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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灵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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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嘉从小就对修真界非常感兴趣。
她虽是王室与修真派结合的血脉,却没有修炼的根骨。小时候,她常常对此感到羞愧,因母妃总是抱怨——她抱怨资质非凡的自己被迫折断羽翼入宫、抱怨拼死生下的女儿根骨不佳,也抱怨父皇——一面防范疏远修真派,一面又将修真派的女子当作改善后代根骨的工具。
从小到大,她一直明白:母妃是被折断羽翼的侠女,而自己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凡人。
为此,在兄弟姐妹们嬉笑打闹、去学堂启蒙时,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对着外祖带给她的入门书籍,渴望自己有一天能变得很厉害,让母妃为她骄傲。
所幸,母妃虽抱怨,但仍然爱她。她愿意给她讲修真界的故事,一遍遍教她最基础的心法和剑术,不厌其烦。尽管多年仍没有摸到修炼的门槛,在母妃的话语中,安嘉还是半真半假地勾画出了她理想中修真派的样子——连绵的灵山、不竭的灵泉、浩如烟海的典籍、翻云覆雨的世界,还有那个以强者为尊、女子也可以名扬四海的世界。
此后直到六岁,安嘉才第一次见到除母妃和外祖之外的第三个修仙之人——当时的秦王妃裁叶。
裁叶其人,她其实在修真界的人物志中看到过。作为一个修士,她最出名的事有两件。其一是她的师门,出了两位渡劫期高手,其二则是她的婚事。
世人皆知,俗世凡间与修真界虽算不上针锋相对,但也是界限分明,尤其在大魔久不现世的当下。
世间已经和平了两百多年,妖魔出世带来的恐惧和阴影已经被蚕食得干净。沧海桑田,王朝更替,凡人也历经三代甚至更多。大魔和它背后的血腥过往变成了书本里的故事和吓唬小孩的怪谈。许多人认为:也许,大魔不会再出现了。由此,凡人对修士的崇拜和依赖也日益减少,王室甚至默许出现要荡平修真界,将灵山划归回王朝版图的论调。
这些话在百姓间流传,也渐渐传到修真界的耳朵里。正经门派里的修士受到制约,尚且控制得住,可无所属的散修群情激愤,隔三岔五便在边界地带寻衅挑事。凡人重又见识到修士的灵力,忍不住想露了怯,又不满于修士的傲慢。在那段时间里,两界的关系十分紧张。
直到太清宗的百草谷谷主裁叶自请脱离宗门,嫁入秦王府。
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人咒骂她。有人说,她沉湎情爱、为了一个男人背弃师门;也有人说,她从始至终都无视修真界不入世的法则,因而六根不净,修为远远落后于她的师弟师妹;更有人说,她之所以能化解干戈,并非是靠她自己,而是靠着身为第一宗门高层的师弟师妹,真是狗仗人势,恬不知耻。
她的选择孰是孰非,众口难调。但没人能否认,她凭借一己之力,将两界的矛盾化为了对她个人行为的评判,这场风波才得以不动干戈地化解。
然而,那时的安嘉比起这些,更关心修炼与修为。而裁叶于此,倒算得上是平平无奇了。
那天清晨,她独自在花园的角落里练剑。因为始终掌握不了心法,她的剑总是软绵绵的,别说攻击别人了,自己都要拿不稳。尽管勤奋,却怎么都掌握不了要领,她害怕看见母亲和外祖失望的眼神,委屈地眼眶都红了。
含着泪水断断续续地练完一套,还没平复呼吸,就听见背后响起一阵掌声。
安嘉循声看去,却见是个陌生的妇人。她穿着王府命妇的服制,尽管皮肤有些粗糙,但眉目灵动,依稀可见年少时的风韵。当朝的王爷王妃都是安嘉的叔婶,都在家宴上见过。唯有一位镇守北边的异姓王秦王,多年未曾回京,而他的夫人,就是那位太清宗的裁叶。
安嘉此前并不觉得她多么厉害,但裁叶毕竟出自天下第一宗,尽管远远落后于师弟师妹,仍有元婴修为,比之安嘉,完全是碾压。因此,看清是她,这掌声一下子变得扎耳,仿佛在嘲笑公主的笨拙和痴心妄想。
撞进对方含笑的眼里,安嘉没好气地挑刺道:“见到本公主怎么不行礼,秦王府的礼数便是如此粗鄙吗?”
