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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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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内官收起了客气的伪装,稍微露出些真面目,就是想明示薛家人,他已经知道了薛家的底细,也知道他们如今不过是强撑着,叫他们不要再挣扎。
可这薛大姑娘不知是真的年幼不知事还是听懂了却装傻,只笑着令侯掌柜给黄内官添酒,解释道:“正是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舅舅蒙圣上皇恩,点了九省统制,出京巡查,临走的时候赶上我们家进京,就把哥哥一起带去了。”
这事却是黄内官不知道的,他眼珠子一转,嘴角扬起:“哦?原来是跟着王大人一起出京了。不知是跟着去侍奉,还是顺路有事要办?”
薛宝钗面色不动,依旧微笑:“哪里的话,若只是我们家生意上的事,再大的单子也抵不上年前拜会您要紧。只因我舅舅看不得哥哥如此散漫,之前在金陵也罢了,既然到了眼前,少不得管他一管。您也知道,我舅舅无子,只得一个女儿,他是行伍之人,总不能带着姑娘出门,有什么事只好外甥当作儿子使了。”
对上薛宝钗八风不动的笑容,黄内官挪了挪屁股,坐直了身子。
“原来是这样。”他也笑了起来,“这也是正理,都说娘舅大过天,您家老爷仙逝,自然依靠舅老爷。谁能比自家娘舅更可靠呢?”
“可不是,有舅舅在,我们孤儿寡母的,才不至于叫人欺凌了去。”
话谈到这个地步,双方的笑容都真挚了许多。尤其是黄内官,刚进包厢时那礼貌却轻蔑的态度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郑重相待。
他是个阉人,又没有后代,活这几十年图的不过是个痛快。既然薛家还有后台,且薛蟠并未掉到谷底,竖这么个敌人就没有必要。至于其他商户给他塞的银子……收都收了,事情没办成,也不能怪他,谁让人家姓王的正得圣心呢?
剩下的场面就好说了,两个人吃吃喝喝,聊些闲话。黄内官看时间差不多,适时告辞,薛宝钗站起身相送:“黄大人,这里到底不比家里,我不方便送您出去,就让侯掌柜代我送您下去吧。之后有什么事,您只管去荣国府找我。”
黄内官脚步一顿:“荣国府?”
“是,我家进京后去荣国府拜会,姨母留我母女俩暂住些日子。”薛宝钗解释。
荣国府这代虽然没出什么实权人物,但老太君尚在,宫里有几分面子,黄内官也不敢轻易无视。
“到底还是亲戚之间实在,到了哪里都不怕站不住脚。”他笑笑,“那杂家告辞,姑娘留步。”
侯掌柜笑着送黄内官出去了,薛宝钗留在包间里,松了口气,坐回椅子上,叫莺儿给自己添茶,足足吃了一整碗,才好些。
她再有天赋,也只是九岁的女孩子,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自然会紧张。
香菱似有所觉,走到她背后轻轻捏起了肩膀:“姑娘,今日这事儿咱们算是办成了吗?”
“应该成了。”宝钗叹道,“搬出了舅舅和姨爹,要是再不成,此事只好作罢,咱们另想出路。”
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婆子,香菱欲言又止,最后到底咽下了想问的话。
过了一会儿,侯掌柜送客回来,眉开眼笑:“姑娘,方才我给黄内官塞银票的时候,他给了句准话,叫我们安心过年呢。”
宝钗这口气终于彻底松开,令侯掌柜坐下,笑说:“既如此,按往年的例备下就是,侯掌柜是做惯了此事的。”
想了想又道:“不过今年哥哥不在,咱们正要加倍小心。这样吧,劳烦侯掌柜将往年进上的布匹首饰样子列个条陈我看看。”
侯掌柜赶紧应下:“姑娘说的是。”
他是薛家伺候几十年的老人了,对主家自然了解。原先的薛大老爷乃是儒商,做事讲究,待下和善,众人爱戴。如今的大爷却一点不像大老爷,既不上心生意的事,更不喜欢读书习文。他们这些做掌柜的最知道家里的生意如何,眼看着一日差过一日,他们何尝不担忧。
可这回与大姑娘打交道,却叫他十分惊喜。
都说女儿肖父,果然大姑娘有其父之风,小小年纪做事有条不紊,冷静自持,待人接物大方得体。若有这样的主家,何愁生意不兴旺呢?
