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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传云山(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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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荵微微笑,取了张符纸。
胡萝脑袋凑近,边看边絮絮:“师父都没教过我这个,只会让我抄经书。那些书又无聊又难懂,又不能用来捉妖,不知有什么意思。”
白荵:“我也不喜欢读那些,有一回因为偷懒,被师父罚抄了百遍道德南华太平参同,抄多了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后来就把山上藏书阁的典籍都给翻了一遍。”
胡萝听着听着抱膝坐在一旁,问:“有什么有趣的?”
“譬如这个引风符,是我从避水符改写而来。”
“避水符又是什么?”胡萝感觉好似越听越不懂了。
“避水符出自典籍中一则故事,说有管氏子为父求药去往海中方丈山,途遇风浪,船只倾覆,他于海底醒来,奇怪的是并没有被水淹没窒息,海水主动避开他,他行至何处,何处便无水,只听得流淌的风声。我当时抄字抄得头晕,看见风将案上的茶水吹皱,风到何处,茶水也避到何处,所以我便按书中所说的自然之道画了张符。符可引风至,再聚形,起到避水的用处。再后来我又改了一两笔,让风来不聚,变成了引风符。”
说话间已画好一张符,白荵吹了吹墨,递给胡萝:“记下了么?”
小师妹圆睁着眸子看她,发愣的神情可爱质朴,没说话。
“不懂?要不要我再画一次?”白荵道。
胡萝终于回过神来,接过符,长声感叹:“师姐,你太厉害了罢?为什么看故事能画出符咒?”
“嗯——”白荵也说不太清楚,那是种很自然地倾泻出的感觉。
抬眸间视线与孟祝撞上。
好像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少年一下就偏过头去。
白荵没在意,想不出怎么回答,只好摇头:“不知道。”
她收拾桌上画好的符咒,唤了声对面的陆善。
胡萝“咦”了声:“他是谁?”
孟祝也看过去。在他跟白荵对招时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自始至终安静地坐着,既不害怕也不紧张,好像这屋里的一件摆设。只是,目光似乎总是跟着白荵,执着到不寻常。
“是我的师弟,他叫陆善。”
胡萝冲陆善挥手:“陆师弟好,我叫胡萝,松萝的萝。”
她琉璃样的眸子里闪着清澈的光,望了会后抿起唇,漾开笑纹,跑到陆善旁边坐下,兴冲冲说着:“师弟今年多大?我今年十四。师弟什么时候拜入灵隐之界的?我是三年前被师父带上山的。师弟喜欢刀剑还是法器?我……”
“胡萝。”孟祝重重咳了声,“对着其他山门的人一口一个师弟像什么话?”
胡萝不高兴地撇嘴:“有什么问题?”她朝白荵投去目光,“你说是不是?白荵师姐。”
果然这位师兄是不喜欢其他人称呼自己师兄的类型,白荵心道。她对这种事没什么想法,闻言点头:“没问题,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胡萝得意洋洋地朝孟祝哼了声,然后对白荵道:“师姐也可以叫我师妹。”
白荵:“师妹。”
小师妹又跑过来,问:“师姐你要做什么?”
“去集市。”
日光已尽数沉入西方天际,街道上贩夫走卒穿梭不停。
白荵挑了个空隙,铺上垫布,将符咒放了上去。
在一众炊饼摊、香饮摊、鞋摊中,这一处占地很小,却出奇突出。
路过的行人放慢脚步,视线从地上的符咒到坐在小木墩上的少女,再到她身后抱剑而立的少年。
看归看,多是狐疑和好奇,没有人上前。
过了会孟祝开口:“你不如去摆个看命摊,江陵城内妖异之事不多见,符咒什么的他们不在意,卜前途运势的话或许有人来。”
白荵:“卜术我只学了一点就没有再学。”
“为何?灵隐之界的命卜可是四海闻名。”
孟祝垂眼,视线中少女侧颜平和,唇色如鲜明的桃花瓣,目光停滞片刻,倏尔低声道:“我不喜欢既定的命运。”
“什么?”孟祝没有听清。
白荵回头望他:“祝兄相信卜算之术?”
被清亮的眸子直视,孟祝不自在地撇开眼睛,随口说道:“算是相信罢。”
“那如果卜出祝兄在将来某日会伤害自己亲近的人,祝兄会如何做?”
孟祝耸眉:“我为什么要伤害他们?”
“命卜之言。”
“胡说八道。”
白荵眸中浮出笑意:“祝兄也更相信自己不是么。”
她回过头去,望见对面的果脯蜜饯。
窑瓷罐制作精巧,排成一排,每个上面都贴着纸,写着梨条、嘉庆子、林檎干、巴览子之类,又在上面放了些切细的果脯,每当有人驻足,摊贩便主动邀人品尝,介绍果子产地品相。
白荵默默望了会儿,取了笔和纸,把每种符的名字和用处都写清楚,一一对应放到符纸旁。
隔壁代笔写信的老者看她提笔,笔锋犹傍墨花,便问道:“姑娘,你的字可有师从?”
白荵摇头。
老者又道:“这些纸符都是你画的?”
“是。”
老者观她神情,不像作假弄虚,于是细细看了一番地上的符咒,道:“他们未必是不在意符咒,而是有疑心。”
白荵问:“为何疑心?”
