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念》只只夙洄

87、第 87 章

　　只只浑身湿漉漉地跪在厅堂上，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听到悉悉索索的衣服声从屏风后传来，一双女子的脚走到跟前，鞋子是四色如意绣花鞋，裙子是粉绸百花地的千层袂，裾边悬了个石榴色的莲花香袋。

　　千层袂悉悉索索地下沉，北落跪坐到她面前，伸手抓住她的手。

　　她披了一件水红底的褙子，两臂挽着山茶灰的披帛，右手上戴着两个细细的水晶镯子，头绾百合髻，右髻上插着一个玲珑簪子，两边各垂下来一根细细的麻花辫儿，两颗亮晶晶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发簪叮叮作响。

　　她容貌和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当年或许是因为出行在外的缘故，穿的衣服没有这么庞重而复杂。如今她沉静清亮的眼神藏在这花枝招展的装扮里，反而有些格格不入。

　　北落的浴室很小，黑漆漆的，点了个暗沉沉的蜡烛。两人并排坐着，几乎便已是极限。

　　“这浴池用的是安和水。水珍贵，所以池子也小。”

　　解散了头发的北落，看上去比前次多了些少女的无辜感。只只看着她年轻的身体和脸上沉稳的神情，不禁觉得有些有趣。

　　北落忽然一笑，把脸凑近只只小声道：“喂，我听风声说，羽蚀跟法亲王大吵着要娶你 。“

　　”收我为妾。“只只叹口气。

　　”难道你不愿意？“北落惊讶道。

　　只只摇摇头：”我不愿意做妾，但我舍不得他。“

　　北落叹了口气道：“这事有什么好在意的？羽蚀一直没有正式娶妻，你名义上是妾，其实也是一样的，你又是元姬 。”

　　“元姬是什么？”

　　“就是第一个正式收的姬妾。大家的公子，自小房里总有几个丫环的，公子若有特别喜欢哪个丫环的，就纳她为元姬。元姬虽然不是妻，然而因是自小厮摩长大的，有时候两人间的感情比妻子还好，吃穿供奉，也并不比正妻差多少。”

　　“我在乎的不是吃穿供奉。”

　　“那你在乎什么？”

　　“我……”只只犹豫再三道，“我想……我想，他只有我这一个，我也只有他这一个。”

　　北落扶额叹了口气道：“羽蚀说你心气高，还真是高到没边了。你知道他在天下原是什么地位吗？他是朝阳国的王子，朝阳族的唯一传人！”

　　“那又怎样？朝阳国不是快要灭国了吗？”

　　“你不明白，就算朝阳国灭国了，朝阳氏也还是朝阳氏。”

　　“为什么？”

　　”因为朝阳氏是元尊的嫡氏。也就是说，朝阳氏的先祖是元尊的嫡子。“

　　”那又怎样，现在天下不是基本已经属于冷帝了么？“

　　北落微微摇头：”远远没有。”

　　“为什么？天下原不已经是冷帝和太和氏掌管的了吗？”

　　“掌管和拥有是两回事。”

　　“我不明白。”

　　“这么说吧。你知道天下原的三件宝物吗？”

　　“什么宝物？”

　　“就是天下书，天下剑和天下玉。元尊把象征王权的天下玉给了正妻朝阳氏，天下剑象征力量，给了元姬太和氏，天下书象征智慧，给了女官沧炎氏的后代。只有被神明选中的天下之主才有可能同时得到这三样东西，但凡有一样东西拿不到，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天下原主人，然而这三件东西，现在没有一件在冷帝手上的。”

　　”那它们在哪里？“

　　“天下剑在恒圭的儿子琬那里，天下书……逸散了，而代表王权的天下玉，至今依然在朝阳国，法亲王死后，羽蚀会继承天下玉，成为新的朝阳帝。即便朝阳最后交出天下玉，让王权于冷帝，羽蚀也还是朝阳族的族长，到那时，冷帝一定会让自己的女儿做羽蚀的正妻。”

　　只只低头不语。北落看了她一眼，又道：“不过当正妻也没什么好的，若是跟丈夫说得来，相敬如宾也就算了，若是说不来的，两人各顾各的也很常见。说到底，他若有情，你便是凡人，他也会听你的话对你好。他若无情，王姬公主都不会放在心上。”

　　“他对我也没有什么情。就算……那个人一辈子不嫁给他，他也会一直把心里留那个位置给她。我不过是他求而不得退而求其次的那个替代罢了。”