只可惜……姑娘是女孩……
想到这儿,就是侯掌柜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也不免感叹天意弄人。这等大户人家,生了个儿子是棒槌,生了个女儿却有本事。
依旧从后门出酒楼,上了车回家。薛太太早在家里等得急了,见宝钗全须全尾地回来,神色自若,就上前一句拉住她问:“怎么样?事情可成了?”
“妈,放心吧,黄内官许了准话,想必至少也是□□成了。”宝钗脱了斗篷帷帽放到香菱手上,随母亲进屋,“只一样,这回我瞧着黄内官的态度,起先颇为轻慢,后来我提了舅舅与姨爹家,他才转了样。侯掌柜与我说,他往年并不如此,今年却突然发难,难不成知道了哥哥的事情?”
“这怎么会?金陵的案子才断几天,他哪里知道的消息?”薛太太立刻紧张起来,“那怎么办?宫里知道了,会不会怪罪?”
宝钗也不知道,不过她并不是很担心。
黄内官知道,不代表上面的主子知道。只要舅舅还在,想来内官们不会多嘴多舌。
现在想这些无益,宝钗没说太多,与母亲道了声累,薛太太立刻就放她回自己的房里休息。
才进屋,憋了一路的香菱就忍不住了。她看莺儿去取热水去了,就趁着给宝钗拆头发的功夫小声地问了出来:“姑娘,有一事我实在不明白,想请姑娘为我解惑。”
宝钗知道香菱聪慧,虽然有时候呆呆的,却并不是傻,是她心里有事,又有一股子求根问底的痴性,才显得呆些,不如莺儿机灵。
她有心试试香菱,就说:“你先问,若能与你说的,我自然说给你听。”
于是香菱就问:“今日您说给黄内官的那些话,其实借大爷的口写信也好,或是托认识的人传话也行,不拘如何,都有法子传到黄内官的耳朵里,不必您亲自前去。我不明白,您为何要冒着风险亲自去见他呢?”
果然,宝钗就猜到了,香菱能看出来。
不仅香菱能看出来,侯掌柜应该也看出来了。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宝钗亲自前去的原因。
散了头发,宝钗的背轻轻靠上椅背,她回头看香菱:“你猜是为何?”
香菱低头,眼里满是疑惑:“我不明白。”
“你觉得我今日和黄内官见面,能带来什么好处呢?”宝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
宝钗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香菱都能记得,她细细回想起来,想了一遍又一遍,对上宝钗带笑的双眼,她突然就明白了。
“今天您当着黄内官的面说,大爷不在家,家中生意都有您做主!”
宝钗满意了,拉着香菱的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问道:“那你觉得,从今以后,我能不能做主?”
“您一定可以的!”香菱的信任带着一种简单的赤忱,“您这么聪明,这么厉害,今日连侯掌柜对您的态度也比之前恭敬许多,您一定可以做到!”
她一点也没想过自己和薛蟠的关系,也没想过自己的未来,这时候只是全心全意为宝钗感到高兴。
宝钗也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松了口气。
至少身边还是有人会真心期待自己的。
“香菱,我正有件事,也想与你说。”宝钗语气温和,“莺儿虽然从小在我身边服侍,性格机敏,却只喜欢小玩意儿,不喜欢读书识字。但你不同,每每你伺候我读书,似乎都对我的书很好奇。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吃些苦,学写字算账的活计,日后在我身边也做个管事?”
“我?”
香菱不可置信。
她松开宝钗的手,后退一步,摇头道:“姑娘,我……我到底是大爷的房里人,即便如今有幸伺候姑娘一场,来日大爷回家来了,我还是得……得回大爷房里……”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愈发小了,直至声如蚊讷,再也说不出来口。
宝钗见她眼眶都红了,赶紧劝道:“你别担心,自你来我这里第一日起,我就没打算叫你回哥哥那儿。哥哥、妈妈那里自然有我去说,你只管安心在这里待着。”
“不成的!”香菱眼泪流下,“姑娘,我早是大爷的人了,今生除了伺候他,还能有什么去处?!”
她扑通一声跪下,拽着宝钗腰上的绦子垂泪。宝钗几次想要扶起她,却都没用,只好蹲下,双手搭在她肩上,逼她看着自己:“你刚才不是还说我厉害吗?怎么现在不相信我了?”
她是真的觉得香菱是个可塑之才,也认为她心性可训,值得信任。
虽然现在说不上拿她当心腹,但叫她去给薛蟠当通房,薛宝钗还是觉得惋惜。
“这样吧,你别着急,你先开始学算账,我叫妈妈身边的人教你。”宝钗循循善诱,“之后的事情,我自然做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