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祭相思(三) ...
-
只见那年轻的素衣琴客坦然起身,拢袖作揖,一如清风徐来,让人舒畅自颐。
在那视线的俯视下,林谙挑起扇子,扬手潇洒地回了一礼,礼罢看向顾清,道:“怎么,指不定是人家的地盘,不和他打声招呼?”
顾清深深看了他一眼,眸色微凝,提醒道:“师尊,这人和温家小公子温羡有九分相像。”
温羡?就是在长平那个古怪妆匣的主人?那个全家人都宝贝的小公子?
林谙放下扇子,奇道:“这就巧了,那病逝的温言悯和温羡是什么关系?”他没有见过温羡的长相,暂且下不了论断。
顾清道:“温言悯是温羡的小叔。”
哟,原来还有血缘关系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林谙微微点头,看向越走越近的那人,不露声色地将来人的一举一动皆收入眼底,此人有种不露锋芒的英俊,宁静生辉。若说样式,他与顾清相差无二,风度气质都是君子楷模般的存在,可林谙总觉得有哪里大相径庭。
只见那人走近后再度执礼:“二位公子气度不凡,当是今日谷主交代过的客人,这桃花林最近频生异象不可久留,我带你二人前往小寨一叙。”
林谙扬眉看他,顺着他的话意道:“我二人确有此意——还来不及询问阁下姓名?”
那人略有些拘谨地笑道:“我姓温,二位公子唤我言悯即可。”
林谙表面应承地笑笑,心里直说我可不敢唤你言悯啊,这可不就差辈了吗,勉勉强强算半个同辈。
算算前世时间,君生我未生,君死我也离死不远了。他想着就转头看向顾清,顾清朝他微微点头,应当也是心中有了主意。
逝者已逝,如今这个自称“温言悯”的人,应当只是蜃影中的一抹幻象,当不得真,可为什么温家妆匣上被人下了幻术,而幻术中出现的也正是温家先人?他们很难不联想到温言悯刚才提到的谷主。是方绪生吗?
于是林谙将计就计,接着问道:“不知方谷主今在何处,我们二人来得太过仓促,未能备上几分薄礼聊表诚意。”
温言悯道:“他这几日无所事事,平日就在这桃林消磨日子,听说有远客过来,现下应当在寨子等候。”
温言悯为他们指了一条路,林谙也不客气,先行上前,顾清则紧跟林谙的脚步,突然听见身后温言悯说道:“这位白衣公子手上的伤……”
顾清回头道:“无碍。”说罢,余光瞥见林谙正朝他看过来,心中改变了主意,又道:“只是伤口有些寒痛,不知是否能够讨上两三味药材。”
温言悯笑笑:“本该如此,随后我将药材送来。”
林谙默默瞧了瞧他的伤口,有些后悔当时下手没轻没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弟子吧,这样想着,却也不清楚应当如何说几句关照他的话,最终还是作罢。
走出数十米远,果然见得一村寨,此时金乌西沉,村寨和桃林一样,没有一点人烟气,但却是热闹得很。不知是这里的谷主别有一番情致,还是作劳苦力之用,村寨前院,立着数十个机关人捣药晒草,夯哧夯哧好不给力。
林谙看得津津有味,心说这谷主和那横音仙君倒是志趣相投,一个配置着干苦力的机关人,一个搭草台班子听唱戏,两人若是有幸相见,必定一拍即合,乐趣横生。只不过前后几番幻象之景,过于安谧和谐,连最诡异的事情,也不过是他进了幻中幻误伤顾清。
若不是林谙精通幻术,恐怕真要被这副一派祥和的猪油糊了脑袋瓜。
他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左看完看向右,最后将扇子一合一挑,眼睛专注地看向其中一个机关人,直接发问:“素闻方谷主大名,为何今日有缘相见,堂堂谷主要扮作非人之物混淆视听呢?”
