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晓秋燕

9、回忆

　　燕然把许安留下的银杏书签塞进笔袋最底层时，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合上练习册，指尖在桌角那道银杏刻痕上反复摩挲——那是许安离开前，用圆规尖一点点刻下的，叶脉的纹路至今清晰，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又在装样子？”母亲的声音裹着寒气飘进来，手里的购物袋“咚”地砸在茶几上，塑料袋摩擦声尖锐得刺耳，“我跟你爸累死累活供你读书，你就拿着这点分数？许安那孩子走了，你连魂都丢了是不是？”

　　燕然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上次月考的成绩单还夹在语文书里，红色的分数像血渍，他不敢让母亲看见。许安在时，会把他的错题本耐心讲完，笔尖划过试卷的声音能盖过家里所有的争吵；可现在，只剩母亲翻箱倒柜的声响，和父亲在客厅里沉默的抽烟声，烟雾缭绕里，连空气都带着压抑的重量。

　　“我跟你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母亲突然凑过来，香水味混着酒精味扑面而来，燕然下意识往后缩，却被她一把攥住手腕，“许安他家条件好，去了大城市肯定不会回头，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好好考个本地师范，毕业就工作，别给我们添麻烦！”

　　手腕被攥得生疼，燕然却不敢挣扎。他想起许安寄来的信里写：“燕然，别听别人的话，你值得去更远的地方。”可这话他不敢说，也不能说——母亲会把信撕得粉碎，就像上次撕他的日记本一样，纸屑纷飞里，她吼着“不正常”“丢人现眼”，那些尖锐的字眼，比圆规尖刻在皮肤上还疼。

　　夜里，燕然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看许安的信。信纸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照片上许安站在新学校的银杏树下，笑得明亮，他指尖轻轻碰过照片里少年的衣角，眼泪突然砸在信纸上，晕开“等我”两个字。

　　隔壁又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父亲的低吼和母亲的哭声混在一起，像无数根针，扎得他心口发闷。他爬起来坐在书桌前，打开许安留下的笔记本，扉页上“2005.6.17”的字迹映入眼帘——那天他们在银杏树下第一次说话，许安递给他一颗薄荷糖，说“别害怕，有我呢”。

　　可现在，没有人再给他递糖了。燕然把脸埋进笔记本里，闻着纸上残留的、淡淡的皂角香，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开始疯狂刷题，许安寄来的复习资料被他翻得卷了边，每道题旁边都写满标注，像在跟看不见的许安对话：“这道题我终于会了”“今天林小满说我像你一样认真”。

　　有次模拟考，他数学考了全班第三。拿着成绩单回家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他犹豫着把单子递过去，却只换来一句“侥幸而已，下次掉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父亲从始至终没抬头，只是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火星溅起又熄灭，像他心里刚燃起的一点微光，瞬间被掐灭。

　　那天晚上，燕然在桌角的银杏刻痕旁，又刻下了一行小字：“许安，我好疼。”刻完才发现，指尖被圆规尖划破了，血珠渗进刻痕里，把银杏的叶脉染成了红色。他突然想起许安曾握着他的手，教他刻银杏叶，那时少年的掌心滚烫，说“燕然，疼了就告诉我”，可现在，他连疼都只能藏在夜里。

　　冬天来得很快，第一场雪落下时，燕然收到了许安的第三封信。信里夹着一片晒干的银杏叶，比之前的更黄，许安写：“这里下雪了，银杏叶落满了操场，我想起去年冬天，我们一起在雪地里堆了个小雪人，你说像小点。”

　　燕然抱着信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突然就哭了。去年冬天，许安把围巾裹在他脖子上，两人踩着雪去买热奶茶，小点在雪地里追着自己的尾巴跑，那时的笑声，现在想起来，像一场遥远的梦。

　　“哭什么？”父亲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燕然慌忙把信藏进枕头下，却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你妈炖的排骨汤，趁热喝。”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转身时，目光落在桌角的银杏刻痕上，停顿了几秒，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燕然看着保温杯里冒着的热气，突然想起许安的妈妈也曾给他们炖过汤，阿姨笑着说“燕然多喝点，长身体”，那时的温暖，此刻终于有了一点回响。他喝着汤，眼泪又掉了进去，却第一次没觉得苦——许安还在等他，父亲也在悄悄关心他，或许，那些压抑的黑暗里，真的藏着一点微光。

　　开春时，燕然的成绩稳定在了年级前十。林小满笑着拍他的肩：“燕然，你越来越像许安了，连解最后一道大题的思路都一样。”他低头看着练习册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突然想起许安说的“一起去看银杏大道”，指尖在桌角的刻痕上轻轻划过，这一次，没有了之前的刺痛，只剩坚定的暖意。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许安寄来最后一封信，里面是一张画着两棵银杏树的明信片，背面写着：“燕然，我在银杏大道等你。”燕然把明信片贴在书桌前，每天刷题累了，就看着那两棵并肩的银杏树，仿佛能看见秋天时，金黄的叶子落在他们肩上，小点在脚边欢快地跑着。

　　走进考场那天，燕然摸了摸笔袋里的银杏书签，又看了眼桌角的刻痕——那道刻痕已经被他摸得光滑，像一道愈合的疤。他想起母亲考前难得温和的叮嘱，想起父亲塞给他的准考证，想起许安信里的每一句话，突然就不害怕了。

　　走出考场时，阳光正好，他抬头看见不远处的银杏树下，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许安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一枚银杏叶项链，和当年送他的那枚一模一样。风卷着落叶落在他们身上，燕然跑过去，紧紧抱住少年，泪水砸在许安的肩上，却不再是苦涩的。

　　“我做到了，许安。”他声音哽咽，却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

　　许安轻轻拍着他的背，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温柔得像春风：“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桌角的银杏刻痕还留在那间教室里，可燕然知道，他再也不用把思念藏在刻痕里，藏在日复一日的压抑里。因为他终于走向了那束光，走向了那个愿意陪他一起，把黑暗都变成星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