　　“公平地说，”北落认真道：“他对你是真心的。你还记得你被璇姬射的那一箭吗？那时他抱着你，顶着雪，从云山镇一路奔到君子国。妖神雨天灵脉堵滞，他强要运气，花的是平时数十数百倍的灵力呀，更别说他手上还抱着个人。你知道怀里抱着心爱的人，不知道要找谁救她，却一步也不敢停留，一滴眼泪也不敢掉下来，是什么样的感受？”

　　“说得好像你是他一样，你能知道他什么心思？”

　　“我能。那天晚上在君子国，他抱着你倒在我门前的雪里，我一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了。”

　　“什么眼神？”

　　“以命换命的绝望。”北落一字一字地道。

　　”他愿意以命换命，却不愿娶我为妻？”

　　“你怎么知道他不愿娶你为妻不是因为怕害了你？”

　　“他不是怕害了我，他是怕我害了他。他跟我说：‘你是个人宠，我要是娶你为妻，势必要让我被满世界耻笑，让人说我荒淫无道，动摇军心。’ ”

　　”你以为他娶你为妾，就不算和人族相通，不会被人嘲笑了吗？他若真的只在意自己，只要保持现在这样，跟人说你是他的丫头，有什么不可以？娶你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只只无言以对，心道：“难道他真的是为了我好，所以不敢把正妻的身份给我？可是，可是，他那时何必叫我娘子呢？难道他不说，我就不会跟他好了么？唉，唉，只只啊，男人那种时候说的话，也只有你会相信。”

　　北落带她走出浴池，拿了一箱衣服出来，又打开另一个柜子，拿了一个方方的盒子，里面是五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衣。

　　“我的贴身侍女位同女官，受冷帝册封，拿的是太和国的薪水。你这平民的衣服不能再穿了。这是我以前封女官时的衣服，如今给你用吧。”

　　“你以前也做过女官吗？”

　　“我之前是太和的铸剑女官，不过我平时常在荒原奔波，为找铸剑材料。铸剑的事情常常要烧到衣服，不可能穿这种宽袍大袖，冷帝特许我不用穿官服，所以这衣服也没怎么穿过。”

　　方盒的盖子是象牙做的，上面雕了一朵粉色的莲花。只只看着方盒，不由得微微一笑。

　　“怎么了？”

　　“我想起我还在云山镇的时候，中元节那天，白水族长给我第一次穿云裳过节，还教我认这方盒上的花呢。那时我以为今后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穿它，没想到十年之后，我会每天都穿上它。”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当年和茗在风铃下许的愿望，长叹了一口气，心道：”那时他说，风铃挂得高，以后就会飞得高高的。我如今做了王姬的女官，飞得倒颇高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的我所拥有的，未必比那个时候的我多一点。“

　　北落带她到镜子前面。只只站在镜子前，双手展开，时不时转个圈，任由北落帮她把一层层的衣服穿上去。

　　北落替她穿完衣服，拿出一条红色绣了繁复花纹的缎带。

　　“这腰带真漂亮。”只只瞪着眼睛端详着眼前长长的缎带。

　　“这是发带。神族的女子订婚时由母亲或女性长辈把头发用带子束起，等出嫁后由丈夫解下来。”

　　“为什么要用这么长的发带？”

　　“这种发带用料不菲，越长越贵，各家的女儿们互相攀比，慢慢地这长度就变成了一个象征性的东西，因为夫家给的发带短了而退婚的都有。不过你这么长的也确实少见。我只在璇姬结婚的时候见过一次比这更长的，后面跟了十二个童女才能完全端起来。”

　　“又是羽蚀送给她的吗？”

　　“不，是璇姬的外婆给的。”

　　“她外婆是谁？”

　　“璇姬的母亲是太微帝的女儿，她外婆自然是太微帝的妻子有罗氏。有罗氏擅长纺织，这种华复锦的织法就是她想出来后传给欧丝女的。”

　　“这发带看起来很贵的样子。我得几辈子才能攒够买这根发带的资格？”

　　“这种满绣的华复织是没有固定价格的，因为不是拿来卖的，欧丝女愿意给谁做就给谁做。当然了，能请得动她的人，也不可能在金钱上亏待了她。”

　　“欧丝女？”

　　“是一种职位，就像朝阳帝，女昭这样，代代单传，只有欧丝女才会华复织，华复锦织起来又特别费时，所以自古以来就是王族炫耀权柄用的，比如王族登基用的王冠，王家女子婚嫁用的衣物等。璇姬出嫁时陪了件金丝银蚕华复锦衫，至今依然是天下第一昂贵的衣服。“