裁叶一愣,似乎终于意识到面前的少女是皇家血脉,永远压自己一头,于是低头给她行了一礼。只是,她原本释放出来的善意也从眼底消失,行完礼转身便打算离开。
看到人家要走,安嘉突然又不乐意了。她其实没有想耍公主脾气,只是心情不好,再加上有点自卑和嫉妒罢了。但她说不出口,只是嘴硬道:“本公主让你走了吗?”
裁叶的表情有些无奈,像是忍着脾气面对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但她的语气还是恭敬的:“殿下,王爷带着世子面圣,臣妾得去宫门外等待,先请告退了。”
没听见公主发难的声音,裁叶松了一口气,刚要起身离开,便感觉到袍袖被人拉了一下。她抬起头,却看见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小公主神情别扭地小声说:“你先别走,你看到了本公主的剑法,就是看到了皇室秘辛。必须得负责任,至少指导一下我吧。”
见裁叶有点吃惊地望向她,安嘉的脸涨的通红:“不教就不教,本公主也不稀罕……”
“好”,裁叶蹲下身,和小小的公主一般高了。她给安嘉调整了一下握剑的姿势:“殿下,可以再给臣妾展示一遍吗?”
那是安嘉第一次那么开心。
裁叶温柔、智慧、有耐心,仿佛是一汪温热的泉水,泡得安嘉轻飘飘、暖洋洋的。同时,她又似宽广的海洋,包容着这个笨拙的自己。
天色不知不觉变得昏黄。安嘉出了一身的汗,但她自在极了,以至于礼数都忘了,累得学着裁叶仰躺在这片草坪上。鼻尖是草地的清香,抬头是棉絮一般的云彩。
裁叶夸她:“殿下做得很好。”
可能是空气中的花香太过沁人心脾,也可能是夜幕下的晚风吹得人太过舒服,安嘉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控制不住地说出了平时绝不可能说出的话。
“你骗我”,她感觉自己好像是想撒娇,想让别人哄着她,但不知不觉变得有点难过:“我根本没有天赋,修炼了这么久也没有一点灵力。我是个没用的公主,给母妃和外祖丢脸了,父王也不重视我。”
话音未落,安嘉觉得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动了动,似乎是坐起来了。
其实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堂堂公主怎能如此失态。她闭上眼睛,决心无论裁叶说什么都一心装死,总好过面对面的丢脸和尴尬。
“殿下这么想其实没有道理”,她听见裁叶说:“人活于世,无非做人做事。做人,需得有高尚的品格,做事,则要有长远的目标和不竭的毅力。殿下勤奋、努力,顽强不屈,这些都是最珍贵的品质,何必妄自菲薄呢?”
“殿下现在感到挫败,其实是因为太看重一些身外之物了。灵力就是这样的东西,它其实并不是多么重要,也不能作为一个人有用与否的评判标准”,安嘉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眼眶有点热热的。她不敢睁眼,又听见裁叶继续说:“臣妾见过拥有灵力后仍然品德高尚的人,也认识坐拥强大力量却丧失自我的人。我有个朋友曾失去了全部灵力,但仍然选择努力生活、惩恶扬善。重要的是这个人的品格和选择,而不是他有没有灵力。”
“真的吗?”,安嘉不想大声说,又担心裁叶听不见:“可是没有灵力的凡人,始终差人一等……“
“真的。努力生活,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安嘉感觉到温柔的掌心落在自己的头发上:“说到底,凡人与修仙之人并没有不同,大家都只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在古籍中看到过,灵力其实是在千年前的大陆纷争中突然产生的。这说明在更早的时候,这世上其实是没有灵力的。臣妾总是想,在过去没有灵力的那么多年岁里,凡人依旧努力地生活着,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王朝和秩序,安静太平地生活了那么多年,这不是比拥有灵力更加伟大吗?”