林谙一语未了,顾清突然察觉到了远处破庙结界的不对劲,面色一凝,还来不及提醒林谙,只见眼前一机关人悍然破裂,从里头钻出来一个秀丽青年,此情此景着实让人难以接受,方绪生得意洋洋地轻巧落地,挑眉一笑:“眼光不错,终于来的不是些蠢笨之人了。”
他说罢便抡起手边的一根废木,扎在地上,懒洋洋往上一靠,直接越过林谙与顾清二人,朝温言悯灿烂笑道:“我想吃永安红烧鱼,晚上你做饭吧,我今天干了好久的活呢。”
见温言悯点头一笑离开后,才将视线缓缓移向两位来人:“哎呀不是都说了吗,我的药草是好,你们若是闲来无事也不必刻意过来道谢,有空在佛前好好夸我一番便是,我是不会客气的。”
林谙脸上浮现出一个完美至极的客套笑容,道:“哪有哪有,恩情之大理应登门道谢,只是山高路远备上的薄礼被洗劫一空,实在是惭愧!”他瞎话张口就来,左右不过是幻象之人,敷衍敷衍得了,见先前温言悯那样好说话,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方绪生也应声点头,可惜道:“最近外头的确不太平,连我的桃花谷都陡生异象,你们两个先回房间休整一番,稍后将饭菜送上,过几日我护送你们出去。”
两人相谈甚欢,言谈间不涉名利,不过是寨子的一楼到二楼,顾清觉得他俩已经从诗词歌赋聊到圣人哲思了,他默默地观察林谙,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思情绪先氤氲在侧……
他是在十五岁拜入师门的。
当时林家还不是林谙主事,他有一个姐姐,名叫林君知,林君知很少出现在竹风阁,甚至很少出现在长平,作为仙门百家中少有的女宗主,她背负了更多的期望与批判。
林谙那时候,除了修炼,也会替林君知处理一些长平的琐事,免得她来回奔波。剩下的时间,林谙会待在竹风阁,指导完他练剑后,饮上一杯花茶,竹影中的背影,如深秋寒潭,映照万物而不留痕。
有一次顾清问他,他对剑术有那样好的见解,为何不以剑入道,林谙笑笑,说他使不了剑,只是了解得多罢了。
他们当时也是能在一块儿聊很多东西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师尊年纪不大,却知道很多很多东西,他说,那是少时的生活,不属于仙门世家的世界。
顾清那时不明白,普天之下,仙门皆可庇佑,何来仙门外的方寸之地?林谙半撑着脑袋,眨眨眼睛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道,有些人入仙门正经修炼了大半辈子,却从未知晓过为何修炼,有些人将仙风道骨挂在嘴边,然后死后带着所谓的一副骨头埋入地底,何其悲催。
顾清问他,师尊为何修炼呢?
林谙答,一开始是为了不让自己被欺负,后来,是想让更多人不被欺负。
……
“你发什么呆呢?”
顾清回过神来,一支扇柄轻轻地搭在自己脸侧,带着丝丝凉意,他茫然地看向林谙,余光中那个药谷谷主已经不在,虚掩的房门前只剩下他们二人。
林谙笑了笑,倚在栏杆前,远山轮廓渐次消隐,化作天际一抹苍黛。顾清突然有一个念头攀上心头,若是他们能一直拥有这样的平静,哪怕只是幻象,也是极好的……
突然一掌温热的灵力自额前涌入,林谙皱着眉看着顾清:“你在被幻象同化。”
顾清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连忙狠掐一把自己的伤口,凝固已久的鲜血又开始往外渗,他将手背在自己身后,不让林谙察觉。
林谙微微张口,犹豫片刻后问:“你伤没事吧?”他对这个名义上的弟子,憋不出什么深仇大恨的厌烦,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安心的感觉,尽管几位长老,陈慈商等人都说他们之间的师徒情谊早已破裂,可林谙想象不出来,十几年前,两人都才多大呀,如果他真是横音仙君,有这么一个小公子愿意与他相依为命,哪怕只是短短的数日,也是万万生不出怨怼来的。
思及此,林谙终于下定决心道:“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哪壶不开提哪壶,顾清刚开始没吭声,好一会儿才婉拒道:“师尊,小伤而已,不必挂怀。”
就在此时,园廊处传来脚步声,两人齐齐噤声,只见温言悯走上楼,找到他们道:“二位公子,这是饭菜,不知合不合口味,这是疗伤止血的好药,洁净淋洗伤口,拭干后方可敷上新药,几日后便可痊愈。”
顾清接过药后道谢,林谙突然试探地问道:“听方谷主说,温公子的永安菜系手艺一绝,不知来日若是有机会至永安小住,可否邀温公子一叙。”
温言悯却是疑惑地抬头道:“公子许是听岔了,我长居桃花谷,并未去过永安,绪生之所以那么说,恐怕是我擅做的几道菜,恰好合了他当年去永安游医之时的口味。”
他说完,眉宇之间不自然地流露出来一些失望的神情。
“原来是如此。”林谙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并未像之前一般侃侃而谈起来,或许是见两人之间气氛异常,温言悯也并未多作停留。
漫长的静默后,林谙对顾清道:“我在隔壁,有事就和我说,等会儿该有大事发生了。”
林谙本就没有多大勇气和顾清套近乎,见他不自在,又已经拿到药膏,更加注意分寸,说完话便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房间幽暗,他一挥长袖,点燃几支香烛,火光影影绰绰,白墙上的单薄身影依旧挺拔。
早在林谙和方绪生装模作样拉家常时,顾清就将结界已破的消息告诉了他,林谙心里虽然也担心那群小辈的安危,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他的谈话,因为他发现了方绪生的问题。
一开始一直以为幻术之景,他们所看到的不过是年轻时温家少主与药谷谷主相处的画面,可是当林谙想要在他们身上寻找破局之法时,却意外地在温言悯过来送药时发现,温言悯并不知晓自己温家少主的身份,而是以为自己一直生活在桃花谷中。
若仅是如此,也大抵可以解释为,幻象之中的人为虚幻,那么他所经历的事情和现实有些许出入也未尝不可,可是林谙却在进入寨中后,观察到方绪生腰间佩戴着一枚平安结。
而这平安结的丝线正是温家特制的乾坤线,林谙十几岁时初次涉及幻术时,就见父母留下的古籍上有这样一句话:“永安温家,特制乾坤线,乾坤线可以辨别真幻,只可佩戴于真人身上。”
若是真人,为何方绪生明显还是年轻之时的样子?
联想起来,不禁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