,姑娘您可就呆了。要知道香火子嗣更是一等一的大事儿。老爷太太统共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老太太如今急得什么似的,里头外头相看了多少姑娘,少爷是理也不理。就只您,您是头一个少爷带回家里来的。老太太面上不露,心里可是对您注意得很呐;况且少爷又待您极好,如今竟连外头那些花花草草都不理睬了,您如今难道还要端起架子来了不成?”
      郁婉蹲在地上,全身抖得簌簌的。拖鞋像打了腻子一样,滑溜溜的,怎么套也套不上,原来是脚上那只尖尖头的银灰色镂空皮鞋还没有脱下去。
      赵妈冷眼觑了郁婉一会儿,大约觉得不太像话,就转转悠悠地闪进厨房里去了。
      郁婉手忙脚乱地换上拖鞋,褪下身上的外套挂在臂膊上。漾漾的清光一晃,忽见衣领上指甲盖大一块胭脂膏子,像一粒溶了的朱砂。郁婉正自发怔,赵妈端了一只鎏金卷叶纹的象牙色陶瓷杯转出来,说:“外头下雨,沈小姐受了寒湿,喝点热的再睡觉。”
      郁婉只得坐下,接过杯子。棕红色的汤水里圈着一圈乳白色的浮末,不知是红茶里加了牛奶,还是牛奶里加了红茶,又腥膻又提神。
      郁婉咽了两口,滚热滚热的,泛着腻腻的腥甜,想喝药似的捏着鼻子一饮而尽也不能够,于是只有静静地坐着,溜着杯边细细的喝。赵妈则像是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一忽不见了,一忽又转到了郁婉身边,手里提着个蓝粉色烫簇锦金纹的纸盒子,放在桌上,一蹭一蹭地往郁婉这边推,嘴里道:“这个是早些时候少爷派人送来的,帕……帕什么饭店,嗐,这饭店的名可真绕嘴,怪头怪脑的我记不住它。就是那饭店的杏仁乳酪蛋糕,这蛋糕的名头也新鲜,听说奶油啊面粉啊都是舶来的,那糕点师傅一个礼拜就只做一份,加了大价钱还不肯多做嘞。哎呦呦,还有呢,您不知道,这个季节,一车的冰块哟,就为了送这一小块蛋糕……”
      郁婉滞住了,杯子捺在胸前,滚滚的热气炙地十指与心口灼灼的连络的疼。
      “您瞧瞧,您快打开来瞧瞧。”赵妈叽叽喳喳,十分热切,一种事不关己却仿佛比当事人更身处其中的热切。
      郁婉只好放下杯子,烫得红红的痒痒的手去拆那盒子。刚伸到盒子上面,清簌簌的凉,翻开手心,原来底下幽幽地趴着个蓝色翅子的蝴蝶,冷潇潇寒苍苍的冰蓝色。
      郁婉怔怔的,屏气凝神去捏那蝴蝶忽忽翕动的翅膀。一公分,两公分,三公分……唰,捏住了。两个指尖也捏染了一点迷迷颤颤的蓝。颤怵着提起,翅子忽地蜷了,突突窣窣扯落了一线悠悠荡荡的蓝色丝带。郁婉募地惊醒,四面纸壳“噗”一声齐齐倒了,里面的冰块叮咚咚滚了一茶几,又几块噗噜噜落到驼底菱纹雕大红牡丹的羊毛地毯上。
      “咳,咳……”赵妈老着嗓子直哎呦,慌里慌张去捞那地毯上的冰块,捞了一手水淋淋的。收拾了一阵子,脸上的颜色也变得湿阴阴的。
      郁婉道:“赵妈,又让你白白忙活一阵子,天晚了我也吃不下东西,这块蛋糕就送给你吃。”
      “唔,这哪儿行啊?”赵妈的脸色瞬间转阴为晴,只袖着两只手笑,不住地盯眼望着茶几上的蛋糕,说,“不过也是,你们年轻的小姐太太都生怕自己身上多涨了一磅半磅的肉,大晚上哪里还吃得下这种甜甜腻腻的东西,要是放到明儿早上岂不是要坏掉了?这么金贵的东西,可不要浪费了。”
      郁婉轻轻笑道:“妈妈说的是。”
      赵妈忙忙的哧溜溜拉过蛋糕盒子,嘻嘻笑着,又抬头看了郁婉一眼,收了笑脸深深叹道:“姑娘,我只告诉您一句好话吧,您呐,千万得抓住了我们少爷,可不能再三再四的拿乔了。”
      郁婉身子一僵,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凑在嘴边,圆圆的杯口罩住了半张脸,只留一对低垂阖敛的眼睛。
      赵妈赶着说:“姑娘,我的好姑娘,难道您还真争个名份不成?若是争名份也不这么独自个儿地就跑来了。况且,您也冷眼瞧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正妻该有的身份?我的姑娘,你再想想看,难道不知道妻不如妾那句话?我家太太就是个例子,太太长个何等的天仙模样,老爷不还是三日不睬,两日不理的,外头不知养了多少的戏子粉头,里头也有四房姨太太。就说那三姨太,老爷恨不能把金山银山星星月亮都捧到她面前来,独独和她生了两个儿子,可惜她没福气,两个儿子都死了,自己也发疯上吊了。老爷战场上连夜赶回来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哎呦哟,我记得真真的,那天晚上大雨大的哟,十几年也没下过那样骇人的大雨。老爷就在灵堂外面站了一夜。人也不敢劝,劝的人都险些挨了枪子儿。不上两个月,老爷就像有了感应似的,把所有的家事军务料理完,见了四少最后一面,就呕血去了。”
      郁婉轻颤了颤,杯子里的热气蒸的脸上雾雨濛濛的。
      赵妈道:“嗐,我倒扯远了,我是拿这个给您做比方。您想想看,这三姨太是没福气,但如果她和两位少爷都还活着,除了太太这个虚头衔,地位怕不是要在正房夫人之上啰。所以,姑娘,您要趁早打定注意,趁着年轻少爷喜欢,生个儿子,那就是长子啊。就是将来少爷娶了太太,您真有本事,让少爷给您在外头置一所房子,难道不体面?外头人谁还能不把你当太太瞧看?”
      赵妈说完,扫看了郁婉一眼,见郁婉呆木头似的坐着,眼也不眨一下,就说:“您呐是个明白人,我这些话真正都是为了小姐打算,您好好想想看吧。”说着,又觑着眼瞧郁婉,还不见郁婉有什么反应,只当她心里正在盘算,便端着蛋糕欢欢喜喜地走了。
      郁婉才将手里死攥着的杯子颤颤地送到茶几上,里面的茶水抖抖地溅了一手的红点子,血滴子一样,红殷殷几点红斑,红剌剌几道红痕。
      好!好!我就这样下贱!我就这样下贱!聘则为妻奔则妾,我让人骂做下贱还枉担了虚名。
      郁婉扑簌簌扑簌簌地抖着,哭不成哭,脸上寒浸浸的,却连一颗眼泪都没有。眼泪里还有几分真真切切的悲哀,如今连悲哀都一副可笑兮兮的滑稽像,何况眼泪,让人笑掉大牙去,说你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姑娘也早点睡吧,不说是电费贵,倒怕姑娘熬抠了眼睛。”赵妈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是肃静死寂里一点沙沙的哑哑的,蛆虫啮食尸体的声音。
      浑身的血液倏地凝住了,绿色的脉管结成蜿蜒绵亘的冰棱,到处都冻住了。那所费不赀的电灯光,是手术台上惨白惨白的无影灯的光,照着死人青色的脸紫色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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