安嘉睁开眼偷偷看了一眼,裁叶并没有盯着她。她盯着远方,暖黄的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的轮廓勾勒得模糊而温柔。她喃喃道,似乎并没有在对着公主说话,也不知是在问谁:“未来,谁又知道什么时候,灵力会再次消失呢?”
安嘉怔愣地望着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时她听见一个男孩子担忧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母亲,您怎么在这里?我和父王找了好久。”
许是她躺倒在地上的原因,那男孩并没有注意她。安嘉一下意识到那是裁叶的儿子、世子赵明懿,她吓得慌不择言地拉了拉裁叶的袖子,叫她千万别暴露自己。
裁叶也就算了,毕竟是个可亲的长辈。可赵明懿和她同龄,还是异性。安嘉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要他瞧见自己这副模样,还要不要见人了。
裁叶心下明白,于是找了个理由便把他支走了。安嘉偷偷摸摸地看见人走远了,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安嘉知道,外臣非诏不能留宿宫中,到了不得不分开的时候了。可她的心里此刻百般不舍,总想要和裁叶呆在一起。
于是裁叶站起身的时候,听见小小的公主冷不丁说:“我听说父王有意给我和您的儿子赐婚。”
她诧异地望过去,看见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许以后,我们能成为一家人。到时候,我就可以和世子一起随您修炼了。”
一瞬间,裁叶简直想给皇帝老儿一巴掌,怎么连小孩子的人生也要左右,怎么给这么小的孩子灌输这样的思想。她斟酌了一会儿,说:“婚事的事,此刻谈论还为时尚早。而且,殿下和明懿还没有见过面吧,怎么能确定彼此是不是喜欢的人呢?我与王爷皆是武夫,无心权势地位,也没什么望子成龙的祈愿。明懿开心、幸福,能与心爱之人相伴一生足以。”
其实是见过一次的,安嘉公主偷偷想,前日在宫宴上的时候,母妃给自己指了。世子唇红齿白,与久经沙场的王爷并不十分相像,现在看了是随了母亲。他似乎是察觉到打量的视线,抬眼望过来。
裁叶见公主的脸色微微有点红了,担心自己的话刺伤这个小女孩的自尊心,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明懿也不走修仙这条路,没法和公主一起修炼的。”
“他不修炼?”,可她听母妃说,世子的根骨很不错,比她弟弟七皇子还要好。
“恩,没有专门修炼。只是臣妾教了他一些基础的心法,仅作强身健体,所以有筑基的底子”,裁叶说:“但明懿并不想修仙,他想要同他的父亲一般,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军。我们都尊重他的选择。”
安嘉问:“那如果他成不了大将军呢?”
裁叶道:“那便成不了。他不一定要出人头地,不一样要与旁人比较。只要健康平安地生活,我与王爷就很满足了。”
安嘉抿了抿嘴:“即使他会很弱,始终比不过有灵力的人?”
“没有灵力不代表弱小”,裁叶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明懿降生到世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与王爷始终都为此而骄傲。”
*
上京,王宫,瑶光殿。
已经长大成人的安嘉公主看着赵明懿,他的身形同样抽条拔枝,早已比他母亲高了。可他眉目间和母亲相似的神韵始终在,那是亲人留给他,永远也不可能磨灭的东西。
“王妃一直希望你能够幸福,从来就没有想要牺牲你的婚姻。虽然我……,但是如果你不愿的话,我可以奏请父皇,解除与你的婚约”,安嘉公主说:“她一直为你而骄傲,从不在意你有没有灵力,也不在意你能不能出人头地。只要你活着、健康平安地长大了,她就心满意足了。而且……”
而且你确实完成了当时的梦想,不是吗?你聪明、坚毅、有胆识,是本朝最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
说着说着,安嘉眼角突然模糊了,视线里的所有都被泪水扭曲了轮廓,也让她看不清赵明懿的表情:“所以,你说的不对,你不能这样说。王妃要是知道你妄自菲薄,私自歪曲她的话,一定会生气的。”
与此同时,赵明懿的手好像终于没了力气。他的剑滑落下来,在空旷的殿内,发出一声脆响。