老者:“你身后这位穿着传云宗的服饰,而你却不是。在旁人看来,你们在一处实在有些奇怪。你看街上行人,看你们多过看地上的符。”
好像确实如此。不过跟孟祝一起不是白荵的本意。连续赶路两天,她想让陆善休息一下,而郑玉精神蔫蔫,也不好跟她出来,两个都留在客舍,只剩下孟祝。他没办法带走郑玉,也不肯离开,白荵不放心让郑玉独自对着他,一通折腾之后孟祝让步,跟她去集市,而胡萝留在了客舍里。
白荵不由望了眼孟祝。
这本是无意识牵连起的动作,没有其他意思,却好像惹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师兄生气了,斜眼瞧她。
“可不是我要跟着来的。”
“我知道。”白荵说。
在坦然的目光下,孟祝又不自在了,抱着剑想走得远些,脚下拥挤,最后旋身跃上了后面的房顶。
白荵撕了截宽布条,写了灵隐之界四个大字,然后仰头朝着房顶:“祝兄,帮忙折根树枝罢。”
屋旁立着几株挺拔的竹柳,孟祝望见她手里的东西,随手折了根细长的枝条丢了下去。
白荵接住:“多谢。”
有一段时间灵隐之界四个字像悬在九重塔上的风铎,鸣音不止,江陵城内的人们多少都曾听过这个名字。拒绝国宗头衔后,更让这个与世隔绝的山门多了重虚幻神秘的影子。
所以当喧嚣的夕市上突然出现传说中的名字,原来心存疑虑的人们纷纷聚了过来。
“是那个灵隐之界?”
“这些符有什么用?”
“你是捉妖师?”
“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嘛。”
“不会是骗子罢?”
……
各种各样的声音沸沸扬扬,质疑的占多数,白荵一一解释。人群见她端方温和,说的虽大多是听不懂的话,却从容细致,不像蒙骗的假话,于是逐渐平息了下来。有人半信半疑地买了几张符,嘴里小声嚷着如果没用会回来找她。
有人起头后,其余人止不住好奇,没一会儿一堆符咒就被抢空。
白荵收拾好东西,冲老者道了谢,又问了成衣铺的位置。孟祝望着下方的人影,看她转身望过来,叫他:“走罢,祝兄。”
进了衣铺后,白荵从袖中拿出一张小纸,放在柜台上。
“请按这个尺寸帮忙挑两身衣服。”
老板匆匆略过一眼纸条,视线落在她身上,问道:“姑娘可是那位来自灵隐之界的道长?”
见对方神色,老板知道自己说对了,面露喜色:“呀!久仰大名。方才我见有人拿着符纸经过,一问才知原来有灵隐之界的道长驾临,能得一见真是有幸。”
此时等在外面的孟祝跨进门来,老板认得国宗道服,顿时感觉小小铺子如生光辉,笑脸还未贴过来,便被一记眼神定住。
“天色已晚,再多寒暄恐怕街鼓就要响了。”孟祝道。
老板笑容一僵,然后连连点头:“对对。”
他仔细望一遍纸条,问白荵:“道长,这衣服您想要什么色?”
白荵顿了顿,说道:“靛蓝罢。”
老板犹豫:“道长,靛蓝恐怕不太适合您,这个色须得年长些或内敛些的人穿,年轻女子服饰很少这么用色。”
白荵:“不是给我,是给师弟置的。”
“噢——原来如此,您稍待。”
老板转去后房,很快取了衣服回来。
白荵看过衣长,点了点头。
孟祝:“你对你师弟挺好,连置衣都亲力亲为。”
白荵倒没觉得什么好与不好。
回到客舍时,陆善正坐在方桌边写字,胡萝趴在一旁,不知说着什么。
她话多,一张口便如珠落玉盘似的不停歇,而陆善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答话,安静地仿佛没听到。
当白荵推开门的时候,他抬首看过来,眼中落入微光:“姐姐,你回来了。”
“嗯。郑玉呢?”
“他在睡觉。”
屏风后的床榻上,水妖面朝墙壁侧身躺着,白荵叫了他一声,没有回应。
天色已黑,她让店小二送了些饭菜上来,胡萝十分愉快地同他们一起吃过,孟祝则靠在门边,望着楼下大堂。
白荵走过去问他:“祝兄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我没打算离开。”
胡萝跑过来,歪头看他:“师兄,你不走是要跟师姐同睡一室吗?”
孟祝身形一晃,不知是急还是怒,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幸得灯光下不是那么明显。
“胡说什么!”他高声道。
胡萝朝白荵身边躲:“我说的事实嘛!”
孟祝飞快地扫了白荵一眼:“我不会放任江陵城内有妖,我在外面守着。”
他转身要走,忽然感觉袖子被牵住。
“祝兄不能相信我一次么?”
回过头来,白荵正望着他,眼眸漆黑如墨,其中映着堂外灯火。
袖上云纹随着她手指痕迹弯曲浮沉。
不知多久后,他再次转身,走到门外时喊了一声胡萝。
“跟我回去。”
人影消失在客舍外,白荵关上门窗,取了几张符贴好,想了想,又设了个阵法。
陆善问她:“姐姐要出去么?”
“嗯。”
“姐姐打算如何处置郑玉?”
“这个由他自己决定。”
不久,鼓声从内城传来,人们纷纷回了坊内,街道上禁卫开始巡夜。
等到后半夜月沉时分,白荵推门而出,跃过五六道坊墙,修筑中的皇城出现在眼前。
高墙巍峨,巡视的禁卫比其他巷曲多上几倍,她沿着较为偏僻的内郭墙潜行到了宫城外。
当时天色晦暗,正是最不易被发现的时刻,在她循着角落跃上宫墙时,一抹鲜亮的银色剑光从身后刺来。
她闪身避开,听到少年含着凉意的嗓音。
“犯夜禁,鞭笞二十。闯宫城,枭首示众。”停顿片刻,“这就是你所说的让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