　　北落帮她把发带绑到发髻上。只只躲开道：“你把你的发带给我用，不会不合宜吗？”

　　“这不是我的发带，这就是你的。我的订婚发带不是华复锦的。"

　　北落扎好发带，打了个蝴蝶结。缎带的两端一直拖到地面，比裙摆还长，颜色鲜艳，甚是招摇。

　　"你的未婚夫不是那个冷帝吗？帝王定亲不用华复锦？"

　　北落笑道："你道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好福气？冷帝那么多的妃子，若是每个妃子都送一条华复锦，欧丝女一辈子光给冷帝织发带也来不及。”

　　“这么高级的东西应该是给你们王姬用的，我戴不逾矩吗？”

　　“羽蚀是朝阳王子，法亲王近几年已经把大多事情交给了他来做，你如今是王子的元姬，以后会是朝阳王的元妃。这是他给你的定亲发带，又不是你自己私自做了带了的，不算逾矩。”

　　“这是羽蚀给我的？“

　　“他放在给你的锦囊里的，你没看过吗？”

　　“他怎么可能给我这么贵的玩意儿？他现在穷得叮当响，连抹额上那块碧玉都当掉了！”

　　北落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没说话。

　　只只捉着发带放在胸口，心里一酸道：“我……我吵架的时候还拿这事嘲讽他来着……”

　　北落略带责备的语气道：“唉，你怎能用这种事情羞辱他？当面说男人没钱，哪个男子忍得住，何况是他？你不知道他是最爱面子的吗？”

　　“他爱面子，我就不需要面子了吗？！我会这么说他，还不是因为他先羞辱我？”

　　“他怎么就羞辱了你了？你一个人族，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娶你做元姬，算是羞辱了你？”

　　“是，我是卑贱人族，活该给人做妾都要被人说高攀！”

　　北落叹了口气道：”他是朝阳未来的族长，你给他做妾确是高攀了他。他实在是因为深爱着你，才会愿意顶着天下人的嘲笑娶你。“

　　“这话是羽蚀让你说的吧？”

　　“他什么都没说，只说了要我一定想办法收你做大侍女，问他为什么，他皱着眉头不肯说。我还以为他因为法亲王不同意打算不要你了呢。我忙活了一个月，三天前才把各路关节都打通，今天他就送你来了，我看见了这婚约和发带，才知道他真的已经决定了要娶你。”

　　“他若是什么都没跟你说，为什么你说的话和他一模一样？”

　　“因为我们说的就是事实啊！你以为娶谁为妻是他说了算的吗？他身上流的是正统神明后代的血，就算他真的告诉大家他要娶你做正妻，云中山也不可能会册封人族给他做妻，到时候你别说元姬，连个普通姬妾的身份都没有。”

　　“为什么我是个人族就不能做妻？”

　　“这有什么办法？你是人，他是妖，妖神一活几千年，若是娶人族做妻子，岂不是一辈子要娶几百个正妻？”

　　只只眼睛一红，轻声叹道：“到头来，我再怎么努力，都抵不过神族的身份。”

　　北落笑了笑道：“好了，你看，你几乎把他所有的底线都戳了个遍，他也没把你怎样，足以证明你在他心里的地位了。“

　　“我在他心里有地位？”只只忽然又生气起来道，“他亲口说，璇姬是天上云，我是地上土，就是她不嫁给他，也轮不上我这种身份低贱的凡人。璇姬会低头乞怜，璇姬会洗手作羹汤，璇姬绝色倾城，璇姬温柔缱绻，璇姬身份高贵，我什么都不是，把我和她放在一句话里比较都是玷污了她！”

　　她越说越气，北落嗤嗤地笑，像是在看一只小猫因为没抢到鱼干而气鼓鼓地炸毛。

　　“你还笑得出来！”只只气愤道。

　　“你跟了羽蚀那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他是最惜面子的吗？他在外人面前，哪次不是麻衣白发，又美又冷，从不动颜失色的？他会动怒，会说出不得体的话，正说明他对你动了心呀。因为动了心，所以脆弱敏感。偏偏你还特别擅于找到人家的痛处里下刀子，教他怎能不受伤呢？他害怕了，就本能地自己否认自己对你的爱，好说服自己跑回安全的壳里去。”

　　”他会害怕，我不会害怕吗？“只只哽噎道，“他一会儿璇姬一会儿别人的，我不会痛，不会受伤吗？他有考虑过我的感情吗？”

