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性难改》迷途不反

21、无故人（五）

　　梁朝最后几年，圣人残暴，各地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虞家村两个半大孩子为了挣口饭吃，砍了株桑树，削尖枝条作矛，破衣赤脚上了反抗朝廷的山寨。
　　后来寨子打了几小场胜仗，得了粮食分给贫苦百姓，许多人来投奔，势力不断壮大。

　　好景不长，寨里几个握权的将领离心，互相算计，死的死伤的伤。
　　此时江陵留守郑肃奉命平乱，大胜后将寨中一些降军收编，虞满绍成了郑氏军。

　　就在隔月，郑肃发檄文声讨梁帝数道罪状，正式起兵。其后不到两年，即攻入汴梁，自立为帝。
　　期间虞满绍凭借刚正无畏的性子和愈来愈好的身手，立了不少功，从无名小卒到伍长、队正，也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断了半指。

　　高祖元昭年间，他在大都督郑景麾下，跟随平定各方割据势力，领一队精锐骑兵。元昭三年，战事初定，他被编入一小支特别队伍，奉命扫荡江陵四周的山匪，同时寻找几年前失踪的高祖第四子，郑则。

　　被山匪掳走的娇贵公子，又是在如此乱世之时，希望渺茫。铲平了十多个匪寨后，果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当时他心中满满都是可惜之意。
　　黄檗纸上细墨勾勒的画像尚且年幼，形容带着几分傲气。因为寻人一事，他打听过，得知这位年仅十岁的稚童聪慧机智，颇有见解，若非不幸，将来恐也有安邦定国之能。

　　其后几年，此事在虞满绍记忆中渐渐淡却，直到前日，他被派去加强都城防卫。当见到灵隐之界捉妖师身边的孩童时，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出画像上的脸，眉眼与脸庞弧度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若是郑则仍旧活着，该有二十余岁了才是。

　　轮值过后回去休息，又想起来，心中莫名放不下，第二日便想着去秘阁查查。当年剿匪过后一无所获，随着新帝郑景继位，这件事慢慢隐入光阴之后，没有人再提起过。
　　那位失踪的孩子会否有活着的可能？

　　秘阁中，他碰见了灵隐之界的捉妖师，一时惊异，过后才发现她是伪作国宗弟子混进来。

　　进城门时她的灵隐之界桃木牌并非作假，他也确实不怀疑捉妖师会做什么对人不利的事，只是想到她身边那个与郑则相像的师弟，就没有忍住跟在了她身后，看她进了秘书监张缪的府邸，不久便出来，然后忽然极快地朝着西南方去。

　　江陵西南为漓山，国宗浮春苑所在。
　　犹豫片刻，他也跟了上去。

　　等他到的时候，隔墙传来锋利的破风声，是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战场之上，为了置人于死地而射出的箭矢在刺入身体前就是这种声音，刺进去之后则变得很沉闷，就像叶子坠水，被广阔的水面吞噬，只有一抹细微余波沿着皮肉颤动。

　　浮春苑前守着龙武禁军，这是直属于陛下的护卫，只听一人调遣。
　　虞满绍心中愈加起疑，小心绕至无人处，攀上了苑墙。

　　目之所及，灰白色的平地上轻甲龙武军手持长弓，蓄势待发，所指的方向人影晃动，看不太清，似乎急迫而慌乱。

　　人不可能比射出的箭更快。
　　在回身的刹那孟祝同时将自己的剑掷了出去，箭矢与长剑相碰，发出冷酷的铮鏦长鸣，几支跌落在地，其余的断然飞向前方的身影，快得只有眼睛能勉强追上。

　　他大喝出声——
　　“白荵！！”

　　禁军挽弓时白荵便听到了弦绷紧的声音，眼尾稍稍扫过，借着砍来的横刀的势，后退一步，在箭射过来的瞬息翻身踩着刀尖跃上半空，箭矢擦着鞋底飞过。

　　她听见孟祝惊惶的喊声，轻身落地，抬眼看去，却见他神情复杂难言、目光越过她，朝向她身后。
　　那种神情令她疑惑而又不安，她回过身，呼吸停了一瞬。

　　“郑玉！？”

　　对付禁军时她没有分神注意其他，因为她的结界可以抵抗刀剑，绝不会有问题。
　　但是为什么郑玉会中箭？

　　纤长的箭扎在逼近胸口的位置，箭簇完全没进肉里，如此无情的景象铺陈在童稚的身体上，令人目眩耳鸣。
　　结界的光晕在他身后，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

