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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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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大楼喧嚣未息,香槟塔上浮着细碎泡沫,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沈淮序站在人群中心,刚毅的脸庞被灯光映得格外清晰,却也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手中沉甸甸的奖章泛着冷硬光芒,象征着他刚刚终结的那场漫长而令人窒息的连环悬案。记者们的话筒争先恐后地围拢过来,闪光灯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就在这喧嚣鼎沸的时刻,一道纤细的身影穿越喧闹人群,无声靠近。沈淮序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一眼便捕捉到了她。林夏就站在人群边缘,光影在她脸上投下柔和明暗,她唇边噙着温婉笑意,目光如丝线般穿过沸腾的空气,稳稳缠绕住他。她轻轻抬手,无名指上那枚简洁的素圈戒指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微芒。沈淮序紧绷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甚至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在这片因胜利而生的喧闹中,林夏的存在是唯一的、带着体温的锚点,无声地提醒他,那属于“沈淮序”而非“沈队长”的部分,依然鲜活。
喧嚣渐渐沉淀下去,沈淮序的办公室重归安静,唯有窗外城市永恒的呼吸声隐约可闻。三个月过去了,结案报告最终版本的清样静静摊开在他宽大的办公桌上,纸张边缘反射着台灯冰冷的光。他深吸一口气,指腹划过光滑的纸面,目光落在最后几页关键的物证比对分析上。那几行黑体字像冰冷的铁钉,一枚一枚,精准地敲进他的意识深处:
“经反复检验,从三处案发现场提取的微量残留物中,均检出与‘编号XQ-7’样本完全一致的独特香氛成分组合。”
他目光凝滞,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奔流。编号XQ-7——那是他抽屉深处,林夏去年生日时送给他的定制香水。瓶身优雅,标签上还留有她亲笔写下的“赠淮序,愿岁岁平安”的娟秀字迹。这瓶香水,他只在她身边时使用。而此刻,报告上那几行字却像淬了毒的匕首,将过去的温情与此刻的冰冷物证强行缝合在一起,针脚狰狞。
他猛地闭上眼,又霍然睁开。办公室的空气骤然变得粘稠,令人窒息。沈淮序几乎是粗暴地拉开抽屉,一把抓出那瓶熟悉的香水,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瓶内微微晃动。他旋开瓶盖,一股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气息逸散出来——前调清冽如雪松,中调缠绕着鸢尾的粉感,尾调是沉郁温暖的琥珀与麝香……这气息曾无数次萦绕于她的颈侧,也沾染于他的衣襟。他指尖颤抖着,将香水瓶凑到报告上打印出的复杂色谱图旁,那几条代表香氛成分的峰值曲线,在视觉上竟与报告上标注的“XQ-7”曲线完美重叠,严丝合缝,如同最精确的死亡证明。
他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物证室,把‘7·12’、‘8·3’、‘9·19’三个案子的原始物证袋,立刻送到我办公室!现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爬行。门开了,物证管理员递进来几个密封袋,神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沈淮序没有看他,目光死死锁在那些袋子上。他戴上手套,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精确。他取出现场提取的微量物证样本薄片,再次凑近鼻端。一种极微弱、被灰尘和腐败气息掩盖的、却依然顽固存在的熟悉感,幽灵般缠绕上来——那是雪松的清冽,鸢尾的粉感,琥珀的暖意……与手中香水瓶里散发的气息,与他无数次在林晚发间嗅到的气息,别无二致。那气息如同林晚本人一样,悄然渗透进他生活的每一寸缝隙,如今,也渗透进了那些布满死亡阴影的角落。
他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冰冷的办公椅中,眼前是物证报告、香水瓶、密封袋……还有林夏隔着人群望过来时那双含笑的眼。那温柔的笑意曾是他最深的慰藉,此刻却在记忆里扭曲、变形,成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伪饰。他胃里翻江倒海,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审讯室外的观察间,空气凝滞沉重。沈淮序独自一人隐在单向玻璃后的阴影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玻璃的另一面,灯光惨白,映照着林夏。她穿着一条浅色连衣裙,神态自若,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悠闲的优雅。她微微侧身,正用手指仔细地整理着裙摆上一道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庞。那姿态,与这冰冷、肃杀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掌控全局的从容。
沈淮序的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试图穿透那副美丽熟悉的皮囊,直视其下潜藏的真相。隔着厚厚的玻璃,无声的对峙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过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艰难凿出,带着粗粝的砂石感,砸在寂静的审讯室里:
“为什么?”
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林夏整理裙摆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流畅。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玻璃——仿佛能穿透这层物理的阻隔,直接对上沈淮序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痛苦风暴的眼睛。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那笑容不再是记忆里温暖的涟漪,而成了某种淬炼过的、冰冷而艳丽的东西。
审讯室的门被无声推开,林夏走了出来。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细密的雨丝在警局门口惨白的灯光下织成一张朦胧的网,地面湿漉漉地反射着破碎的光晕。沈淮序追了出来,就站在台阶上,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他盯着她,像一头负伤的困兽盯着猎人。
林夏没有回头,径直走入雨中。冰冷的雨丝落在她乌黑的发上、脸上、肩上,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她忽然停住脚步,在雨幕中缓缓转过身。湿透的衣衫贴着她的身体,勾勒出纤细的轮廓。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像是无声的泪,又像冰冷的装饰。
隔着冰冷的雨帘,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天真的残忍:
“亲爱的,”她微微歪着头,唇边那抹嫣然笑意在雨中盛放,像一朵浸透了毒汁的花,“你闻闻我身上……”
她抬起纤细的手臂,仿佛邀请一个亲密的拥抱,姿态优雅得如同在舞台谢幕。
“……可有半点血腥味?”
雨点密密麻麻地砸落,世界在沈淮序眼前骤然模糊、变形。他仿佛坠入冰海深处,林晚那抹雨中的嫣然笑意,成了唯一的光源,却比任何黑暗都更令人窒息。那笑容像一把精巧的解剖刀,无声地剖开了过往所有温存的记忆,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他僵硬地立在台阶上,雨水早已浸透肩章,顺着挺直的脊背冰冷地蜿蜒而下。那熟悉的香水气息,曾是他生命中最私密的暖意,此刻却从四面八方涌来——混杂着雨水的腥气,无声地缠绕着他,丝丝缕缕,渗入骨髓。它不再代表爱人的温度,而是化作无数细密冰冷的针,穿透制服,刺进皮肤,直抵心脏深处。每一个微小的分子都在尖锐地嘶鸣:凶手是她,是她,是她。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警局门口惨白的灯光,也冲刷着沈淮序脸上残留的最后一点温度。他站在那里,像一座被遗忘在暴风雨中的界碑。脚下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破碎的城市灯火,也倒映着他被彻底撕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