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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犹横音(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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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大殿巍然耸立于群山之巅,宛若一条蛰伏万载的太古苍龙盘踞于长平腹地。
整座大殿覆着一层青玉光泽,还未步入殿内,林谙远远地就瞧见了三位端坐于高堂上的修者轮廓。
郑一柱道:“仙君,您稍等片刻。”
林谙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郑一柱在同辈子弟中修为虽一般,但做事妥帖,提前几步上前,耐心地传话给门前守卫。
守卫听完后当即低头跪地,吓得林思源赶忙拉过郑一柱,小声问道:“阿弥陀佛,刚才一直给你打手势你不理我,他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哥啊,瞧着这么面生,阵仗倒是挺大?”
郑一柱用尽毕生修养才忍住没白他一眼,转而对林谙道:“仙君,里边恰在谈论您的事,我受长老之托,已将您带来殿前,殿内有诸位长老、真人,以及玉临公子在,我等不方便入内,就在此等候。”
林谙点点头,他不笑时习惯抿唇,显得冷峻,可真入殿后,他又显得散漫起来,嘴角也噙着一丝随心的笑。
或许是记得谁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崩云压城须臾变,青衫照影未移山。
这横音仙君好歹当年也是林家宗主,长平真正的掌事人,可是这一路过来,许多弟子却都不认识他,难道没留张画像啥的瞻仰吗,就算是前世的横音仙君为人低调谦和,不曾留过什么画像,可是宗主重生这种事情,长老们进入不了结界,也应当是在结界处等候,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坐在高堂之上乘凉吧。
林谙联系起来那本竹简的内容:身为宗主的阿姐将我接回林家,自那之后,我与阿姐相依为命……
可是刚才的林思源也是林姓?同为林姓,林家必定还有后人,为什么姐弟俩竟到了相依为命的地步,连续两代宗主,一位守城就义,一位功成自刎?
高堂上摆放三张玉椅,各坐着三位长老,一见来人身影,其余两人立马起身相迎,道:“却青回来了……”
林谙微笑颔首,又看向岿然不动的那位。
那位应是最为位高权重,不苟言笑的嘴角下吊着一撮又细又长的胡子,这胡子还被人用金丝线辫成了小辫儿。
林伯生毫不在意地迎上林谙的目光,却点头道:“回来就好。”
原本以为长老会刁难,却没想到还算和气,林谙余光撇见顾清,心里琢磨,或许是因为顾忌着他。
还有一位似乎想要起身,看了看周围几人,最后还是安坐不动:“诸位,别来无恙。”林谙先发制人,声音自长殿传去。高堂上原本还在争执什么的三位长老皆觅声回头,只见来人身影,一如当年。岁月流年已哑,两厢无言。等到最后,还是堂下那位“玉临公子”率先起身,开口行礼道:“弟子顾清,问师尊安。”
顾清道:“师尊,我今日前来,是为了送上几位修士相护,你大病初愈,魂体不稳,这段时间谨慎点好。”
三长老林叔生忙反驳道:“哎!你这什么意思?又是打的什么算盘?却青有我们护着还能出什么差池难道?简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二长老林仲生也道:“不劳玉临公子费心了,我想却青若是还记得前世纠葛,这辈子恐怕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你。”
顾清看了看林谙,又转头对几位长老不咸不淡道:“你们若是能护住他,十年前就护住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连林谙都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只听林叔生破口大骂:“你算他哪门子的徒弟!欺师灭祖,背信弃义,不伦不类,自私自利!现在居然厚着脸皮在这里扯是非,当年却青留下你,就是留下了个害人精!”
林叔生看起来年事已高,破口大骂几句后险些喘不上气来,被一旁眼疾手快的人扶住,上气顺完顺下气,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顾清没反驳,依旧立在原地。
林谙尴尬地咳嗽一声,自顾自地挑了个地儿坐,坐下来还在想,这得是什么仇什么怨啊骂这么狠,不禁联想起来之前在竹风阁,没想到还真猜对了,他们两人,果然是有旧怨深仇在的。
顾清一点余光也没有分给那个长老,所有目光汇集在林谙一人身上。
那目光情绪很深,林谙默默观察过几次,却看不出反目成仇的怨怼,更多则是旧人相逢的失落,他不免觉得奇怪,虽说前生并未出入世家,但是戏折子最爱编排这些上流韵事,偏他又最爱看戏,知晓得倒是有几大箩筐。
能得“玉临公子”美称的人物,却被先师门的长老指着鼻子大骂,此情此景,就算是搬上他们乡最大的戏台,林谙也会看完后回头评上一句“矫揉造作,浮夸不实”的程度。
林谙好不苦恼,两边看起来都不大值得信任。
只见林叔生转而和颜悦色地对林谙道:“却青,你别被这种小人给骗了,他必是算准了你现下记忆残缺,又想设套给你。不请自来倒是有一套,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正经来长平几次,来了必定要闹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林谙只好摇着扇子,笑道:“我既回来了,用不着各位操心这些,我自己顾好自己便是。”
林叔生见自己被噎了回去,也不再多嘴,林伯生好一会儿没言语,这会儿却皱眉道:“却青,怎么说三长老也是你的长辈,怎可这番无礼,念你身体未愈,便不追究了。”
“你们算他哪门子长辈,轮得着你们追究。”顾清冷笑一声,从始至终就没给过他们好脸色看。
林谙倒是觉得他这番反应也有意思,如此一个如玉公子,说话居然不似一些斯文书生,倒是有几分刻薄在。
只听他又道,“师尊,我带了一人过来给你介绍一下如今长平,待你痊愈后掌事也轻松些。”
林谙不置可否,抿了几口花茶。
林叔生又站起身,讽道:“我们林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多嘴!”