　　白荵丢了刀，把露出的箭杆折掉。她的眉毛压得很低，眼珠沉得像欲滴的墨。

　　箭尖是三棱形，直接拔出来的话一定会带出皮肉，射中这个位置，可能还卡到了骨头。
　　普通人中了这种箭很可能当场毙命，郑玉是妖，□□耐性稍强，但他也就强那么一点。

　　“一点也不疼。”

　　白荵忽然听到没有什么情绪的童声。

　　“所以你不要皱眉头，很丑。”

　　她是半跪的姿势，一抬眼就对上小孩作了冷傲神情的脸，像置于角落的孤零零的玉，清澈的眼睛瞥向她耳后被刀锋扰乱的一绺发丝，嫌弃似地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我讨厌妖，也讨厌捉妖师。”

　　“没事的。这点伤很快就会好，灵隐之界的伤药很管用。”白荵开口。

　　龙武军在等待上位者的下一道命令，心中的警惕并不减少。换做一般人，中箭之后一定血流不止、凶多吉少，可眼前这个小妖，好似没什么感觉，连一滴血都没流。

　　郑玉重新变得沉默，就像进了江陵之后的模样，神情全都收敛，不知在想什么。
　　可能只过了很短暂的时间，他的手伸进衣襟里，摸出个东西，将上面的络子解了攥在手心，余下的随手丢掉。

　　莹白玉石在坚硬的地面滚了两下，从一角延伸出了裂纹，恰好将一个郑字割成两半。
　　然后他捡起地上的刀，短短的眉皱成一团，小声嘟囔：“这个有用吗？”

　　比划的时候刀柄被一只手按住，白荵问他：“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他昂起头，“当然是赶紧让这场闹剧结束。”

　　声音朗朗，如同皎然的月亮：
　　“一国之君不勤政，亲自围杀无名小妖。堂堂捉妖师不除妖，反而跟人大打出手。”

　　他的视线快而轻地从远处明黄色的身影上掠过，而后落在面前的捉妖师身上，换了平常嬉闹时的神色语气：“你的师父要是知道你这么做，肯定会罚你。”

　　白荵：“你不用死。”

　　郑玉：“虽然我也不想死，”他伸出右手，手心里遗留着一层焦黑的痕迹，“但我好像本来就已经死了。不会感觉疼，伤口不会流血，也不会愈合，尝不出味道。”

　　他略微遗憾：“就算吃再多，也不会长高。”

　　“没关系。你还记得我的师叔么？她对你这样特别的存在最了解，我会去找她，会有办法的。”

　　郑玉耸着眉毛，不屑道：“你虽然捉妖很厉害，脑子好像不太好。你不知道么？死了就是死了，比妖还不如，只是一具会动的尸体而已。让尸体复生，逆了因果和天道，会被雷劈的。”

　　“你难道不想回家了么？”
　　“在你说带我回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回到家了。我本来无名无姓，你不是给我取了名字？我只知道郑玉，不记得什么郑则。”

　　“你想走的话我一定会带你走，不要害怕他们。”
　　“我根本不怕他们。我就是既不想做妖，也不想做尸体，只想找块地埋了自己。”

　　他的神情坦然，就像随口说今日想种一株鹤望兰一般。说完就低头看刀，自言自语：“看起来很利。”
　　手指从刀锋上划过，留下一道浅痕，他好奇道：“这个刀能杀得了我么？会不会砍下了脑袋我还能动？你看，这支箭不就没什么用？”

　　他撇嘴：“断头断手的太难看了。你帮我一下。”

　　刀就这么在众人的注视里摔在地上，清脆声响敲打着耳膜。

　　虞满绍看见隐隐约约的几道身影，辨别着是谁与谁。四周的禁军挽弓不动，天子独立于外。

　　忽然间，视线晃了晃，有白衣人起身展袖，一阵沉闷的光散开，空气似乎动荡了下，随后她便不再动作，静得如一株垂落的花。

　　而禁军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一阵动静之后，有序整队，随着天子一起撤了出去。

　　龙武军走过时，虞满绍伏低身形，瞥见了天子冷峻的侧脸。
　　远处的人影仍不见动，他从墙上跳下，拾步过去。

　　近了方才看清，那白影便是灵隐之界的捉妖师。她立在原处，微垂着头，倏尔将身上的外衫脱下，铺展在地。

　　地上灰白一片，与方砖并不同色，边角闪落柔和的光。
　　虞满绍睁大眼眸。

　　那是人的白骨。
　　指骨间依稀缠着根青绿的络子。

　　捉妖师俯身，将散落的白骨一根根捡起，侧颜静白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