　　“你若是想要跟羽蚀好好过一辈子，就趁早把你那争风吃醋的性子收起来。羽蚀是天下原第一美男子，天下对他动心的女子成千上万，未来也绝不会减少，况且他是族长，除非他完全不需要通过联姻的方式获取其他族的支持，否则不可能没有十几房姬妾的。”

　　“可我只喜欢他一个。我想要公平。”

　　“你一定要对方只有你一个，那就找一个和你门当户对的普通人族。你会喜欢尊贵美貌又懂风情的公子，别人也会喜欢，凭什么别人的喜欢就不如你的喜欢了？你一个普通的人族，又要嫁给王子，又要做正妻，还要对方从一而终不娶别人，这哪里公平了？”

　　“是人族又怎么了？我是人族，我的爱就不是爱了吗？”

　　北落冷笑道：“你的爱是爱，神族的爱不是爱？”

　　“可是……我和他一起经历过的那些漫长岁月，经历过的千难万险，难道这些都没有重量了吗？”

　　“漫长岁月？你跟他统共认识了几年？你知道羽蚀和璇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知道他们有过多少刻骨铭心的过去吗？你知道羽蚀和璇姬一起面对过怎样残酷的政治风雨吗？你知道羽蚀曾经翻山越岭救过璇姬多少次吗？”

　　“可是……我吃了那么多苦……”

　　”你觉得你吃过苦就比别人高尚了吗？哪怕比吃过的苦，你也比不上璇姬。你是孤儿，璇姬也是孤儿，你从小就被羽蚀收养，璇姬在外流浪的那些年过的是什么样黑暗的日子你知道吗？”

　　“可我付出所有……”

　　“你有多少所有可以付出的？你觉得你救过羽蚀的命，璇姬就没有吗？你知道璇姬曾经救过他几次吗？你知道璇姬为了他宁愿放弃太和氏的姓氏，甘心为他做一个平民吗？

　　“可那不是因为她自己的出身也有问题吗！”只只忍不住反驳道，她想起了羽蚀曾说过的话。

　　北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呢？你连一个可以为他放弃的姓氏都没有。你在这世上，除了对羽蚀的那些情情爱爱，你还付出过什么吗？璇姬拼死辅立明君，还帮祁伯编写了毒理医书，造福万民，你为天下原的万民付出过什么？”

　　只只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北落继续道，“这还只是一个璇姬。羽蚀活了几百年，你知道他的过去有过几个像璇姬那样的女子吗？你身世没人高贵，才智比不上别人，你的生命也比不上别人坎坷，和羽蚀一同经历过的风风雨雨没别人多，凭什么觉得只有你的感情最真挚最伟大，别人的就比不上你？你只活几十年，别人活几千年，比地位你比不过别人，比感情你也比不过别人，比能力你也没别人厉害，比吃过的苦也没别人多，凭什么觉得你就必须是那个唯一的？你的感情不能受一点委屈，别人的感情就可以任意践踏了吗？”

　　只只低头半晌无语。北落叹息一声，摸摸她的头发道：“好了，我说这些，虽是替羽蚀抱不平，却也是为你好。羽蚀待你极为真心诚意，老实说，我都不知道羽蚀为何这么看重你。不过我想既然白水茗也曾对你动了心，那你总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人之处。”

　　“不不不不不。白水茗对我没什么意思，顶多是有那么一两次和他还说得到一起去而已。他喜欢的人自始至终都是王姬。”

　　“全世界都知道璇姬动用汐华弓的箭去杀一个人宠。你能让璇姬动用汐华弓在你心窝里射上那么一箭，说明她已经觉得你威胁到了她在白水茗心里的地位了，这可不仅是一两次说得到一起的谈话能达到的程度。白水茗已经一千多岁了，能让他动心的女人，必然有我看不到的地方的特殊之处。”

　　“不不不，白水茗对我真的没什么。我死的那时，我担心他来救我，害长公主生他的气，派纸灵假扮成我的样子去引开他，结果是我自作多情，他根本就没来。而且我复活以来，他一次也没联系过我。现在他和璇姬在一起好好的，我也跟了羽蚀了。过去的事情不必再说，免得传出去被别人听到，反教璇姬多心。”

　　“你决定跟羽蚀了？”

　　“我……”只只叹息道，“你说得十分在理，我什么都不是，又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得这么哀哀戚戚的。羽蚀他活了几百年了，虽然也有过几个喜欢的人，但都阴差阳错没有娶成，如今他娶元姬，也算是成家立业的大喜事。羽蚀这人毕竟是个王子，有点骄傲也是应该的，不过我太了解他了，他对你绝对绝对算得上是情深意重，你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