顾清道:“我是外人,你们也算不上师尊亲近之人,不如让陈大夫过来说上几句,也算客观。”
陈大夫?陈?大夫?
林谙前世倒还真认识一位姓陈的乡村大夫,不过肯定是上不了这修仙世家的台面。思索间,手中的茶水已不自觉间饮完,不得不说,这花茶甚是香甜,顾清注意到了,嘴角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等他喝完才道:“师尊,陈慈商你可还有印象?”
若不是已将那口茶咽下,恐怕现在得呛出好歹来,陈慈商不是以前和他一起摘野花野草的那小子吗,没想到十多年未见,加官进爵了?
不只林谙,几位长老似乎也出乎意料,大长老终于开口:“峭风圣手也来了?”
顾清又问:“师尊仙回,还没几日功夫,你们就将消息散播得天下皆知,还在今日设宴遍邀四海,陈慈商最爱凑热闹的,你们觉得,他会不来吗?”
三长老拍案而起道:“胡说八道!肯定是哪个弟子嘴上没把门,胡乱说出去的。仙君仙回这等事情,本就不该大肆声张……只是这事到如今也是无奈之举,外面已经谣言四起,还不如我们坦荡一些,让他们过来看看真相。”
顾清冷笑一声,不多言语。
林谙面容不动,突然得知这一消息,也不想多纠结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便随意看着面前模样陌生的长老、修士、弟子,摇扇的手慢下来,看他们争辩、推卸,只觉得自己像一叶浮萍,身不由己。
唯一值得庆幸的,恐怕只剩,自己有能够自保的能力。
可自保,并不意味着全身而退。这仙君,他是不当也得当,当了,还能在所谓仙君的光环下保全自身,不当,大概率会被有心之人斩草除根。
三长老林叔生小声不满道:“一个大夫,还是个唯利是图的大夫,他说的话如何当得了真。?”
但话是这么说,他们最不愿得罪的就是这医术精湛的大夫,年纪大了,一不小心就这也有毛病那也有毛病,还指望着靠那一双圣手长命不老呢。
“哟嗬,我的话怎么当不了真了——”
只见来人一身普通蓝袍,侧影高挑,林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真是他。
陈慈商也见着林谙了,但没什么反应,环视一圈先道:“玉临公子好手笔,托人花了大价钱请我过来,我寻思着,就给他几分薄面吧,你们几个老头呢,也别倚老卖老,左右一圈也没几个好货色,半斤八两罢了。”
陈慈商的伶牙利嘴是和他的医术平分秋色的程度,仅用了一分气力,就为自己清理好了辨理之地。
林谙默然半晌,又认真地察看了一下三位长老的表情,说来也奇怪,在座有名有姓的几人,独他们三人为长辈,却空有长辈的脾气,没有长辈的气度,举手投足之间并未让人信服。
高位之上,既要有菩萨心肠亦要有雷霆手段,静则和颜悦色,动则雷霆万钧。
可他们三位长老,大长老林伯生话语不多,暂且按下不表。二长老林仲生颇有市井作派,惯会阴阳怪气充长辈,三长老林叔生也是个缺心眼的,盛气凌人脾气猛。
无一人有精湛修为,坐吃山空,林家这十年恐怕是日渐没落。
陈慈商可不管那么多规矩的,从旁拖过一张坐垫,就堂中坐下:“其实你们林家的事,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各人自有各人的观点,我就挑些本该明了的事讲讲吧。”
林谙本人非常配合,就当听戏了。
陈慈商缓缓道:“长平林家,百年世家,玄门龙头,曾培养出了数位的德高望重的仙长……”
林谙一开始颇有热情,听得仔细,越听越觉得昏沉,听到最后还时不时走神,走完神再继续听,居然发现还能跟上。
他认为陈慈商这人怼人的确有一套,唱戏恐怕是没什么天赋的,平铺直叙下来,其实不过是些他已经知道的消息。
外加更加印证了两点:前世的横音仙君,有几位不干人事的长老,有一个叛出师门的弟子。
真是不知道该哭该笑,只觉得身心俱疲。
林谙一手撑着下巴,一手为自己摇扇送风,正欲打断陈慈商长篇大论之时,外面突然闯入一修士,面容焦急,道:“三长老的首徒与外门弟子起冲突,皆误入‘蜃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